桓溫一開始做荊州刺史,後來官越做越大,也就需要越來越多的人才。他招攬了大批人才,出自王謝家族的,就有王坦之、王珣和謝安、謝奕、謝玄等,此外還有郗超、袁宏、伏滔、顧恺之這些名士。其中,最具标志性的人物是謝安。謝安和桓溫的關系很特殊,二人可謂一時瑜亮。他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桓溫年長八歲。謝安最初隐居東山,對時局冷眼旁觀。桓溫知道他是個人才,就向朝廷提議征聘謝安,軟硬兼施,迫使謝安出山,做了桓溫手下的幕僚。這一事件标志着桓溫把謝家的人也收攏了。不過,謝安和桓溫一直在暗中角力。桓溫的“革命”事業功敗垂成,最終一步就壞在謝安手裡,當然,也是壞在自己的身體上。桓溫要是多活幾年,謝安的命運就不好說了。總的來說,桓溫礙于謝安的家世名望,言行有所顧忌,多所容忍。
說到待人接物,桓溫很有一套。他對屬下說話,也很好聽。比如他誇王珣“必為黑頭公”,就是誇王珣年輕有為,頭發烏黑就能做到三公。王珣和郗超都是一時奇才,二人都被桓溫收入幕府,做秘書。郗超大胡子,美須髯,被人稱為“髯參軍”。王珣個子矮小,被人稱為“短主簿”,就是“矮主簿”。當時桓溫的幕府中,流傳一段順口溜:“髯參軍,短主簿,能令公喜,能令公怒。”兩個秘書是桓溫的左膀右臂,甚至可以左右桓溫的喜怒。他們說個什麼事,桓溫可能就會很開心;再說個别的事,桓溫可能就要發怒。
郗超是桓溫的高參,足智多謀。他跟桓溫很貼心,跟自己的父親郗愔政治立場相左。郗愔是北府兵的統帥之一,部隊駐紮在鎮江一線,是東晉國防軍中最重要也是實力最強勁的一支。那一年桓溫準備北伐,假意邀請郗愔參加,内心其實不希望郗愔在旁邊礙手礙腳。郗愔不明就裡,回信慷慨激昂,表示願和桓溫共同北伐,一起建功立業。郗超半路上把父親的信截住,果斷撕掉,然後按自己的意思,重新寫了一封信,内容改為:“我身體不好,做不成什麼事了。隻希望有個清閑的職位,好好頤養天年。”桓溫閱信後大為高興,馬上讓朝廷安排郗愔回家養老。這是郗超做的手腳,桓溫不知道,郗愔也不知情。郗超死得早,死前預見他父親一定會非常傷心,就設好錦囊妙計,對家裡人說:“如果父親很傷心,你就把我這個抽屜裡的信拿去給他看。”果然不出所料,郗超死後,郗愔悲痛欲絕,家裡人勸不住,就把那些信拿出來。郗愔看了,火冒三丈,瞬間就不傷心了。原來,一看那些信,就知道郗超如何幫助桓溫篡權,如何加害東晉皇帝。郗愔氣得大罵:“這渾小子怎麼不早點死呢!”郗超足智多謀,往往如此。
在當時的大家族裡,新野庾家實力很強,在政治和軍事兩方面皆數上上之選。庾家有個庾翼,字稚恭,和桓溫很要好,兩人都有“甯濟宇宙”的遠大理想,有北伐中原之志。桓溫與庾家有矛盾,有沖突,但十分認同庾翼的志向。對同一世族中人,他是區别對待的,有親有疏,有合有分。對待郗家父子,他也是這樣。
桓溫不僅結交這些大家族,他和皇室人士也多有來往。東晉簡文帝司馬昱未上台前,是會稽王,就與桓溫有來往。桓溫會做人。有一次,他和司馬昱一同上朝,兩人互相禮讓,都要請對方走在前面。從表面上看,這隻是禮儀,可能還有點虛假,但是這個小細節反映出桓溫能屈能伸,是做大事業的人。桓溫堅持請司馬昱走在前面,司馬昱執意不肯,他知道桓溫掌握實際兵權,論實力,桓溫才是強者。最後,桓溫無奈走在了前面,但他靈機一動,引用《詩經》裡的句子:“伯也執殳,為王前驅。”大意是說:“我走在前面,扛槍舉旗,是給您帶路的,就像是您的儀仗隊一樣。”司馬昱哪裡敢當,引用另外一句《詩經》:“無小無大,從公于邁。”謙稱自己是桓溫的随從。桓溫《詩經》讀得很熟,熟到能夠活學活用,這不容易。
桓溫和庾翼關系很好,與司馬昱關系也好。庾翼死後,司馬昱就推薦桓溫做荊州刺史。荊州刺史和揚州刺史是當時最關鍵的兩個地方大員,分别掌控長江中遊和下遊。掌管了荊州的桓溫,在仕途上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桓溫和世族處得好,有助于形成對自己有利的社會輿論,赢得世族力量的支持。當時有個名流叫做袁耽,字彥道。他有兩個妹妹,一個嫁給了殷浩,一個嫁給了謝尚,都是當時非同一般的名流。謝尚出身陳郡謝氏,家世清貴,桓溫自愧不如。有一次,桓溫派手下羅含去檢查工作。羅含到了謝尚那裡,整天隻和謝尚喝酒,根本不提檢查的事。待羅含回來,桓溫責問道:“我讓你檢查工作,怎麼不查謝尚,怎麼回事?”羅含反問:“您覺得謝尚怎麼樣?”桓溫答道:“謝尚當然比我強。”羅含就說:“他都比你強了,那還有什麼可查的呢?”桓溫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就不追究此事了。
殷浩和桓溫同時,殷浩是揚州刺史,桓溫是荊州刺史,彼此都想壓過對方,暗地裡早就摽上勁兒了。殷浩是清談的一流高手,桓溫也不甘示弱。有一次,桓溫問殷浩,明顯帶着挑釁的語氣:“說說看,你和我比怎麼樣?”殷浩的回答是:“我與我周旋久,甯作我。”這個回答隻有九個字,卻需細細體會。“我和自己混得太久了,我很了解我自己,所以甯願做我。”言下之意,你怎麼可能了解我呢?這個回答不直接頂撞對方,但缺少氣勢,一張嘴就輸了一截。在《晉書》中,這九個字變成了“我與爾周旋久,甯作我”,既“我和你混得久了,太了解你,相比之下,甯可做我”。這樣回答就顯得咄咄逼人,盡管綿裡藏針,但反擊之勢仍然看得出來。總之,《世說新語》與《晉書》隻有一字之差,意思卻大相徑庭。《世說新語》的記載,明顯揚桓抑殷,而《晉書》卻回護殷浩。
看來,袁耽這兩個妹夫都不簡單,但是,袁耽格外喜歡的是桓溫,甚至說:“可惜我隻有兩個妹妹,要是再多一個妹妹,那一定要嫁給桓溫。”這足以說明桓溫也不是一般人。不過,即使袁耽再多個妹妹,也未必能嫁到桓溫,像桓溫這樣的人才,早就是東晉皇室公主的“禁脔”,别的家族看看還可以,是吃不到碗裡的。
桓溫的政治圈裡,不僅有當時的皇族和世族,也有一些非世族出身的名士學者。他的幕府人才多,習鑿齒、伏滔、顧恺之、袁宏四人經常被相提并論。習鑿齒和伏滔都不是門閥世族子弟,卻是當時的大學者,學問好,文章也出色。顧恺之和袁宏都是世族出身,但他們與習、伏相處得不錯。顧恺之對桓溫的感情最深。桓溫去世後,顧恺之曾去谒墓,并且賦詩一首,其中有兩句被《世說新語》引錄:“山崩溟海竭,魚鳥将何依?”在顧恺之心中,桓溫的去世,猶如高山崩塌,滄海枯竭,他自己好比是山中的鳥,海底的魚,從此失去了憑依。詩寫得真摯,表達了深沉的懷念。
顧恺之是文學家、藝術家,是魏晉時代典型的性情中人,桓溫能赢得他的心,可見兩人性情投合,桓溫也是性情中人。在荊州時,手下有犯錯誤要受罰的,桓溫總是很寬容,杖罰之時,“上捎雲根,下拂地足”,做做樣子,根本不是真打。就這樣,桓溫還嫌太重。那時的他着意籠絡下屬,以德服人。桓溫從荊州開始經營,第二步就是長江下遊。後來,他把南州(今安徽當塗)作為自己的根據地,南州的老百姓也認為他治理得很好。
桓溫一直重視招徕人才,名氣大了以後,就有人來投奔他,比如很有心機的名士範汪。桓溫當然很高興,覺得是自己有了社會聲譽,才吸引外面的人才來歸附。範汪來時,他親自出門迎接,範汪卻扭扭捏捏,怕别人說他趨炎附勢,假意編了一個說辭:“我是有心要投靠您,不過,我這次來,也是因為我兒子葬在這裡,我其實是來給兒子掃墓的。”桓溫臉色旋即由晴轉陰,很是失望。
荊州時代的桓溫成就了一番大事業——西征成漢。當時成都地區,是李勢為首的成漢政權。桓溫決心西征,消滅成漢政權。可是蜀道難行,逆流穿峽,“絕壁天懸,騰波迅急”,道路異常艱險,能不能活着回來都不好說。桓溫卻說:“既然要做忠臣,就顧不上當孝子了。”于是,他決定帶着七千多人去讨伐成漢,大多數人都覺得他不可能成功。桓溫卻毅然決然上表皇帝,不等批準,就發兵上路了。這是先斬後奏的做法。結果他真的把成漢打了下來,攻占了李勢的皇宮,在那裡開慶祝大會。他邀請巴蜀地區的紳士跟自己的部下一起喝酒,酒興上來,大講古往今來的興衰成敗之道,有理有據,娓娓動聽,展示了他的政治眼光和曆史見識。
西平成漢成功之後,他打算進而北伐中原。很多人認為他的北伐别有用心,隻是為個人積攢聲望,不管怎樣,他的北伐客觀上收複了北方很大一片國土。曆史是由勝利者書寫的。如果他的北伐最終成功,并且取司馬氏政權而代之,恐怕就沒有人質疑他的動機了。《世說新語》這種書的意義在于告訴世人,除了勝利者書寫的曆史,還有另外一種曆史,即由民間傳聞佚事叙述的曆史。
桓溫三次北伐,前兩次獲勝,最後一次失敗。第一次打到洛陽,第二次打到長安,第三次受挫之後,就退回南州。他經營南州,把這裡打造成自己的勢力核心。在桓溫主持下,南州城建得很好,街道筆直,整齊劃一。有人拿它和建康城比較,認為建康城的規劃還不如南州,因為建康街道彎彎曲曲,橫斜不平直。建康城是王導主持修建的,王導的孫子王珣當時恰好在桓溫幕府中,很不服氣,逢人就解釋:“我祖父那是因地制宜。北方一馬平川,可以直來直去。南京城有山,有湖,有河,街道設計貼合地形,橫斜彎曲,這正是我祖父的高明之處。”王導是東晉政權建立的頭号功臣,南州城和建康城的優劣比較,實際上是桓溫和王導的優劣比較。由此可以想見桓溫在當時的地位和影響。
可惜,桓溫的第三次北伐功敗垂成,這次大敗不僅損兵折将,也使桓溫政治元氣大傷。他的智囊郗超建議桓溫行廢立之事,殺雞儆猴,進一步控制朝廷。于是,桓溫廢海西公,改立司馬昱,這就是東晉的簡文帝。司馬昱早被桓溫摸透了,吃定了,他上台後,深知自己是個傀儡,不敢與桓溫作對。過了一年多,這個傀儡皇帝就去世了。桓溫巴望着司馬昱遺诏把皇位推讓給自己,遺诏中卻并無此意,他又一次失望。
大失所望的桓溫隻好退回當塗,讓他的代理人傳話,希望朝廷能頒給他九錫。所謂九錫,就是皇帝賜給一個人九樣東西,這九樣東西是禮儀象征,表示皇帝準備把皇位傳給那個人。桓溫假意推卻,表示自己不着急,可以再等等。就在這時候,他生病了,而且是重病,來勢兇猛,他就着急了起來。九錫文是改朝換代過程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文件,需要第一等大文豪撰寫。謝安找來有當代“文宗”之譽的袁宏寫九錫文,袁宏寫了個草稿,交給王彪之。照理說,接下來就要頒授這個九錫文了,可是,王、謝等人心裡其實是不樂意的。王彪之給謝安出主意:“桓溫現在病得那麼重,這事且拖拖看!”他們告訴桓溫九錫文還沒有改好,要再等等。桓溫雖然疑惑,但也無可奈何,沒拖多久,桓溫就病故了。王彪之這一招,使東晉王朝多活了幾十年。
在《晉書》裡,桓溫被描寫成一個大奸臣,志在篡逆。假設桓溫多撐三五個月,說不定就當上了皇帝。那時,東晉王朝氣數早盡,桓溫建政,開創新朝,史書的寫法可就完全兩樣了。桓溫代晉沒有成功,讓司馬氏政權苟延殘喘。司馬氏運好,桓氏運差,晉室命長,桓溫命短,相差就隻那麼一點點。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