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夷列傳》位居列傳之首,并非僅僅是時間順序上的安排。當時《詩經》學中有“四始”之說,司馬遷在《孔子世家》中就記載了魯詩的說法:“《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詩經》中每類詩的第一篇都被賦予了特殊的含義,如《毛詩大序》認為“四始”為“《詩》之至也”,齊詩更是在其中糅入陰陽五行、律曆谶緯等内容。處于經學勃興時代的司馬遷,在安排《史記》篇目時,不能不對“始篇”格外重視。那麼,為什麼以《伯夷列傳》作為列傳之“始”呢?
從資料上來說,見諸經傳的三代人物甚多,例如臯陶、伊尹、傅說、仲山甫等,并“功烈尤顯,事迹居多”(《史通·人物》)。但是,司馬遷沒有取那些人物而僅為伯夷作傳,原因在《太史公自序》中有交待:“末世争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第一。”也就是說,司馬遷痛慨時代奔競擾攘、争名逐利之風,而取讓國餓死者為傳首,以标榜重義高讓之德矯厲世俗。這與“嘉伯之讓”而以《吳太伯世家》居于世家之首,用意相同。
《伯夷列傳》在文風上令人稱奇,是因其為傳記之變體。文雖為傳,但是記述伯夷、叔齊生平事實的僅215字,其比例不到全文的三分之一。文中大量的内容是議論詠歎,回環跌宕,縱橫變化,如蛟龍不可捕捉。但是細究起來,全文實以六藝孔子之言貫穿始末。開篇表明“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的史料取舍态度,因《尚書》見到的堯、舜、禹禅讓之慎思熟慮,不同于諸子盛稱的許由、卞随、務光之事,所以不敢輕信後者。後又記親見許由冢,似有其人,卻因不見稱于孔子,即緻疑而不敢載。由此引出孔子稱夷、齊不怨,而自己睹佚詩分明感覺到悲怨。真實情況是怎樣的?接下來叙述夷、齊行事及佚詩,展開了“怨”與“不怨”的讨論,深感天道幽隐,不可捉摸。盡管如此,以孔子的“道不同不相為謀”、“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等言來折衷于正道,以富貴為輕,而疾死後無名。最後感慨“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隐然以發憤著書表彰前賢、赓續孔子自命。總體來看,全文看似開阖無迹,文風奇肆,實則組織精嚴、線索分明。以六藝孔子之言為宗,亦可見出司馬遷對經學的尊崇。
文中議論最可注意者有兩處。一是關于伯夷、叔齊“怨”與“不怨”的讨論。孔子稱伯夷、叔齊為賢人,論其“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背景是當年衛國發生了父子争為國君之戰。太子蒯聩得罪了衛靈公夫人南子,出逃晉國。靈公死,立孫子蒯辄為君,即衛出公。晉國的趙簡子又把蒯聩送回,衛國抵禦晉兵,從而發生了戰争。事件發生後,冉有想探知孔子會不會幫助衛出公,子貢就以伯夷、叔齊發問,孔子贊美二人,自然就不會選擇幫助衛君。對于孔子論夷、齊“不怨”的話語背景,司馬遷當然清楚。但是,司馬遷做了置換,他對“怨”的讨論針對的是天道。夷、齊“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顔淵好學而早夭,與此對照的是盜跖暴戾恣睢、日殺不辜卻以壽終,真有所謂的福善禍淫之天道嗎?為何行善未必福,行惡未必禍?達到了“仁”,實現了“正義”,似乎應該無怨了,但是對于因此遭遇的不公天道真能無怨嗎?天人之際究竟是一種什麼關系?人的命運究竟是怎樣被決定的?人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把握自己的命運?在這種追問中,我們不難感受到司馬遷身世遭際的烙印與創傷,他是在借夷、齊之怨來寫自己的滿腹之怨。司馬遷之前,從來沒有一個史學家如此關注個體人物的命運,也從來沒有人把命運的悲劇性表達得如此蒼涼沉郁、悲慨淋漓!對人物命運的探索,是貫穿《史記》衆多人物傳記中的終極思考命題。
另一處要注意的議論是文章的最後一部分。既然天道玄遠蒙昧,或窮通數會、不由行事,那麼個體該如何安頓自己的生命呢?難道就因此而放蕩自恣、随俗沉淪嗎?不,一任其運遇,從吾所好而已。對于志氣慷慨的烈士來說,追求的是不朽聲名,“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于後”。名,代表了剛烈之士的生命理想,是超越社會遭際窮通否泰的精神支撐,是對不可把握的命運力量的抗争。而士人所成就的“名”,除了自己砥砺志行顯于闾巷外,還需要附于青雲之士才能傳于後世,“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顔淵雖笃學,附骥尾而行益顯”。司馬遷還曾在《孔子世家》中叙述過“名”:“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見于後世哉?’乃因史記作《春秋》……《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孔子作《春秋》,為的是聲名稱于後、道義傳于世,但同時也保存了志士仁人的行迹,使他們在曆史煙雲中達緻不朽。所以,著作是一種“同明相照、同類相求”的行為,“聖人作而萬物睹”,是對時或暗冥之天道的公平補償。正因著作神聖,《史記》接下來的春秋人物除伍子胥外,其他人物皆以著作立言而得以列傳。
不難看出,司馬遷對孔子著《春秋》的熱情激揚,“蓋亦欲微見己之著撰不已,亦是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索隐》注)。司馬遷曾在《報任少卿書》中剖白心事:“所以隐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彩不表于後也。”身遭厄運,局促當世,生命理想由著作得以伸展。生命因著作而不朽,著作亦因生命投入而永恒。著作興,天道得以維持,而闾巷岩穴發憤之士亦皆有所托命矣!此為解讀《史記》中列傳的大關鍵,明乎此“述著作之本旨”,方能讀懂司馬遷為“扶義俶傥”之士作列傳之用心,方能明白司馬遷選擇人物入傳的标準。因此,章學誠說此篇“傳雖以伯夷名篇,而文實兼七十篇之發凡起例”(《丙辰劄記》)。溝通太史公和筆下人物的情感紐帶是對生命不朽的共同追求,以富貴為念的庸俗尋常之人是不能入太史公法眼的。正因此,太史公在史學上第一次以人物為中心來展現曆史,人物的風采、志氣、情調被鮮活地表達了出來,人物的命運遭際受到了深切的關注和同情,而不是像編年體或者國别體那樣的史書重在關注事件的成敗、邦國的興衰。
至于此篇雜引經傳、以論帶傳的行文之妙,前人早有評點,這裡引錄一二,以供參閱:“一篇之中,錯綜震蕩,極文之變,而議論不詭于聖人,可謂良史也。”(《楊升庵文集》卷四七)“太史公《伯夷傳》,蘇東坡《赤壁賦》,文章絕唱也。”(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六)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