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生死·愛恨·天人

生死·愛恨·天人

時間:2024-11-08 11:37:54

世間偉大作品其實不多,而《長恨歌》就是其中一個,無愧且獨特。這篇長詩,直面人生兩大主題——生死與愛恨,又由二者引申至天人之際,帶給我們故事,也帶引我們思考。故事裡有帝王和美人,有戰争和相思,熔鑄政治和情愛,觸及肉體和靈魂,跨越曆史與現實,溝通夢想與仙幻,投射着百年大唐興衰的回眸,激蕩起超越千載輪回的反思,而文字清婉動人,氣度從容不迫,聲調婀娜哀豔,因而讀來一氣舒卷,令人蕩氣回腸。

《長恨歌》是史,更是詩,以“漢皇重色思傾國”這樣的史筆開篇,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樣的詩筆收尾,用概括性的語言點明詩題“長恨”,可謂詩與史的珠聯璧合。當安史之亂掀起的曆史塵埃,伴随李隆基、楊玉環纏綿天地的愛情悲劇,在白居易筆下飄然落定,而詩的傳奇卻剛剛開始。李楊故事本身便戲劇元素多多,加之詩豪樂天深于詩,多于情,運以絕妙生花之筆,自然有聲有情,可歌可泣。一聽漁陽鼓,何人不黯然。恨同天地久,歌假樂天傳。其才調風緻,旖旎悠揚,無愧于“才人之冠”(賀贻孫《詩筏》卷上,《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39頁),無愧于“古今長歌第一”(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二十五,中華書局,1983,226頁)。不僅文人學士歎為不可及,婦孺歌姬亦喜聞而樂誦,可謂雅俗通賞,于是不胫而走,遠播海外。白居易由此被呼為“《長恨歌》主”。

但他恐未料到,關于這個長歌的主題,至今仍是未解之謎。一篇長恨有風情,風情關處幾紛争。主要觀點有愛情說,兼含純情說、同情說、惋惜說、感慨說、自傷說、歌頌說,又細别為帝妃愛情說、典型或普遍愛情說、作者寄托說、人生感歎說、愛情品格說等;諷谕說,兼含無情說、懲戒說、政争說、暴露與批判說、解剖制度說、有情婉諷說、婉轉勸諷說等;感傷說,兼含時事變遷說、人生或生命創痛說、終極意義說等;隐事說,兼含逃日說、女冠說、流落民間說、背叛愛情說等;雙重主題說,兼含諷谕與愛情兼有說、帶諷喻的同情說、帶同情的諷喻說、矛盾主題說、主題轉移說、形象大于思想說、正副主題說、表層深層主題說等,又有多重主題說,無主題說,泛主題說……或幹脆稱為風情說,或長恨說。

歸納起來,愛情說、諷谕說、雙重主題說,曆來是争論的主要焦點。日本學者大都持愛情說。若了解白居易和《長恨歌》在日本文化史上無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則這個傾向不容無視。回溯《長恨歌》研究史,現代意義上的論文亦始自日本,即1912年6月松尾樂山在國學院大學出版部《國學院雜志》第18卷第6期發表《〈長恨歌〉的楊貴妃》。就國内而言,則始于俞平伯1927年11月15日撰寫的《〈長恨歌〉及〈長恨歌傳〉的傳疑》,1929年2月發表于《小說月報》第20卷第2期。此後迄今,研究者隊伍中不乏陳寅恪、胡适、岑仲勉、夏承焘、馬茂元、卞孝萱、黃永年、王運熙、吉川幸次郎、松浦友久等中日文史名家。

一部作品,尤其是涵容抒情的叙事詩,其價值、其魅力,自然絕非止于“主題”。僅從作者本人的創作意圖來看,《長恨歌》者,即歌長恨,歌詠愛之長恨也。白居易自編詩集,《長恨歌》被置于感傷詩,而非諷谕詩;編成後自題詩又稱“一篇長恨有風情”(《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戲贈元九李二十》),說明他寫《長恨歌》是為歌“風情”而作。當一千二百多年前,臨近歲末的那個下午,或者黃昏,白居易與兩位朋友——秀才陳鴻、道士王質夫,同遊仙遊寺,談起五十多年前的天寶往事,湧上心頭的,首先是唐玄宗與楊貴妃纏綿悱恻、可歌可泣的愛情悲劇。而這一希代的愛情悲劇背後,還有白居易自己早年的戀愛經曆。他與少女湘靈相戀,後雖忍痛分手,但卻未能忘懷,《寄湘靈》《寒閨夜》《生離别》《潛别離》《感情》等詩皆可參證,作于《長恨歌》同時的《冬至夜懷湘靈》寫道:“豔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與《長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翡翠衾寒誰與共”正可互文。白居易筆下的這一傳說,飽含着對愛情超越生死的讴歌,也暗寓着詩人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塊壘的深衷。

竊以為,世間美好有三大要素:其一,時間忌太長,要短暫一些,如鏡花水月才美好,世間美好不堅牢,彩虹易散琉璃脆;其二,空間忌過近,須隔河相望,可望而難即,如蒹葭之境才美好;其三,結局忌圓滿,略有遺憾才美好。在白居易筆下,于李楊二人而言,那是一場政治與愛情的雙料悲劇,但也恰因這千古遺憾方鑄就《長恨歌》那超越時空的心靈震撼。

長詩先寫熱戀,突出貴妃之美,玄宗之戀,對因此而誤國之事,雖有譏諷,但絕未遮掩主幹。相當複雜的曆史情節,隻用删繁就簡的幾句詩就交代過去,裁剪開來,而着力在情的渲染。雖然從反思的角度點出造成悲劇的原因,但對悲劇的主人公主要是寄予同情和惋惜。次寫兵變妃死,悲劇鑄成,玄宗腸斷。這是悲歡榮辱極端對比的寫法。再寫物是人非,刻骨銘心,思念無望。刻骨之相思,乃衍為不絕之長恨。筆調婉轉細膩,卻不失雍容華貴,全無半點纖巧之病。明明是悲劇,卻寫得那樣超脫。此時,恐隻有入仙,方能一纾主人公之長恨。于是過渡到寫天人永隔之長恨。人世間破滅的愛情,隻能在仙界延續;在仙界裡,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隔這真摯的愛情。在仙界裡,人間真情得到寄托,愛情從而獲得永恒。雖然是藝術虛幻,但包含着對人生的肯定、對愛情的讴歌。由樂而悲,而思,而恨,構成全詩的感情脈絡,其間因果關系密切而分明,跌宕卻自然。

李楊二人的永恒分離與痛苦思戀,使讀者感到,愈是飽含淚水不懈地追求與思戀,其分離就愈具悲劇意義,感傷的心靈就愈沉重,使人冥冥之中感到的那份無可奈何的心靈負荷就愈豐富。在這一意義上講,“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已然帶領讀者,将政治和愛情悲劇放大開來,上升到人生悲劇、時代悲劇、宇宙悲劇的境界。生死、愛恨、天人,正堪稱《長恨歌》三重境界的關鍵詞,引導我們揭底《長恨歌》的謎與魅。

在寫給摯友元稹的信中,白居易舉出歌姬因能唱《長恨歌》而增價的事例,可見《長恨歌》在當時民間的流行度,而既驚又喜的語氣,也透露出其自矜自愛。唐玄宗和楊貴妃的甜蜜愛情,從李白《清平調》和杜甫《麗人行》中仿佛可見,而馬嵬之變将這段帝妃之戀匆匆畫上句點。杜甫《北征》以“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為帝王諱,将楊貴妃比作禍國的褒姒、妲己,透露出當時大部分文人的立場;陳鴻為《長恨歌》總結的意旨,也是“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将來”,但《長恨歌》絕未闆起面孔來作政治說教,詩人始終徘徊在愛恨之間,理難清,言難明。朦胧而豐富的意韻,自然也使不同的讀者對《長恨歌》産生不同的感受和評價。所以,在中國詩史上,《長恨歌》的主題和意旨,相伴着它的藝術魅力,恐怕永遠都是說不完的話題。

在頓挫淋漓、風華掩映的絕美詩句背後,不僅可以形象感知那曾改變一代曆史走向的安史之亂,更可體會詩人對愛情、對人生的超越性思考。對當年這位三十五歲的年輕縣尉而言,山水盤曲而深厚的盩厔(今作周至)曆史文化,也是成就這部經典所不容忽視的地域因素,正是呼吸彼地彼時的文化氣息,白居易才能在風雲際會的曆史瞬間,将李楊故事超越其具體性、個别性,凝鑄為具有普遍意義的世間傳奇,貫其才情,凝于筆端,寫就這詞清意摯的千古絕唱。

但是,《長恨歌》的接受史,絕非一路鮮花,皆為贊美,它曾受到詩旨與詩藝的雙重責難。宋代詩評家主要是非難《長恨歌》的露骨和失禮,如魏泰《臨漢隐居詩話》拈出“六軍不發争(無)奈何,宛轉蛾眉死馬前”的詩句,指斥詩人“豈特不曉文章體裁,而造語蠢拙,抑已失臣下事君之禮矣”(《曆代詩話》,中華書局,1997,324頁),并與惠洪《冷齋夜話》一樣,同舉杜甫《北征》加以對比。張戒《歲寒堂詩話》則舉杜甫《哀江頭》為例,稱贊杜詩識君臣之大體,其詞婉而雅潔,其意微而有禮。從曾鞏、蘇轍、洪邁、張邦基、陸遊,直到宋末的陳模、趙與峕、俞文豹、車若水,亦頗有質難。不過曆史是公正的,汪立名就對此種質難有所辯駁,其論略雲:“此論為推尊少陵則可,若以此貶樂天,則不可。論詩須相題,《長恨歌》本與陳鴻、王質夫話楊妃始終而作,猶慮詩有未詳,陳鴻又作《長恨歌傳》,所謂不特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将來也,自與《北征》詩不同。諱馬嵬事實,則‘長恨’二字便無着落矣。讀書全不理會作詩本末,而執片詞肆議古人,已屬太過,至謂歌詠祿山能使官軍雲雲,則尤近乎鍛煉矣。……然陳(鴻)傳中叙貢妃進于壽邸,而白詩諱之,但雲‘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安得謂樂天不知文章大體耶!倘有詛其謬以羅織少陵者,必将以少陵《憶昔》詩‘張後不樂天子忙’句,為失以臣事君之禮;‘百官跣足随天王’句,為歌詠吐蕃追逼代宗,又豈通論乎?”(《白香山詩·長慶集》卷十二《長恨歌》後批)此可謂通達之論。

《長恨歌》中公認的名句“梨花一枝春帶雨”,因入選“四雨”而受到稱賞,即使如此,也有人嫌其有脂粉氣,此言出自宋人陳善的《扪虱新話》:“予與林邦翰論詩及四雨字句,邦翰雲:‘梨花一枝春帶雨’句雖佳,不免有脂粉氣。”(《四庫全書》本《說郛》卷二十二上)還有人認為,“梨花一枝春帶雨”不免氣韻近俗,如宋人周紫芝《竹坡詩話》就說:“白樂天《長恨歌》雲:‘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人皆喜其工,而不知其氣韻之近俗也。東坡作送小人詞雲:‘故将别語調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雖用樂天語,而别有一種風味,非點鐵成黃金手,不能為此也。”(《曆代詩話》,346頁)不過,清人薛雪《一瓢詩話》駁之雲:“白香山‘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有喜其工,有诋其俗。東坡小詞:‘故将别語調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人謂其用香山語,點鐵成金。殊不然也。香山冠冕,東坡尖新,夫人婢子,各有态度。”(《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701頁)應該說東坡此二句不是尖新,實屬儇薄,遠不如香山原句之麗而正也。方回雲:“淡處藏美麗,處處著工夫。”香山原句足以當之。

宋元通俗文藝的興起,悄悄改變了《長恨歌》的命運。描寫這一題材的作品,金院本有《擊梧桐》,元雜劇有庾吉甫《楊太真霓裳怨》和《楊太真浴罷華清宮》、關漢卿《唐明皇哭香囊》、嶽伯川《羅光遠夢斷楊貴妃》,宋元南戲有《馬踐楊妃》。元諸宮調王伯成《天寶遺事諸宮調》中,也有楊貴妃遺骸被馬蹄踐踏的記述。伴随李楊故事成為熱門題材,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樸取《長恨歌》“春風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句,敷演君妃之間纏綿悱恻的愛情故事,賦予唐明皇悲劇人物之定位,對後來洪昇的傑作《長生殿》多有啟發。進入明代,在新的文藝風氣中,叙事詩學視角興起,評家開始以全新眼光看待這一長篇,相對适宜的時空間隔,使《長恨歌》邁向經典。

明初瞿佑得風氣之先,其《歸田詩話》評價說:“樂天《長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讀者不厭其長;元微之《行宮詩》四句,讀者不覺其短,文章之妙也。”認為《長恨歌》已臻文章妙境。此後雖仍不乏非議,但《長恨歌》作為“古今長歌第一”的經典地位已然确立;不僅在民間傳誦,也為詩歌選家所重視,頻頻進入各類詩選。明人唐汝詢雖然批評《長恨歌》“格極卑庸,詞頗嬌豔;雖主譏刺,實欲借事以騁筆間之風流”,《唐詩品彙》收《琵琶行》而未收《長恨歌》,就是因為“其多肉而少骨也”(《删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卷二十五“中唐七古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26冊,115頁),但其《唐詩解》卻表彰《長恨歌》乃“長篇之勝”,“餘采而箋釋之,俾學者有所觀法”(《唐詩解》卷二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69冊,818頁),特别強調其典範意義。《删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的編者周珽更有高度評價:“作長篇法,如構危宮大廈,全須接隼合縫,铢兩皆稱。樂天《琵琶行》《長恨歌》幾許膽力,覺龍氣所聚,有疑行疑伏之妙,讀者未易測其涯岸。”清代以降,賀贻孫、黃周星、吳喬、徐增、沈德潛、宋宗元、吳北江等詩選者和詩評家大都給予《長恨歌》贊美之評,趙翼更斷言:“《長恨歌》自是千古絕作”;就作者而言,“蓋其得名,在《長恨歌》一篇”。僅憑《長恨歌》和《琵琶行》,白居易即已聲名不朽,“況又有三千八百四十首之工且多哉”(霍松林、胡主佑校點《瓯北詩話》卷四,37頁)!賴學海也有相似感慨:“人有一詩之傳,遂足千古者,白香山之《長恨歌》是也。有此才筆,遇此佳題,而又恰與才稱。香山一生遭際,無過此矣,況翼之以《琵琶行》哉!”(《雪廬詩話》,光緒十八年順德刻本)這位布衣才子,與趙翼這位文史兼勝的大家,皆堪稱白居易和《長恨歌》的知音。

不同于《琵琶行》詠寫知音之歎,《長恨歌》詠寫天人之恨——生死脫蒂于愛恨,愛恨長萦于天人,這大概是《長恨歌》的不朽魅力所在。《長恨歌》之魅,與《長恨歌》之謎,其實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長恨歌》之謎在其主題,《長恨歌》之魅在其視角。《長恨歌》的視角偏于客觀,叙述中蘊含抒情,相對知性一些;《琵琶行》的視角偏于主觀,叙述乃為了抒情,相對感性一些。二者均有叙事成分,隻是《琵琶行》的故事事出偶然,偶然遇到陌生的異性知音,是現實題材;《長恨歌》的故事事出必然,必然因重色而思傾國之恨(《唐詩三百首》評雲:“思傾國,果傾國矣。”),是曆史題材。現實題材的《琵琶行》,在偶然中亦因主人公白居易之“多于情”(陳鴻《長恨歌傳》)而存在必然;曆史題材的《長恨歌》,在必然中亦因作者視角的别樣而存在偶然。不過一《歌》一《行》,皆以長慶歌行體,又多有相通之處。明人黃姬水即雲:“《琵琶行》即《長恨歌》之流也。”(《憨齋珍藏書法集》,嶺南美術出版社,2006,19頁)而《歌》先《行》後,《琵琶行》的構思和撰就,其實在白居易心中,又頗有欲在《長恨歌》這一成名作基礎之上,加以取舍避讓之意,後來居上之願。《長恨歌》節節之間往往音韻蟬聯,《琵琶行》則在蟬聯之外,頗留意節奏之頓挫。從《歌》到《行》,由渭水之濱來到浔陽江畔,見證了白居易從青年步入中年,春花之勝轉為秋實之美,而恰如《長恨歌》的曆史傳奇有詩人早年身世和初戀的投影,《琵琶行》中的現實,其實也寓指着一段中唐世态人心的曆史側影,其間正可互文!而引其先聲的《長恨歌》,也正是在曆史與現實,真實與虛構,生死與愛恨,天地與人世,多重互文中,以一代詩豪的短暫之思,驚豔了那段時光,牽動起永恒之美,令人百讀不厭。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