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是史,更是詩,以“漢皇重色思傾國”這樣的史筆開篇,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樣的詩筆收尾,用概括性的語言點明詩題“長恨”,可謂詩與史的珠聯璧合。當安史之亂掀起的曆史塵埃,伴随李隆基、楊玉環纏綿天地的愛情悲劇,在白居易筆下飄然落定,而詩的傳奇卻剛剛開始。李楊故事本身便戲劇元素多多,加之詩豪樂天深于詩,多于情,運以絕妙生花之筆,自然有聲有情,可歌可泣。一聽漁陽鼓,何人不黯然。恨同天地久,歌假樂天傳。其才調風緻,旖旎悠揚,無愧于“才人之冠”(賀贻孫《詩筏》卷上,《清詩話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39頁),無愧于“古今長歌第一”(何良俊《四友齋叢說》卷二十五,中華書局,1983,226頁)。不僅文人學士歎為不可及,婦孺歌姬亦喜聞而樂誦,可謂雅俗通賞,于是不胫而走,遠播海外。白居易由此被呼為“《長恨歌》主”。
但他恐未料到,關于這個長歌的主題,至今仍是未解之謎。一篇長恨有風情,風情關處幾紛争。主要觀點有愛情說,兼含純情說、同情說、惋惜說、感慨說、自傷說、歌頌說,又細别為帝妃愛情說、典型或普遍愛情說、作者寄托說、人生感歎說、愛情品格說等;諷谕說,兼含無情說、懲戒說、政争說、暴露與批判說、解剖制度說、有情婉諷說、婉轉勸諷說等;感傷說,兼含時事變遷說、人生或生命創痛說、終極意義說等;隐事說,兼含逃日說、女冠說、流落民間說、背叛愛情說等;雙重主題說,兼含諷谕與愛情兼有說、帶諷喻的同情說、帶同情的諷喻說、矛盾主題說、主題轉移說、形象大于思想說、正副主題說、表層深層主題說等,又有多重主題說,無主題說,泛主題說……或幹脆稱為風情說,或長恨說。
歸納起來,愛情說、諷谕說、雙重主題說,曆來是争論的主要焦點。日本學者大都持愛情說。若了解白居易和《長恨歌》在日本文化史上無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則這個傾向不容無視。回溯《長恨歌》研究史,現代意義上的論文亦始自日本,即1912年6月松尾樂山在國學院大學出版部《國學院雜志》第18卷第6期發表《〈長恨歌〉的楊貴妃》。就國内而言,則始于俞平伯1927年11月15日撰寫的《〈長恨歌〉及〈長恨歌傳〉的傳疑》,1929年2月發表于《小說月報》第20卷第2期。此後迄今,研究者隊伍中不乏陳寅恪、胡适、岑仲勉、夏承焘、馬茂元、卞孝萱、黃永年、王運熙、吉川幸次郎、松浦友久等中日文史名家。
一部作品,尤其是涵容抒情的叙事詩,其價值、其魅力,自然絕非止于“主題”。僅從作者本人的創作意圖來看,《長恨歌》者,即歌長恨,歌詠愛之長恨也。白居易自編詩集,《長恨歌》被置于感傷詩,而非諷谕詩;編成後自題詩又稱“一篇長恨有風情”(《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戲贈元九李二十》),說明他寫《長恨歌》是為歌“風情”而作。當一千二百多年前,臨近歲末的那個下午,或者黃昏,白居易與兩位朋友——秀才陳鴻、道士王質夫,同遊仙遊寺,談起五十多年前的天寶往事,湧上心頭的,首先是唐玄宗與楊貴妃纏綿悱恻、可歌可泣的愛情悲劇。而這一希代的愛情悲劇背後,還有白居易自己早年的戀愛經曆。他與少女湘靈相戀,後雖忍痛分手,但卻未能忘懷,《寄湘靈》《寒閨夜》《生離别》《潛别離》《感情》等詩皆可參證,作于《長恨歌》同時的《冬至夜懷湘靈》寫道:“豔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與《長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翡翠衾寒誰與共”正可互文。白居易筆下的這一傳說,飽含着對愛情超越生死的讴歌,也暗寓着詩人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塊壘的深衷。
竊以為,世間美好有三大要素:其一,時間忌太長,要短暫一些,如鏡花水月才美好,世間美好不堅牢,彩虹易散琉璃脆;其二,空間忌過近,須隔河相望,可望而難即,如蒹葭之境才美好;其三,結局忌圓滿,略有遺憾才美好。在白居易筆下,于李楊二人而言,那是一場政治與愛情的雙料悲劇,但也恰因這千古遺憾方鑄就《長恨歌》那超越時空的心靈震撼。
長詩先寫熱戀,突出貴妃之美,玄宗之戀,對因此而誤國之事,雖有譏諷,但絕未遮掩主幹。相當複雜的曆史情節,隻用删繁就簡的幾句詩就交代過去,裁剪開來,而着力在情的渲染。雖然從反思的角度點出造成悲劇的原因,但對悲劇的主人公主要是寄予同情和惋惜。次寫兵變妃死,悲劇鑄成,玄宗腸斷。這是悲歡榮辱極端對比的寫法。再寫物是人非,刻骨銘心,思念無望。刻骨之相思,乃衍為不絕之長恨。筆調婉轉細膩,卻不失雍容華貴,全無半點纖巧之病。明明是悲劇,卻寫得那樣超脫。此時,恐隻有入仙,方能一纾主人公之長恨。于是過渡到寫天人永隔之長恨。人世間破滅的愛情,隻能在仙界延續;在仙界裡,再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隔這真摯的愛情。在仙界裡,人間真情得到寄托,愛情從而獲得永恒。雖然是藝術虛幻,但包含着對人生的肯定、對愛情的讴歌。由樂而悲,而思,而恨,構成全詩的感情脈絡,其間因果關系密切而分明,跌宕卻自然。
李楊二人的永恒分離與痛苦思戀,使讀者感到,愈是飽含淚水不懈地追求與思戀,其分離就愈具悲劇意義,感傷的心靈就愈沉重,使人冥冥之中感到的那份無可奈何的心靈負荷就愈豐富。在這一意義上講,“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已然帶領讀者,将政治和愛情悲劇放大開來,上升到人生悲劇、時代悲劇、宇宙悲劇的境界。生死、愛恨、天人,正堪稱《長恨歌》三重境界的關鍵詞,引導我們揭底《長恨歌》的謎與魅。
在寫給摯友元稹的信中,白居易舉出歌姬因能唱《長恨歌》而增價的事例,可見《長恨歌》在當時民間的流行度,而既驚又喜的語氣,也透露出其自矜自愛。唐玄宗和楊貴妃的甜蜜愛情,從李白《清平調》和杜甫《麗人行》中仿佛可見,而馬嵬之變将這段帝妃之戀匆匆畫上句點。杜甫《北征》以“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為帝王諱,将楊貴妃比作禍國的褒姒、妲己,透露出當時大部分文人的立場;陳鴻為《長恨歌》總結的意旨,也是“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将來”,但《長恨歌》絕未闆起面孔來作政治說教,詩人始終徘徊在愛恨之間,理難清,言難明。朦胧而豐富的意韻,自然也使不同的讀者對《長恨歌》産生不同的感受和評價。所以,在中國詩史上,《長恨歌》的主題和意旨,相伴着它的藝術魅力,恐怕永遠都是說不完的話題。
在頓挫淋漓、風華掩映的絕美詩句背後,不僅可以形象感知那曾改變一代曆史走向的安史之亂,更可體會詩人對愛情、對人生的超越性思考。對當年這位三十五歲的年輕縣尉而言,山水盤曲而深厚的盩厔(今作周至)曆史文化,也是成就這部經典所不容忽視的地域因素,正是呼吸彼地彼時的文化氣息,白居易才能在風雲際會的曆史瞬間,将李楊故事超越其具體性、個别性,凝鑄為具有普遍意義的世間傳奇,貫其才情,凝于筆端,寫就這詞清意摯的千古絕唱。
但是,《長恨歌》的接受史,絕非一路鮮花,皆為贊美,它曾受到詩旨與詩藝的雙重責難。宋代詩評家主要是非難《長恨歌》的露骨和失禮,如魏泰《臨漢隐居詩話》拈出“六軍不發争(無)奈何,宛轉蛾眉死馬前”的詩句,指斥詩人“豈特不曉文章體裁,而造語蠢拙,抑已失臣下事君之禮矣”(《曆代詩話》,中華書局,1997,324頁),并與惠洪《冷齋夜話》一樣,同舉杜甫《北征》加以對比。張戒《歲寒堂詩話》則舉杜甫《哀江頭》為例,稱贊杜詩識君臣之大體,其詞婉而雅潔,其意微而有禮。從曾鞏、蘇轍、洪邁、張邦基、陸遊,直到宋末的陳模、趙與峕、俞文豹、車若水,亦頗有質難。不過曆史是公正的,汪立名就對此種質難有所辯駁,其論略雲:“此論為推尊少陵則可,若以此貶樂天,則不可。論詩須相題,《長恨歌》本與陳鴻、王質夫話楊妃始終而作,猶慮詩有未詳,陳鴻又作《長恨歌傳》,所謂不特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将來也,自與《北征》詩不同。諱馬嵬事實,則‘長恨’二字便無着落矣。讀書全不理會作詩本末,而執片詞肆議古人,已屬太過,至謂歌詠祿山能使官軍雲雲,則尤近乎鍛煉矣。……然陳(鴻)傳中叙貢妃進于壽邸,而白詩諱之,但雲‘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安得謂樂天不知文章大體耶!倘有詛其謬以羅織少陵者,必将以少陵《憶昔》詩‘張後不樂天子忙’句,為失以臣事君之禮;‘百官跣足随天王’句,為歌詠吐蕃追逼代宗,又豈通論乎?”(《白香山詩·長慶集》卷十二《長恨歌》後批)此可謂通達之論。
《長恨歌》中公認的名句“梨花一枝春帶雨”,因入選“四雨”而受到稱賞,即使如此,也有人嫌其有脂粉氣,此言出自宋人陳善的《扪虱新話》:“予與林邦翰論詩及四雨字句,邦翰雲:‘梨花一枝春帶雨’句雖佳,不免有脂粉氣。”(《四庫全書》本《說郛》卷二十二上)還有人認為,“梨花一枝春帶雨”不免氣韻近俗,如宋人周紫芝《竹坡詩話》就說:“白樂天《長恨歌》雲:‘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人皆喜其工,而不知其氣韻之近俗也。東坡作送小人詞雲:‘故将别語調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雖用樂天語,而别有一種風味,非點鐵成黃金手,不能為此也。”(《曆代詩話》,346頁)不過,清人薛雪《一瓢詩話》駁之雲:“白香山‘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有喜其工,有诋其俗。東坡小詞:‘故将别語調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人謂其用香山語,點鐵成金。殊不然也。香山冠冕,東坡尖新,夫人婢子,各有态度。”(《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701頁)應該說東坡此二句不是尖新,實屬儇薄,遠不如香山原句之麗而正也。方回雲:“淡處藏美麗,處處著工夫。”香山原句足以當之。
宋元通俗文藝的興起,悄悄改變了《長恨歌》的命運。描寫這一題材的作品,金院本有《擊梧桐》,元雜劇有庾吉甫《楊太真霓裳怨》和《楊太真浴罷華清宮》、關漢卿《唐明皇哭香囊》、嶽伯川《羅光遠夢斷楊貴妃》,宋元南戲有《馬踐楊妃》。元諸宮調王伯成《天寶遺事諸宮調》中,也有楊貴妃遺骸被馬蹄踐踏的記述。伴随李楊故事成為熱門題材,元曲四大家之一的白樸取《長恨歌》“春風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句,敷演君妃之間纏綿悱恻的愛情故事,賦予唐明皇悲劇人物之定位,對後來洪昇的傑作《長生殿》多有啟發。進入明代,在新的文藝風氣中,叙事詩學視角興起,評家開始以全新眼光看待這一長篇,相對适宜的時空間隔,使《長恨歌》邁向經典。
明初瞿佑得風氣之先,其《歸田詩話》評價說:“樂天《長恨歌》凡一百二十句,讀者不厭其長;元微之《行宮詩》四句,讀者不覺其短,文章之妙也。”認為《長恨歌》已臻文章妙境。此後雖仍不乏非議,但《長恨歌》作為“古今長歌第一”的經典地位已然确立;不僅在民間傳誦,也為詩歌選家所重視,頻頻進入各類詩選。明人唐汝詢雖然批評《長恨歌》“格極卑庸,詞頗嬌豔;雖主譏刺,實欲借事以騁筆間之風流”,《唐詩品彙》收《琵琶行》而未收《長恨歌》,就是因為“其多肉而少骨也”(《删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卷二十五“中唐七古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26冊,115頁),但其《唐詩解》卻表彰《長恨歌》乃“長篇之勝”,“餘采而箋釋之,俾學者有所觀法”(《唐詩解》卷二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69冊,818頁),特别強調其典範意義。《删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的編者周珽更有高度評價:“作長篇法,如構危宮大廈,全須接隼合縫,铢兩皆稱。樂天《琵琶行》《長恨歌》幾許膽力,覺龍氣所聚,有疑行疑伏之妙,讀者未易測其涯岸。”清代以降,賀贻孫、黃周星、吳喬、徐增、沈德潛、宋宗元、吳北江等詩選者和詩評家大都給予《長恨歌》贊美之評,趙翼更斷言:“《長恨歌》自是千古絕作”;就作者而言,“蓋其得名,在《長恨歌》一篇”。僅憑《長恨歌》和《琵琶行》,白居易即已聲名不朽,“況又有三千八百四十首之工且多哉”(霍松林、胡主佑校點《瓯北詩話》卷四,37頁)!賴學海也有相似感慨:“人有一詩之傳,遂足千古者,白香山之《長恨歌》是也。有此才筆,遇此佳題,而又恰與才稱。香山一生遭際,無過此矣,況翼之以《琵琶行》哉!”(《雪廬詩話》,光緒十八年順德刻本)這位布衣才子,與趙翼這位文史兼勝的大家,皆堪稱白居易和《長恨歌》的知音。
不同于《琵琶行》詠寫知音之歎,《長恨歌》詠寫天人之恨——生死脫蒂于愛恨,愛恨長萦于天人,這大概是《長恨歌》的不朽魅力所在。《長恨歌》之魅,與《長恨歌》之謎,其實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長恨歌》之謎在其主題,《長恨歌》之魅在其視角。《長恨歌》的視角偏于客觀,叙述中蘊含抒情,相對知性一些;《琵琶行》的視角偏于主觀,叙述乃為了抒情,相對感性一些。二者均有叙事成分,隻是《琵琶行》的故事事出偶然,偶然遇到陌生的異性知音,是現實題材;《長恨歌》的故事事出必然,必然因重色而思傾國之恨(《唐詩三百首》評雲:“思傾國,果傾國矣。”),是曆史題材。現實題材的《琵琶行》,在偶然中亦因主人公白居易之“多于情”(陳鴻《長恨歌傳》)而存在必然;曆史題材的《長恨歌》,在必然中亦因作者視角的别樣而存在偶然。不過一《歌》一《行》,皆以長慶歌行體,又多有相通之處。明人黃姬水即雲:“《琵琶行》即《長恨歌》之流也。”(《憨齋珍藏書法集》,嶺南美術出版社,2006,19頁)而《歌》先《行》後,《琵琶行》的構思和撰就,其實在白居易心中,又頗有欲在《長恨歌》這一成名作基礎之上,加以取舍避讓之意,後來居上之願。《長恨歌》節節之間往往音韻蟬聯,《琵琶行》則在蟬聯之外,頗留意節奏之頓挫。從《歌》到《行》,由渭水之濱來到浔陽江畔,見證了白居易從青年步入中年,春花之勝轉為秋實之美,而恰如《長恨歌》的曆史傳奇有詩人早年身世和初戀的投影,《琵琶行》中的現實,其實也寓指着一段中唐世态人心的曆史側影,其間正可互文!而引其先聲的《長恨歌》,也正是在曆史與現實,真實與虛構,生死與愛恨,天地與人世,多重互文中,以一代詩豪的短暫之思,驚豔了那段時光,牽動起永恒之美,令人百讀不厭。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