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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俗講僧雲辯的生平與作品

時間:2024-11-08 11:34:53

北宋初期張齊賢著《洛陽缙紳舊聞記》卷一《少師佯狂》,在叙述名臣楊凝式諸多事迹後,筆鋒一轉,講洛陽談歌婦人楊苎蘿的才藝故事:

有談歌婦人楊苎蘿,善合生、雜嘲,辨慧有才思,當時罕與比者。少師以侄女呼之,每令讴唱,言詞捷給,聲韻清楚,真秦青、韓娥之俦也。少師以侄女呼之,蓋念其聰俊也。時僧雲辨能俗講,有文章,敏于應對,若嗣祝之辭,随其名位高下,對之立成千字,皆如宿構,少師尤重之。雲辨于長壽寺五月講,少師詣講院,與雲辨對坐,歌者在側。忽有大蜘蛛于檐前垂絲而下,正對少師與僧前。雲辨笑謂歌者曰:“試嘲此蜘蛛。如嘲得着,奉絹兩疋。”歌者更不待思慮,應聲嘲之,意全不離蜘蛛,而嘲戲之辭,正諷雲辨,少師聞知絕倒。久之,大叫曰:“和尚取絹五疋來。”雲辨且笑,遂以絹五疋奉之。歌者嘲蜘蛛雲:“吃得肚罂撐,尋絲繞寺行。空中設羅網,隻待殺衆生。”蓋譏雲辨體肥而壯大故也。雲辨師名圓鑒,後為左街司錄,久之遷化。

少師指楊凝式,五代最著名的書家。他出生于唐後期著名的文化世家,遭逢亂世,隻能與世浮沉,好在依附洛中張全義家族,無災無難到公卿,平日也詩酒醉狂,常出入寺廟。僧人仰慕他的才藝,多刷粉牆以供他揮毫。上述這段故事時間不詳,總在他進少師後,至少已經七十五歲。遇到這位伶牙俐齒的談歌婦人,又是同姓,就以侄女視之。叔侄嘲諷的對象,是這位“能俗講,有文章,敏于應對”的老僧雲辨。雲辨是楊的好友,在寺中對坐談論,輩份稍低的女歌者在側侍立。一隻大蜘蛛的加入,引出有趣的話題,雲辨好事,出重賞要歌者嘲蜘蛛,歌者應聲而就,句句嘲蜘蛛,句句諷老僧,因雲辨“體肥而壯大”,與飽食的蜘蛛成趣比,僧人不殺生,蜘蛛張網的目标隻是要捕殺飛虻過蚊,以此嘲笑老僧,自是充滿歡趣。楊凝式興奮莫名,老僧也樂不可支,馬上奉絹五匹。

以上内容是存世文獻中關于這位能俗講的高僧的全部記錄。如果沒有敦煌藏經洞的偶然發現,留在典籍中的隻有這位被小女子調侃的胖和尚了。如果仔細閱讀,可知雲辨“敏于應對”,祭祝時“千字皆如宿構”,大約平時也善于嘲諷,且占盡便宜,偏偏此次落了下風。

敦煌遺書中發現大批圓鑒大師雲辨的作品,足以讓我們重新認識他的成就。

斯四四七二收《左街僧錄與緣人遺書》,署其名為雲辯,末雲“時廣順元年六月十八日遷”,是他去世的時間。書雲“帝釋莊嚴,難過于七十九歲”,又雲“即于今載夏六月二十八日,思覺纏痾困楚,舉止蒼惶”,可知他去世時為七十九歲,即生于鹹通十四年,恰與楊凝式同年出生,生卒年用公元表示為873951。死亡日期有十天差别,或因傳抄有訛誤。遺書較長,不全錄。據此可知他“師資幼禮,丱(guàn)歲抛親”,此後則“螢窗夜就,讨諸佛出世之因緣;蟾影夕窺,究聖賢離塵之旨趣”,是說曾發憤廣讀内外經典。又說:“薦逢昭運,數值時明,别俗早離于三峰,名第獲彰于四水。”此節述他早年經曆。唐亡那年他三十五歲,三峰指華州,可能他就是華州人。又雲:“承明聖之師章,授德皇之服命。累沐見過,禮戢教門。兩京之演法年深,薄德而自量鄭露。而又偏受梁苑信士曲獎徹情,每推于帝阙皇都,迥維持于神京勝府。”這裡不僅說到自己的講法得到皇家之禮敬,累次莅寺禮敬,且數度在洛陽、汴京遷徙中,曾住長壽寺、相國寺等名藍,得到官府、信衆獎扶和追随。他說自己的工作,隻是“常敷聖義,永誘緣人,勸門徒出拔六塵,化俗谛免離于八苦”,即在俗講佛義中,引導有緣人出脫俗塵,免離苦難。

在遺書最後,有李琬的附記:

大德參尋聖境,遠達梁京,偶因聽規清談,說本道風化,而乃頓回愚意,傾心歸依。二年來往,一無供須,所令疊紙揮毫。故并辭憚切認。廣敬西天梵語,多重東國文章,更能無染無違,必究真空真義。時顯德元年(954)季春月蓂開三葉,長白山人李琬蒙沙州大德抄記。

雲辯在生命最後兩年曾到汴京說法,李琬似為沙州歸義軍之使汴人員,因為聽法得接談,介紹本道佛教情況後,即多追随歸依于雲辯。而且,雲辯講法的成就為邊陲的“沙州大德”知聞,因讓李琬抄錄文本,遠傳敦煌。這也就可理解為何敦煌能夠保存那麼多雲辯的作品了。

敦煌遺書中的雲辯作品,以斯四四七二所錄為大宗,一是欠缺總題的一組十首七律,《敦煌歌辭總編》卷三拟題為《修建寺殿募捐疏頭辭十首》,《敦煌僧詩校輯》則拟題作《上君王詩十首》。二是《十慈悲偈》十首,原題《右街僧錄圓鑒大師雲辯進十慈悲偈》。三是伯二六○三存《贊普滿偈十首》,有序雲:“再莊嚴普滿塔六層囊網,别置兩層闆舍,抽換勾欄,及内外泥飾、赤白軟亘等,都計料錢一千五百貫文。奉為□國及六軍萬姓,再修普滿塔。開贊,請一人為首,轉化多人,每人化錢十文足陌。謹課偈詞十首,便當疏頭。”是為重修普滿塔開贊而作。四是《故圓鑒大師二十四孝押座文》,見斯七,斯三七二八、伯三三六一稍有殘缺。原署“左街僧錄圓鑒大師賜紫雲辯述”。五是《左街僧錄大師壓座文》,見斯三七二八,有一段尾題,《文史》第七輯中周紹良《讀變文劄記》謂出《集神州三寶感通錄》二載隋文帝建舍利塔敕,與本文無關。六是我懷疑伯三八○八《長興四年中興殿應聖節講經文》,可能也是雲辯的作品。該文作于唐明宗在位的最後一年,即長興四年(933)九月九日明宗誕節,全篇用二十九首七律穿插講說《仁王護國般若波羅蜜多經》,稱贊明宗之奉佛與勳業,并附十九首七言絕句,詠贊明宗末年之人事與政績。雖然目前還無法确認即雲辯作,但前引雲辯“若嗣祝之辭,随其名位高下,對之立成千字,皆如宿構”,以及大多由七律組成的講唱風格,與前引各組風格是一緻的。若然,則是年雲辯六十歲,正是他精力最鼎盛時期的作品。

雲辯存世作品如此之豐富,在這篇小文中顯然無法作全面介紹,但可舉例作些解說。

先說《十慈悲偈》。分十首,有《君王》《為宰》《公案》《師僧》《道流》《山人》《豪家》《當官》《軍仵》《關令》的小題,首句都是“君王若也起慈悲”之類勸善之句,向社會各種人等發出向善恤衆的呼籲。《君王》缺末句,錄《為宰》《豪家》兩首如下:

為宰若也起慈悲,憂國憂家道不虧。匡贊一人行聖德,停(原作亭,據汪泛舟《敦煌僧詩校輯》改)騰四海總和毗。既能奏谏當三殿,又且清通潤百司。若勸君王能治化,無征無戰勝堯時。

豪家若也起慈悲,憐念貧寒好行施。機上用機(陳祚龍校作“計上用計”,《敦煌僧詩校輯》作“濟上用濟”)何要學,利中生利不須違。親情久阙恩憐取,奴婢辛勤體悉伊。處處用心除我慢,人生能得幾多時?“為宰”,周紹良錄作“為官”,與後《當官》意重,從内容和順序看,顯然是議論宰相之責任。宰相是君主的輔佐,所謂“匡贊一人行聖德”,即指此。宰相的責任是給君主提供建議,彌補偏失,也要将君主的意願貫徹執行。雲辯特别強調宰相必須做到“憂國憂家”,既能金殿奏事,直言行谏,又要溝通百官,使政令暢通無阻地得到落實。宰相如果勸谏君主實行教化,達成天下太平,使四海升平,百業和睦,沒有戰争,沒有折騰,那就如同堯舜大治了。“豪家”是富豪貴顯之家,雲辯特别要求他們憐恤貧寒,多行善事:親人久疏音問,應該主動問候關心,奴仆身份雖然卑賤,但服勤日常,也應該加以體悉,即體會了解。“富家”最大的缺憾是不斷追求财富,因富而生驕慢,雲辯請他們理解,人生很短暫,富貴能有幾多時,能夠處處用心,關心他人,去除輕慢,自己會更多地得益。十首詩,每篇都講這樣的道理,意思淺顯,總是引人慈悲行善。雖然就藝術性來說,不算優秀,接近七律,近于合格,但對社會文化水準并不太高的大衆來說,讓他們聽得懂,能夠理解,雲辯盡了很大努力。

《贊普滿偈十首》末題“開運二年(945)正月日,相國寺主上座賜紫弘演正言當講左街僧錄圓鑒(下缺)”。下缺文字可能是“大師雲辯”等,是雲辯在汴京主講大相國寺時,為六層普滿塔再度莊嚴而作。雖然唐代有潞州僧普滿的事迹,但估計與此塔無關,陳祚龍認為“或即佛化普遍因果圓滿之謂”,也可說通。内容則為修塔募捐而作,故十首的内容反複叙說此塔之曆史、景緻、功用以及多年未修之現狀,請“六軍萬姓”捐助,自己則先為疏頭。錄第二、第九首如下:

巍峨長惹瑞煙濃,奇絕般輸顯盛蹤。燦爛金輪過百尺,玲珑枓栱疊千重。風高佛寺鳴天樂,雪霁神州聳玉峰。幾度曾登瞻宇宙,一層内禮紫金容。

至德年修歲月遙,磚階經雨滴來坳。畫檐壞為多蟲穴,丹雘昏緣足鳥巢。塵染禦書懸戶額,風飄蛛網挂林梢。今開講會同嚴飾,施利全憑導首抄。

前引第一組缺題的十首,拟題《修建寺殿募捐疏頭辭十首》,大體近是,内容是另一次佛寺勸捐活動的講辭。第一首雲:“去年開講感皇情,敕旨教書雲辯名。緣得帝王垂聖澤,遂令佛會動神京。筵中日月門徒集,座上朝朝施利盈。聖主尋宣天使造,講堂功德立修成。”去年開講是為造佛堂,而且驚動了君王,敕書直接說到雲辯之名,因此震動汴京,門徒募施,天使(皇帝的使節,一般指宦官)督造,取得巨大成功。其次則講到本次求施的緣由是:“八十馀年梁棟材,頻遭雨爛與風摧。欹斜損漏門長閉,破壞荒涼講不開。”具體是前頭門屋:“後面講堂修畢備,前頭門屋蓋周旋(陳祚龍校作“全”)。兩般功德無虧阙,帝主門徒一講錢。”是去歲工程的延續,應該一體完成。第七首則将大修後的效果畫出:“端嚴大殿畫應難,天匠修成匪等閑。八座柱排醫王寶,三尊聳立紫金山。深凝瑞氣通霄漢,常展慈光照世間。啟講重修成就了,奏聞須到悅龍顔。”佛殿莊嚴,慈光普照,龍顔歡喜,大衆蒙益。第九首還說到完成時間與财務管理:“三個月中還見就,一錢管取不參差。”這組詩估計也是在汴京所作,連前修普滿塔,即有三次化緣。化緣的本意是寺院請求信衆布施,也是寺院與信衆交集的重要途徑。雲辯的兩組作品,起了這樣的作用。

《故圓鑒大師二十四孝押座文》,總題為後人所加,更穩妥的标題應該是“故圓鑒大師《二十四孝押座文》”。雖然僧人出家後,就與俗家斷絕了關系,所謂沙門不拜君親,即此義。但中國佛教的最大成就就在因緣随俗,不違世情,因此也贊同行孝事親。佛學大師宗密晚年返鄉探親,親自注講佛門事親之《盂蘭盆經》,并自稱“充國沙門”,用故裡之古名,就表達這種立場(參冉雲華《宗密》說)。雲辯首标主旨:“佛身尊貴因何得?根本曾行孝順來。”佛的尊貴就是廣行孝道。他引用許多孝行故事:“慈烏返哺猶懷感,鴻雁才飛便着行。郭巨願埋親子息,老萊歡着彩衣裳。”“泣竹筍生名最重,卧冰魚躍義難量。”這些多是二十四孝裡的故事。然後提出日常生活之細節要求:“四鄰忿怒傳揚出,五逆名聲遠近彰。若是弟兄争在戶,必招鄰裡暗遷牆。至親骨肉須同食,深分交朋尚并糧。”這是從鄰裡、兄弟、親朋的立場來說。“晨昏早遣兒妻起,酒食先教父母嘗”,即要勤于事親,供奉酒食。“生前直懶供茶水,沒後虛勞酹酒漿”,則是說死後祭祀不如生前勤于奉養。“如來演說五千卷,孔氏譚論十八章。莫越言言宣孝順,無非句句述溫良”,充分強調儒、佛雖然論說有别,但立論都是要人行孝溫良。

《左街僧錄大師壓座文》一篇,篇幅較短,從受胎養育子女說起,講到孩子漸漸長大,“女即使聞周氏教,兒還教念百家詩”,要家長重視兒童教育。壓座文也叫押座文,是講經變時的開場部分。

最後要說到《長興四年中興殿應聖節講經文》,此篇雖然無法确認是雲辯所作,但内容則為在唐明宗生日慶典上,對皇帝與滿朝文武百官講說佛經,用講經說唱的方式,稱頌明宗重興佛法、治理天下的成就,順便稱頌重要的王公大臣,屬當代政治評述類的作品。在唐五代通俗文學中,應占有重要地位。

唐五代享有重名的俗講僧,其實隻有文溆、雲辯、保宣等幾人。文溆更為世所知,但未有作品留存;雲辯則因沙州在他身後不久之及時傳錄,因而得有較多孑存。當然,可能在雲辯一生無數次的俗講生涯中,保存至今的仍屬九牛一毛,但已經很珍貴。雲辯不是開宗創派的佛學大師,也不是著作等身的學術名宿,他就是今日所說的“名嘴”,溝通朝野,溝通僧俗,把佛教深奧複雜的大道理,用最通俗明白的話語,用講唱結合的方式,影響着社會民衆。他的作品夠不上經典,藝術上确很粗糙,但那時已經遠聞西陲,誰能說他的工作沒有意義呢?文學史上應該有這位和善而肥胖的僧人濃重的一筆。

前輩學者陳祚龍撰《關于五代名僧雲辯的詩與偈》(收入《敦煌學海探珠》,台灣商務印書館,1979)、周紹良撰《五代俗講僧圓鑒大師》(收入《敦煌文學刍議及其他》,新文豐出版公司,1992),已經分别撰文論列,我仍願意略作介紹,以期引起更多人關注。

(作者單位:複旦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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