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都道唐人山水妙,豈知元嘉光色好

都道唐人山水妙,豈知元嘉光色好

時間:2024-11-08 11:34:23

自蘇轼創“味摩诘之詩,詩中有畫”(《書摩诘藍田煙雨圖》)之說,人們對“詩中有畫”命題的研究和争論已經很多,但基本上是就王維詩或王維以後的山水詩而發。遠在王維之前,南朝宋時期的元嘉三大家(謝靈運、顔延之、鮑照)的詩歌已具有“詩中有畫”的特點,他們對于光、色的運用很有精妙之處,為後世詩歌“光、色成畫”的藝術表現形式樹立了典範,尤其是三大家那些優秀的寫景之句,光、色的運用自然得體、恰到好處。

元嘉三大家詩中的景句常常能喚起讀者“形象的直覺”,朱光潛曾說:“無論是藝術或是自然,如果一件事物叫你覺得美,它一定能在你心眼中現出一種具體的境界,或是一幅新鮮的圖畫。”(《朱光潛美學文集》,上海文藝出版

社,1982,13頁)而光和色又是畫的重要組成要素,詩人若能巧妙地運用光、色表現物象,則會極大地提高作品的感染力和藝術價值。下面就來看元嘉三大家是如何運用顔色和光影來表現自然物象的。

元嘉三大家對于顔色的運用主要有兩種表現手法:直接呈色和間接成色。所謂直接呈色,是指詩人直接用顔色形容詞來修飾物象,此種呈色方式又分渲染和點染兩種手法。先說渲染法的運用,詩人選取的物象本身具有體積大的特征,顔色多為本體之色,自然之色與體積合一,給人視覺上的連綿闊遠之感。如謝靈運《從遊京口北固應诏》中雲:“遠岩映蘭薄,白日麗江臯。原隙荑綠柳,墟囿散紅桃。”四句詩寫春日之景,用到三種顔色,“白”“綠”“紅”不是零星的色彩點,“白日”猶如頂燈而不是定點的小射燈,光線鋪散開來,整個春山、江、岸都籠罩在日光之下,而非隻為凸顯、照亮某花、某樹。所繪之景,畫面開闊,“綠柳”“紅桃”不是偶見的幾棵花木,而是附着在“原隙”“墟囿”之上的大面積植被,故紅、綠之色少不了成條狀塗畫的筆墨。僅此四句,詩人就為我們描繪出一幅色彩鮮麗、生機盎然的春景圖。值得注意的是,此詩為謝靈運陪皇帝出遊的情況下應诏而作,連綿的色彩鋪染,不僅能體現出盎然的春意,而且還暗含稱頌皇恩浩蕩、澤被萬物之意,謝靈運以繪景融入稱頌之意的手法,自然不露痕迹,卻能令觀者悅目怡心,可謂侍遊、應诏類詩中寫景的極高境界。

再來看點染手法的運用,詩人選取小巧的自然物象,體現其精确的觀察力。如“初篁苞綠箨,新蒲含紫茸”(謝靈運《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山桃發紅萼,野蕨漸紫苞”(謝靈運《酬從弟惠連》)。詩人為植物的初芽設色,不是大筆渲染,而是小心點染,正符合植物萌芽需人呵護的狀态。這四句詩皆在倒數第二字用顔色形容詞,頭二字表物象主體,中間第三字用動詞,表現出植物萌芽的生長之狀。讀者目光随最初的靜态本體經過動态的生長,最後彙聚、集中到顔色的一點,眼前為之一亮,仿佛親見植物的整個初生過程,期間還伴有欣喜、希望的心情。

這種點染法反映出當時文學趣向适要、寫實的一面。

元嘉三大家有些詩句的畫面感不是通過顔色形容詞來直接呈現,而是通過所選取的物象自身來完成,這是種間接成色,物象自帶顔色,不需另加着色。這反映出南朝“善于适要”(《文心雕龍·物色》)的文學觀念,“凡摛表五色,貴在時見,若青黃屢出,則繁而不珍”(《文心雕龍·物色》)。描寫山水應該詳略得當,光、色的運用不能頻繁,要适時、适當地點綴,否則“青黃屢出”,滿目炫彩,隻見顔色不見物象,詩作定然不能成功。劉勰推崇《詩經》那種“以少總多,情貌無遺”(《文心雕龍·物色》)和《離騷》那種能“據要害”(《文心雕龍·物色》)的寫作手法,而光、色修辭法又與當時文學創作“尚巧似”(鐘嵘《詩品》)的風潮密不可分。“尚巧似”其實是尚寫實,那麼如何才

能做到“巧”呢?“功在密附”(《文心雕龍·物色》)即為最有效的方法。自然物象本身具有光、色,它們是緊緊附着于物象本體之上的,詩歌描寫景色要想真實、動人,就少不了光、色的運用,詩人應拿捏好光、色修辭的度,有的可以直接用形容詞點明,有的不需出現形容詞,物象名詞組合出的畫面就自帶色彩,如謝靈運常把“密”字與本身含有綠色的物象相結合,形成一種更加濃郁幽深的綠色。“密林含馀清”(《遊南亭》),“密竹使徑迷”(《登石門最高頂》),“林密蹊絕蹤”(《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這些“密林”“密竹”都是謝靈運遊覽途中所見,詩人愛好尋幽探險,所曆之境,大多為人迹罕至之地,樹木繁茂,入眼皆為綠色,詩句雖然未著一“綠”字,卻處處見“綠”,這些全賴“密”字的托顯,謝靈運煉字之精可見一斑。“密”本用來形容林木的繁盛之狀,進而表現路途之艱難,同時又暗含作者不畏險阻、悅悅于茂林之景、想要探尋更深更廣之“綠”的歡心。這些景句,“無廣目細心者,但賞其幽豔而已”(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五),難以發現詩人用字設色的良苦用意,更遑論作者覽勝尋幽的心境了。

元嘉三大家中的謝靈運是運用光影的能手,他尤為擅用天光水色和月光夜色兩種表現手法來描繪自然景象。如《登江中孤嶼》中的“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這兩句詩寫天光水色,雖無顔色形容詞,卻有一種透明澄澈之感。“雲”“日”之關系肯定不是雲遮日,也不是碧空如洗、萬裡無雲,而是有着點點的微雲,日光充足卻不強烈刺眼,空氣的能見度很高。整幅天水圖可謂無色,亦可謂有色,是一種透明之色,是天光的顔色,空、水為同一顔色。初看這兩句謝詩,像極一幅靜物圖,仔細體會,“雲”“日”“水”都不是完全靜止的,而是微動的,天光浮動,水光微閃,整個畫面便有了生氣,而且是讓人感覺清新怡神的生氣。雖然後來王勃《滕王閣序》中“秋水共長天一色”一句獲贊無數,但是這種“水天一色”的寫法,明顯是受到謝靈運的影響,況且王勃此句前還有相對的另一句“落霞與孤鹜齊飛”,“落霞”與“秋水”不僅點明了時間、節候,而且也帶出了畫面的顔色,類似于橙、紅的暖色,王勃為我們描繪的圖景是有顔色的,不同于靈運詩的透明色。另外,王勃句比謝靈運句多添了動物意象“孤鹜”,使得畫面更具動感和生氣。“落霞”表現出夕陽時分,光線的流動是很快的,稍不留神,日光即隐。“齊飛”二字,不僅體現了物象的形态,還體現了光的流逝之速,這點又異于謝詩表現的光的微動。再看朱熹《觀書有感》中也有“天光雲影共徘徊”之句,形似謝詩《登江中孤嶼》的“雲日”二句,此處先不談詩旨、理趣,單就詩句的畫面感來說,謝詩圖景的尺幅要比朱詩“方塘”所映之景更為闊大,但朱詩的圖景卻比謝詩來得精巧。謝靈運、王勃、朱熹有關“天光水色”的描繪各具特色,謝靈運用兩句五言詩表現的景象,王勃用序文中的骈句,朱熹用七言絕句來表現,雖然文體不同,卻有異曲同工之妙,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光影的藝術”。

接着看謝靈運如何表現“月光夜色”,他在《初去郡》中雲:“野曠沙岸淨,天高秋月明。”兩句詩裡沒有顔色詞,但有表現光的“淨”“明”二字。詩人描繪的是秋夜之景,雖為夜景卻不暗淡,因為有月光照明和沙岸的返照,整個畫面籠有一層皎潔之色,也屬于透明之色,隻用一種墨色來表現光影的濃淡即可。唐人孟浩然《宿建德江》中的“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絕似謝靈運此二句,隻不過謝詩呈現的畫面更為高遠、幹淨、透亮,孟詩的畫面不如謝詩的明亮,因為樹木的吸光程度要大于沙岸的吸光程度,但孟詩比謝詩更具有人間氣。

元嘉三大家詩歌的景句,不單靠光、色成畫,詩人往往在寫景時,調動視覺、聽覺、感覺各種官能,使物象更加立體、真實、動人。這種手法在表現寒涼、荒凄、幽險之景時,尤為明顯。如鮑照《行藥至城東橋》中句“迅風首旦發,平路塞飛塵”和《代出自薊北門行》中句“疾風沖塞起,沙礫自飄揚”,兩首詩都描繪了疾風圖,風本不可見,但可通過飛揚的塵沙而感知,“迅”“疾”本用來形容風速強勁,它們不是顔色形容詞,卻因為飛塵揚沙的襯托,具有了造形成畫的功能。顔延之描寫時令的句群,亦用視、聽結合的手法來表現寒涼的景象,如《夏夜呈從兄散騎車長沙》:“側聽風薄木,遙睇月開雲。夜蟬當夏急,陰蟲先秋聞。”入秋即有“歲候初過半”的促迫之感,從而生出“荃蕙豈久芬”的憂慮之情。這種情思的展現,是通過前四句景象的描繪自然産生的。“三聽覺(風吹木葉之聲,夜蟬、陰蟲的叫聲)夾一視覺(月開雲)”的寫景方式,符合夜裡人類視力下降、聽力相對提高的生理事實。唯一的視覺感知點在月亮上,“遙睇”之“遙”字既有空間上的高遠之感,又有時間上的漫長流逝之感,仿佛令人親眼見證了皎月脫于重雲的整個過程。可以想見詩人夜聽之久,聽得如此仔細,如此用心。夜景向來可聽、可感卻難于用視覺語言描繪,此詩于大幅暗影斑駁的烘襯中,有一點月光的亮色,是為點睛之筆,聚焦之所在,有以少勝多的功效。

元嘉三大家描繪的寒涼之景,色彩退居幕後,整個畫面的基調隻有暗淡、陰郁,視覺、聽覺、感覺三位一體,形成流動的陰郁之色。這與詩人選取的物象密切相關。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身之所曆,皆為孤寂寒涼的事物,如此組合出的畫面,怎能會有明麗的色彩!南朝人講究“寓目寫心”(蕭綱《答張缵謝示集書》),不僅注重寫真實之景,還注重寫真實之情,所謂“情以物遷,辭以情發”(《文心雕龍·物色》),詩人對物象的選擇,對物象光色的描繪,往往把自己的心情蘊含其中,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物體之色亦是心情之色,“關情者景,自與情相為珀芥也”(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一)。這種寫實景實情的文學趣向同樣體現于當時的畫論上,宗炳認為畫山水應該“以形寫形,以色貌色”(《畫山水序》),身之所遊,目之所遇,都應該得到真實的反映。詩歌寫景亦同此理,如“春晚綠野秀,岩高白雲屯”(謝靈運《入彭蠡湖口》)與“曉霜楓葉丹”(謝靈運《晚出西射堂》),皆通過色彩的渲染來表現時令之景,綠野、白雲、紅楓均占有畫面的不少位置,詩中雖隻用一詞,卻真實地反映出物象本色,無需苦心孤詣地尋色比附,景物自身何色便寫何色,所謂“琢盡還歸不琢”(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五)即如此。宗炳還認為畫家在觀賞美景的同時,要凝神靜思,把自我完全融入到山水之中,“暢神”(《畫山水序》)于天地間。王微在《叙畫》中講“融靈”同宗炳講“暢神”是一個道理,王微論畫“本乎形”表明他同樣重視畫作的寫實功能,在寫實的基礎上還應融入畫者的精魂靈心。詩作中的景語是畫語亦是情語,心情愉悅舒暢,所寫光色自然清麗;心情壓抑苦悶,光色必定陰暗。情景一體,光色含情,繪景同時亦在書情。

曹丕曾說“氣之清濁有體”(《典論·論文》),文章亦有清剛與婉妍之分,魏晉時期人們多崇尚清勁剛健之美,但也漸漸欣賞精細秀麗之美。到了南朝宋時期,勁、妍之風并行,“尚勁”是“重氣”的表現,注重詩文體現生命的張力;而“尚妍”是“寫實”的需要,描寫要真實、形似,修辭自然便趨于細緻。這不僅是文學發展規律使然,也是整個文藝界審美趣向發展的必然。南朝宋時期的文學崇尚“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鐘嵘《詩品》),詩文不僅要具風骨生氣,還要有适當的潤彩修飾。這種文學趣向同樣反映在當時的繪畫、雕刻等藝術上面。齊人謝赫在《古畫品錄》中稱陸綏的畫“體韻遒舉”,顧駿之的畫“精微謹細”,江僧寶的畫“用筆骨梗”。南朝宋畫壇整體呈現出勁、妍并存的風格,既有粗筆渲染,又有精筆細描。當時的雕刻也同樣存在剛勁與精謹兼具的審美風尚,如宋文帝陵墓前的石獸雕像,遠觀給人以剛強謹嚴的視覺壓迫力,近觀“其彎曲之腰,短捷之翼,長美之須,皆足以表之”(梁思成《中國雕塑史》,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59頁),這說明了當時工匠雕刻技藝的高超,注重細節表現,精工細刻,惟妙惟肖,精與勁完美結合。上述審美趣向反映在元嘉三大家的詩歌之中,唯其趣向精妍,所以注重光、色表現,會運用點染手法表現小巧的物象;唯其秉承前代剛勁之美,故詩歌飽含生氣、多具動感,會多采用渲染手法表現闊遠的畫面。

綜上所述,元嘉三大家詩歌中的光、色表現,既符合南朝宋時代的文藝審美趣向,又符合“适要”“寫實”的文學觀念的發展趨勢。他們那些直接呈色與間接成色的表現手法,以及對于天光水色和月光夜色的描寫,對後代山水詩的寫景影響巨大。都道唐人山水妙,豈知元嘉光色好?王維、孟浩然等人對于光、色的運用,多少都受過元嘉三大家筆法的沾溉;而韓愈、孟郊等人對于寒涼之景的描繪,也能偶見元嘉三大家寫法的痕迹。雖然元嘉三大家的詩歌中有雕镂繁蕪之句,但其寫景詩的菁華還是以大筆渲染和間接成色為主,“雖涉雕華,未全绮靡”(《四庫全書提要·宋文紀》),而且詩歌飽蘊生氣,立體真實,令讀者賞心悅目,其藝術審美價值應當予以足夠的重視。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