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蘇轼創“味摩诘之詩,詩中有畫”(《書摩诘藍田煙雨圖》)之說,人們對“詩中有畫”命題的研究和争論已經很多,但基本上是就王維詩或王維以後的山水詩而發。遠在王維之前,南朝宋時期的元嘉三大家(謝靈運、顔延之、鮑照)的詩歌已具有“詩中有畫”的特點,他們對于光、色的運用很有精妙之處,為後世詩歌“光、色成畫”的藝術表現形式樹立了典範,尤其是三大家那些優秀的寫景之句,光、色的運用自然得體、恰到好處。
元嘉三大家詩中的景句常常能喚起讀者“形象的直覺”,朱光潛曾說:“無論是藝術或是自然,如果一件事物叫你覺得美,它一定能在你心眼中現出一種具體的境界,或是一幅新鮮的圖畫。”(《朱光潛美學文集》,上海文藝出版
社,1982,13頁)而光和色又是畫的重要組成要素,詩人若能巧妙地運用光、色表現物象,則會極大地提高作品的感染力和藝術價值。下面就來看元嘉三大家是如何運用顔色和光影來表現自然物象的。
元嘉三大家對于顔色的運用主要有兩種表現手法:直接呈色和間接成色。所謂直接呈色,是指詩人直接用顔色形容詞來修飾物象,此種呈色方式又分渲染和點染兩種手法。先說渲染法的運用,詩人選取的物象本身具有體積大的特征,顔色多為本體之色,自然之色與體積合一,給人視覺上的連綿闊遠之感。如謝靈運《從遊京口北固應诏》中雲:“遠岩映蘭薄,白日麗江臯。原隙荑綠柳,墟囿散紅桃。”四句詩寫春日之景,用到三種顔色,“白”“綠”“紅”不是零星的色彩點,“白日”猶如頂燈而不是定點的小射燈,光線鋪散開來,整個春山、江、岸都籠罩在日光之下,而非隻為凸顯、照亮某花、某樹。所繪之景,畫面開闊,“綠柳”“紅桃”不是偶見的幾棵花木,而是附着在“原隙”“墟囿”之上的大面積植被,故紅、綠之色少不了成條狀塗畫的筆墨。僅此四句,詩人就為我們描繪出一幅色彩鮮麗、生機盎然的春景圖。值得注意的是,此詩為謝靈運陪皇帝出遊的情況下應诏而作,連綿的色彩鋪染,不僅能體現出盎然的春意,而且還暗含稱頌皇恩浩蕩、澤被萬物之意,謝靈運以繪景融入稱頌之意的手法,自然不露痕迹,卻能令觀者悅目怡心,可謂侍遊、應诏類詩中寫景的極高境界。
再來看點染手法的運用,詩人選取小巧的自然物象,體現其精确的觀察力。如“初篁苞綠箨,新蒲含紫茸”(謝靈運《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山桃發紅萼,野蕨漸紫苞”(謝靈運《酬從弟惠連》)。詩人為植物的初芽設色,不是大筆渲染,而是小心點染,正符合植物萌芽需人呵護的狀态。這四句詩皆在倒數第二字用顔色形容詞,頭二字表物象主體,中間第三字用動詞,表現出植物萌芽的生長之狀。讀者目光随最初的靜态本體經過動态的生長,最後彙聚、集中到顔色的一點,眼前為之一亮,仿佛親見植物的整個初生過程,期間還伴有欣喜、希望的心情。
這種點染法反映出當時文學趣向适要、寫實的一面。
元嘉三大家有些詩句的畫面感不是通過顔色形容詞來直接呈現,而是通過所選取的物象自身來完成,這是種間接成色,物象自帶顔色,不需另加着色。這反映出南朝“善于适要”(《文心雕龍·物色》)的文學觀念,“凡摛表五色,貴在時見,若青黃屢出,則繁而不珍”(《文心雕龍·物色》)。描寫山水應該詳略得當,光、色的運用不能頻繁,要适時、适當地點綴,否則“青黃屢出”,滿目炫彩,隻見顔色不見物象,詩作定然不能成功。劉勰推崇《詩經》那種“以少總多,情貌無遺”(《文心雕龍·物色》)和《離騷》那種能“據要害”(《文心雕龍·物色》)的寫作手法,而光、色修辭法又與當時文學創作“尚巧似”(鐘嵘《詩品》)的風潮密不可分。“尚巧似”其實是尚寫實,那麼如何才
能做到“巧”呢?“功在密附”(《文心雕龍·物色》)即為最有效的方法。自然物象本身具有光、色,它們是緊緊附着于物象本體之上的,詩歌描寫景色要想真實、動人,就少不了光、色的運用,詩人應拿捏好光、色修辭的度,有的可以直接用形容詞點明,有的不需出現形容詞,物象名詞組合出的畫面就自帶色彩,如謝靈運常把“密”字與本身含有綠色的物象相結合,形成一種更加濃郁幽深的綠色。“密林含馀清”(《遊南亭》),“密竹使徑迷”(《登石門最高頂》),“林密蹊絕蹤”(《于南山往北山經湖中瞻眺》),這些“密林”“密竹”都是謝靈運遊覽途中所見,詩人愛好尋幽探險,所曆之境,大多為人迹罕至之地,樹木繁茂,入眼皆為綠色,詩句雖然未著一“綠”字,卻處處見“綠”,這些全賴“密”字的托顯,謝靈運煉字之精可見一斑。“密”本用來形容林木的繁盛之狀,進而表現路途之艱難,同時又暗含作者不畏險阻、悅悅于茂林之景、想要探尋更深更廣之“綠”的歡心。這些景句,“無廣目細心者,但賞其幽豔而已”(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五),難以發現詩人用字設色的良苦用意,更遑論作者覽勝尋幽的心境了。
元嘉三大家中的謝靈運是運用光影的能手,他尤為擅用天光水色和月光夜色兩種表現手法來描繪自然景象。如《登江中孤嶼》中的“雲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這兩句詩寫天光水色,雖無顔色形容詞,卻有一種透明澄澈之感。“雲”“日”之關系肯定不是雲遮日,也不是碧空如洗、萬裡無雲,而是有着點點的微雲,日光充足卻不強烈刺眼,空氣的能見度很高。整幅天水圖可謂無色,亦可謂有色,是一種透明之色,是天光的顔色,空、水為同一顔色。初看這兩句謝詩,像極一幅靜物圖,仔細體會,“雲”“日”“水”都不是完全靜止的,而是微動的,天光浮動,水光微閃,整個畫面便有了生氣,而且是讓人感覺清新怡神的生氣。雖然後來王勃《滕王閣序》中“秋水共長天一色”一句獲贊無數,但是這種“水天一色”的寫法,明顯是受到謝靈運的影響,況且王勃此句前還有相對的另一句“落霞與孤鹜齊飛”,“落霞”與“秋水”不僅點明了時間、節候,而且也帶出了畫面的顔色,類似于橙、紅的暖色,王勃為我們描繪的圖景是有顔色的,不同于靈運詩的透明色。另外,王勃句比謝靈運句多添了動物意象“孤鹜”,使得畫面更具動感和生氣。“落霞”表現出夕陽時分,光線的流動是很快的,稍不留神,日光即隐。“齊飛”二字,不僅體現了物象的形态,還體現了光的流逝之速,這點又異于謝詩表現的光的微動。再看朱熹《觀書有感》中也有“天光雲影共徘徊”之句,形似謝詩《登江中孤嶼》的“雲日”二句,此處先不談詩旨、理趣,單就詩句的畫面感來說,謝詩圖景的尺幅要比朱詩“方塘”所映之景更為闊大,但朱詩的圖景卻比謝詩來得精巧。謝靈運、王勃、朱熹有關“天光水色”的描繪各具特色,謝靈運用兩句五言詩表現的景象,王勃用序文中的骈句,朱熹用七言絕句來表現,雖然文體不同,卻有異曲同工之妙,都不同程度地反映了“光影的藝術”。
接着看謝靈運如何表現“月光夜色”,他在《初去郡》中雲:“野曠沙岸淨,天高秋月明。”兩句詩裡沒有顔色詞,但有表現光的“淨”“明”二字。詩人描繪的是秋夜之景,雖為夜景卻不暗淡,因為有月光照明和沙岸的返照,整個畫面籠有一層皎潔之色,也屬于透明之色,隻用一種墨色來表現光影的濃淡即可。唐人孟浩然《宿建德江》中的“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絕似謝靈運此二句,隻不過謝詩呈現的畫面更為高遠、幹淨、透亮,孟詩的畫面不如謝詩的明亮,因為樹木的吸光程度要大于沙岸的吸光程度,但孟詩比謝詩更具有人間氣。
元嘉三大家詩歌的景句,不單靠光、色成畫,詩人往往在寫景時,調動視覺、聽覺、感覺各種官能,使物象更加立體、真實、動人。這種手法在表現寒涼、荒凄、幽險之景時,尤為明顯。如鮑照《行藥至城東橋》中句“迅風首旦發,平路塞飛塵”和《代出自薊北門行》中句“疾風沖塞起,沙礫自飄揚”,兩首詩都描繪了疾風圖,風本不可見,但可通過飛揚的塵沙而感知,“迅”“疾”本用來形容風速強勁,它們不是顔色形容詞,卻因為飛塵揚沙的襯托,具有了造形成畫的功能。顔延之描寫時令的句群,亦用視、聽結合的手法來表現寒涼的景象,如《夏夜呈從兄散騎車長沙》:“側聽風薄木,遙睇月開雲。夜蟬當夏急,陰蟲先秋聞。”入秋即有“歲候初過半”的促迫之感,從而生出“荃蕙豈久芬”的憂慮之情。這種情思的展現,是通過前四句景象的描繪自然産生的。“三聽覺(風吹木葉之聲,夜蟬、陰蟲的叫聲)夾一視覺(月開雲)”的寫景方式,符合夜裡人類視力下降、聽力相對提高的生理事實。唯一的視覺感知點在月亮上,“遙睇”之“遙”字既有空間上的高遠之感,又有時間上的漫長流逝之感,仿佛令人親眼見證了皎月脫于重雲的整個過程。可以想見詩人夜聽之久,聽得如此仔細,如此用心。夜景向來可聽、可感卻難于用視覺語言描繪,此詩于大幅暗影斑駁的烘襯中,有一點月光的亮色,是為點睛之筆,聚焦之所在,有以少勝多的功效。
元嘉三大家描繪的寒涼之景,色彩退居幕後,整個畫面的基調隻有暗淡、陰郁,視覺、聽覺、感覺三位一體,形成流動的陰郁之色。這與詩人選取的物象密切相關。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身之所曆,皆為孤寂寒涼的事物,如此組合出的畫面,怎能會有明麗的色彩!南朝人講究“寓目寫心”(蕭綱《答張缵謝示集書》),不僅注重寫真實之景,還注重寫真實之情,所謂“情以物遷,辭以情發”(《文心雕龍·物色》),詩人對物象的選擇,對物象光色的描繪,往往把自己的心情蘊含其中,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物體之色亦是心情之色,“關情者景,自與情相為珀芥也”(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一)。這種寫實景實情的文學趣向同樣體現于當時的畫論上,宗炳認為畫山水應該“以形寫形,以色貌色”(《畫山水序》),身之所遊,目之所遇,都應該得到真實的反映。詩歌寫景亦同此理,如“春晚綠野秀,岩高白雲屯”(謝靈運《入彭蠡湖口》)與“曉霜楓葉丹”(謝靈運《晚出西射堂》),皆通過色彩的渲染來表現時令之景,綠野、白雲、紅楓均占有畫面的不少位置,詩中雖隻用一詞,卻真實地反映出物象本色,無需苦心孤詣地尋色比附,景物自身何色便寫何色,所謂“琢盡還歸不琢”(王夫之《古詩評選》卷五)即如此。宗炳還認為畫家在觀賞美景的同時,要凝神靜思,把自我完全融入到山水之中,“暢神”(《畫山水序》)于天地間。王微在《叙畫》中講“融靈”同宗炳講“暢神”是一個道理,王微論畫“本乎形”表明他同樣重視畫作的寫實功能,在寫實的基礎上還應融入畫者的精魂靈心。詩作中的景語是畫語亦是情語,心情愉悅舒暢,所寫光色自然清麗;心情壓抑苦悶,光色必定陰暗。情景一體,光色含情,繪景同時亦在書情。
曹丕曾說“氣之清濁有體”(《典論·論文》),文章亦有清剛與婉妍之分,魏晉時期人們多崇尚清勁剛健之美,但也漸漸欣賞精細秀麗之美。到了南朝宋時期,勁、妍之風并行,“尚勁”是“重氣”的表現,注重詩文體現生命的張力;而“尚妍”是“寫實”的需要,描寫要真實、形似,修辭自然便趨于細緻。這不僅是文學發展規律使然,也是整個文藝界審美趣向發展的必然。南朝宋時期的文學崇尚“幹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鐘嵘《詩品》),詩文不僅要具風骨生氣,還要有适當的潤彩修飾。這種文學趣向同樣反映在當時的繪畫、雕刻等藝術上面。齊人謝赫在《古畫品錄》中稱陸綏的畫“體韻遒舉”,顧駿之的畫“精微謹細”,江僧寶的畫“用筆骨梗”。南朝宋畫壇整體呈現出勁、妍并存的風格,既有粗筆渲染,又有精筆細描。當時的雕刻也同樣存在剛勁與精謹兼具的審美風尚,如宋文帝陵墓前的石獸雕像,遠觀給人以剛強謹嚴的視覺壓迫力,近觀“其彎曲之腰,短捷之翼,長美之須,皆足以表之”(梁思成《中國雕塑史》,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59頁),這說明了當時工匠雕刻技藝的高超,注重細節表現,精工細刻,惟妙惟肖,精與勁完美結合。上述審美趣向反映在元嘉三大家的詩歌之中,唯其趣向精妍,所以注重光、色表現,會運用點染手法表現小巧的物象;唯其秉承前代剛勁之美,故詩歌飽含生氣、多具動感,會多采用渲染手法表現闊遠的畫面。
綜上所述,元嘉三大家詩歌中的光、色表現,既符合南朝宋時代的文藝審美趣向,又符合“适要”“寫實”的文學觀念的發展趨勢。他們那些直接呈色與間接成色的表現手法,以及對于天光水色和月光夜色的描寫,對後代山水詩的寫景影響巨大。都道唐人山水妙,豈知元嘉光色好?王維、孟浩然等人對于光、色的運用,多少都受過元嘉三大家筆法的沾溉;而韓愈、孟郊等人對于寒涼之景的描繪,也能偶見元嘉三大家寫法的痕迹。雖然元嘉三大家的詩歌中有雕镂繁蕪之句,但其寫景詩的菁華還是以大筆渲染和間接成色為主,“雖涉雕華,未全绮靡”(《四庫全書提要·宋文紀》),而且詩歌飽蘊生氣,立體真實,令讀者賞心悅目,其藝術審美價值應當予以足夠的重視。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