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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于藝:宋代的憂患與繁榮(四)

時間:2024-11-08 11:31:52

我們知道,唐代的都市文化很大程度上還是集中在宮廷和寺院的,包括公共文化活動,很多是以寺院為中心舉行。宋代則有各類展示在十字街頭的文化活動,世俗的文化、市井的文化在這個時期經曆着大放異彩的階段,包括通衢路畔說書的、飲茶的、雜耍的,生動活潑。茶樓酒肆、巷陌街坊,都成為士人呼朋喚友往來的空間、交遊的場所。在《清明上河圖》中看到的、《東京夢華錄》裡讀到的,都會讓我們注意到這樣一種情形,就是城市裡面有很多士人民庶熱絡交往、相互會聚的公共空間。這也體現出一種市井化、平民化的氛圍。

陶晉生先生是台灣“中研院”的院士,對于宋遼金史有深入的研究。他在《宋遼金元史新論》的序論部分有這樣一段話:

這一時代裡中國人并重理想與現實,兼備雅與俗的口味。就政治和軍事方面而言,尊王攘夷是理想,士人政治和對遼金妥協則是現實;就思想而言,理學家對儒家思想的闡釋是理想,改革家則企圖将理想付諸實現(偏被理學家反對);就文學藝術而言,詞的典雅和文人畫的意境是理想,而通俗的曲和小說的發達則是适應現實的需要。

在這樣一個趨于平民化的大環境下,“雅俗兼備”、精緻俚俗互通成為時代的突出特點。文化方面的這樣一種特點,應該是受到中唐以來禅宗潛移默化的影響。禅宗持有一種平常心,強調佛法在世間,具有滲透性、普适性,所謂砍柴、擔水無非是道。宋代新儒學的産生,實際上和禅宗的影響有非常直接的關聯。正是在和佛教學說、道教學說相互碰撞、相互沖突,一方面相互排斥,另一方面又相互吸納,這樣一個過程裡面,新儒學才真正成長起來。我們看到像《景德傳燈錄》這樣的佛學著述會說:

解道者,行住坐卧無非是道;悟法者,縱橫自在無非是法。

北宋的理學家二程則說:

物物皆有理。如火之所以熱,水之所以寒,至于君臣、父子間皆是理。

當時這些人物從理念上覺得天地之間“無非是道”,行、住、坐、卧,縱橫自在都是道,萬事萬物皆有理。而“遊于藝”,也是和君子的道、德、仁相關的,這也像《宋史·道學傳》裡說的天地之間、“盈覆載之間,無一民一物不被是道之澤”。這個“道”是滲透在民間日常生活裡面的。也就是說,新儒家的影響滲透到方方面面,宋代士人的日常生活,包括日常的遊藝方式和他們心目中的理念,是交互融通的。

當時的一些藝術作品也在觀照這種内在的精神世界。在宋代書畫鑒賞方面,從一個外行的角度來觀察,我們會覺得,宋代這些山水畫可能呈現着當年畫家們“觀天下”的方式和感悟。曾經有學者指出,今人說到畫卷的時候,通常是說“看”畫,但是古人會說“觀”。“觀”是什麼意思呢?《說文解字》裡說“觀”是一種“谛視”,是指凝視、審視,不是寫生意義上的透視,而是包含了内心體悟的凝視和洞察。山水畫作的“高遠”“深遠”“平遠”,其實是出自作畫者、觀畫者内心對于山川的全景式體驗。這種“觀天下”的方式,反映着他們的“天下觀”。正因為如此,當我們說到宋畫意境的時候,我們會想到畫境、詩境、心境,這些是貫通彼此、渾然一體的。

宋代藝術有很多突出的特點,簡約可能是衆多特點之一。比如南宋畫家梁楷的人物畫,有工筆有簡筆(減筆),其簡筆畫作體現着“參禅”的興味,率真簡潔,所謂“蕭蕭數筆”“神氣奕奕”。宋代的瓷器,也滲透着美學的簡潔韻味。宋瓷多為純色,不像後世的瓷器那麼堂皇絢爛,但它帶給我們一種淡雅自然的感覺。在宋代,不僅僅是一些藝術形式——像畫作、瓷器——會體現簡約風格,即便是官員跟皇帝讨論治國之道的時候,他們也會說“王者之治,至簡而詳,至約而博”,也就是說,在治國理政方面,他們也認為簡約是值得倡導的合理方式。當然,以瓷器為例,我們也會看到,和清絕雅緻、隽永端莊的風範同時并存的,也有相對淺俗的風格,比如說一些瓷器上寫着“忍”,或者“孝子”“賢妻”這類字樣,這樣的一些器物肯定也為世俗需求所喜愛。

通過許多實例,我們的确可以看到,當時雅和俗這兩者是并存的,而且某種程度上應該說是融通的。宋人畫作裡有描寫市井生活的畫卷,文學中也有描寫市井生活的作品。這就很生動地體現出貫通于兩宋的文化風情或者說文化特質。

北宋名臣孫何在其奏疏《論官制》中向宋真宗提出“雅俗兼資,新舊參列”的原則,認為是“立庶政之根本、提百司之綱紀”的關鍵。由此我們也看到,就時人觀念而言,在日常文化生活與政治生活中,雅俗兼備,新制度舊傳統吸納互補,方方面面都是融通的。《朱子語類》裡面記載,南宋時朱熹跟他的學生談話,說:

天地與聖人都一般,精底都從那粗底上發見,道理都從氣上流行。雖至粗底物,無非是道理發見。天地與聖人皆然。

所以精和粗、理和氣、雅和俗這些都應該是并列融通、相互發明的。韓淲是南宋中期的人物,韓元吉的兒子,他在詩作裡也說道:“雅俗豈殊調,今古信一時。”意思也是說,自古至今雅和俗這兩者是可以互相積聚滋養,可以互相會通的。宋代這樣的雅俗情趣,給當時的文壇乃至社會生活帶來了新的氣息、趣味和活力。

宋人的生活中雅俗相依、一體多面的特征十分突出。兩宋的社會環境是複雜多變而非凝滞穩定的,既有承平的時期也有戰亂的時期,有困頓艱難的持續壓力,也有相對繁榮興盛的階段。當時創作群體的類别不同,有士人作家,也有市井文人;藝術品味也是多元的,有雅騷之趣,也有鄭衛之聲;世俗匠畫與文人畫作相映成趣,市井作品中也洋溢着書卷氣息。

即便同一人物,也可能在創作實踐中體現出豐富的文化内容、多重的文化性格。以辛棄疾為例,我們知道他的生活頗為坎坷,艱憂中曾有暫時的安甯,他個人的文學作品風格也是多元的,體現出征戰沙場的激昂慷慨,也反映着日常生活中的世間情懷。他有豪放悲涼的詞作,抒寫壯志與内心的憤懑,像“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也有婉約清麗的詞作,勾勒民間生活場景,像“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媪”,等等。風格多樣、雅俗互補,在當時人看來并不是件矛盾的事情,反而形成了文化上相互滋養、相互補充的氛圍。

最後,我們還是回到“遊于藝”的題目上來。範祖禹是北宋中期的人物,在他當年寫給宋哲宗的章奏裡曾經說:“古之聖人莫不以好學為先,遊藝為美”,這個“遊藝”也是指我們反複談到的“遊于藝”。南宋中期的韓元吉,在緻友人的書信中也講到他對“遊于藝”的理解,他說:

昔夫子之言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遊于藝。”此蓋以教于門弟子之本旨也。所謂“志”者,勿忘之謂;“遊”者,或出入焉;“據”,不可失;“依”,則不可離乎!

也就是說,這四者是孔夫子當年教育他的門人的根本性宗旨,士人的生活實踐正是要依據這一套相互關聯的原則。範祖禹将“遊”解釋為“出入于其中”,活動于其中。從這一角度來看,我們會說“遊于藝”是當時士人活動的方式,是他們從容、涵泳的生活态度,也是他們雅俗兼備的藝術追求。

我們要講的内容基本上就是這些。前面講到宋代立國的基本環境,這個時代可以說是“生于憂患,長于憂患”的曆史時期;在這個大背景下,宋代的經濟、文化仍然取得了許多成就,這些成就與士人民庶的積極活動分不開。那個時候的士人對于他們自己文化活動的理解,其實是在“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遊于藝”這樣的框架下認識的。“遊于藝”反映着他們當時的生活态度,是雅俗兼備的實踐活動與藝術追求。(全文完)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曆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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