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耳提面命
1984年,我在弱冠之年,懷揣着對唐詩的向往,考到先生門下學習古典文學。那個時候讀書幹擾很少,三年裡最深的記憶,就是心無旁骛、閉門下帷,在自習室裡啃一本清人的《杜詩詳注》。碩研二年級的時候,先生讓我承擔了他主編的《萬首唐人絕句校注集評》的主要撰寫工作,同時承擔這項任務的還有鄧小軍學兄、傅紹良學兄等人。我住在辦公室裡,早起晚睡,拼了整整一年,在碩士畢業時,圓滿地完成了撰寫任務。
先生的信任是最大的動力。我撰寫的稿子,稿紙堆起來有一人多高。開始的時候,先生的修改是滿篇見紅,對每一條注釋都推敲斟酌,在先生的悉心指導下,我漸漸地悟出了其中三昧。在這個過程中,我親身領受到了先生治學的嚴謹、知識的淵博、指導的細心。這段經曆奠定了我一生的學術基礎。《萬首唐人絕句校注集評》1992年在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我也在28歲的時候,破格晉升為副教授,成為當年學校最年輕的副教授。後來我在先生門下攻讀博士,出版了一系列研究成果,也是得益于這一時期的學術積累。
在青年時代親受先生的耳提面命,鍛鑄錘煉,成了一段極其美好的回憶。我常常想,要是時光能再倒轉回去三十年的話,我仍然願意再做一回懵懂青澀的少年,願意再一次在先生的教誨和指導中漸漸成長。
二“十全十美”
我考入先生門下的那年,先生共招收了10名碩士生,其中6名元明清文學專業,4名唐宋文學專業。我們住在學生8樓的3層,兩間宿舍面對面。記得夕陽銜山的時分,在校園中散步的先生有時候就會走上樓來到宿舍看望大家,大家一陣歡呼,又一起下樓,簇擁着先生在校園裡散步,繞着圖書館走一圈,吟詩背詩,送先生到家屬區與教學區的交彙處依依告别。
三年的時光彈指即逝。畢業的時候,先生給我們每個人都抄寫了一首他的贈别詩:“十全十美古猶稀,萬裡前程各奮蹄。莫忘同窗兄弟樂,弦歌三載杏園西!”這首詩,我們都把它裝裱懸挂了起來。
先生2月1日仙逝,告别會定于6日舉行,5日下午,“十全十美”中的八位都提前趕到師大,參加第二天的告别會。晚上我邀請大家到我的禅堂品茶。坐在禅堂的蒲團上,聽着範子烨學兄低沉悠長的呼麥,看着彼此熟悉而親切的面容,戴憲生學兄等屢屢感歎:“今夕何夕!”
确實,這場景真實得虛幻,虛幻得真實。經過了三十年,學長有的已經退休,有的仍然在發光發熱,像尚永亮學兄已經是成就蜚然的長江學者了。但不管每個人的境況如何,在此時此刻,大家重新回到了三十年前,手足情濃,品茶叙舊,真是因緣殊勝,今夕何夕!
雖然這次相聚,十人中有兩位沒有到場,留下了小小的遺憾,但娑婆世界,不正是一個存在着缺陷的世界?如果沒有缺憾的世界,還能叫做世界?這時我才豁然悟到了先生當年“十全十美”寄語的用意:原來,真正的十全十美,就是不是十全十美的十全十美。這正是《金剛經》的妙義:所謂十全十美,即非十全十美,是名十全十美!漸漸地,一股莫名的感動,濕潤了我的雙眸。
三終南白雲
終南山是中國文化的聖山,先生曾把自己住的樓命名為“見山樓”,可見先生對自然山水的喜愛。先生所見的山,就是終南山。三十年前的西安,心澄碧澄碧的,天湛藍湛藍的,沒有霧霾,少有高樓,在先生的書房裡,推開南邊的窗戶,終南山晴翠在目,觸手可掬。
遙望終南,最令人神往的就是那缭繞的白雲,白雲的裡面,隐約有無數的仙佛在飄然來去。如果身臨其境,進入終南山,會有怎樣的神奇感受?王維《終南山》中有一句就寫到了終南山的白雲,叫做“白雲回望合”,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境?先生在《唐宋詩鑒賞舉隅》中解釋說:
進入終南山裡,身在終南山中,朝前看,白雲彌漫,看不見路,也看不見其他景物,仿佛再走幾步,就可以浮遊于白雲的海洋;然而繼續前進,白雲卻繼續分向兩邊,可望而不可即;回頭看,分向兩邊的白雲又合攏來,彙成茫茫雲海。
先生的解析,繪聲繪色,情景如畫,細緻婉曲,文心幽微。這幅唯美畫面一直讓我陶醉了好多年。若幹年後,我遊覽終南山律宗祖庭淨業寺,和本如法師在山腰峭壁上的品山亭品茶,兩人隔着一米見方的桌子,相對而坐。坐着坐着,我剛端起一杯大紅袍欣賞了幾秒鐘,就蓦然發現對面的法師已經不見了,原來是一團雲霧合攏了過來把對面的法師給遮罩住了。這時我才切身體會了“白雲回望合”的意境,體會到先生解說的神妙之處。
前天晚上,恍然夢見先生乘鶴出現在終南山的長松白雲中,我當即騰身而起大步流星前往追随,卻發現先生竟是羚羊挂角,令我無迹可求。在落落長松之下我詢問童子,剛剛可否看到過先生?童子随手一指說,先生所行不遠,就在這白雲深處……
四小處不可随便
先生年歲漸高,但每年的博士答辯都全程參加,端坐如鐘。讓人感歎的是,有些博士論文竟然滿篇都是錯别字,每年的答辯會上,總有這種文章出現,屢禁不止。有一年,先生講起了一則趣事。國民黨元老、書法大家于右任先生的辦公室,設在西安一個很偏很背的巷子裡。因為那裡僻靜,很多人内急了就去那巷子裡離辦公室不遠的地方小解。夏天氣溫高,風一吹,辦公室裡飄着一股難聞的氣味。于老就寫了一句話讓副官貼在路人經常跑去小解的地方:“不可随處小便。”這天中午,一個姓張的書生正在那裡小解,猛地一擡頭看到了于老的字,大喜過望,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一向仰慕于老墨寶的書生就乘着漿糊還沒有幹,恭恭敬敬把字揭了下來,裝裱好,挂在自家中堂。當然他不可能原封不動地将這幅字挂起來,而是在裝裱的時候,動了動剪刀,變了變次序,就成了“小處不可随便”這句格言!
講完這個故事,先生笑吟吟地說:“一個博士,寫的文章滿是錯别字,甚至連标點符号都不會用,這就成了‘随地小便’了,這種情況是萬萬‘不可’的。‘小處不可随便’,要在細節上見出真功夫啊!”說完之後,朗聲大笑了起來。
先生大笑的時候,參加答辯的一位女博士,臉上頓時臊得通紅,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一個博士生,竟然在論文中“随地小便”,并且被抓了現行,這是非常尴尬的事情。從這以後,博士論文中這方面的錯誤就越來越少了。
霍松林先生五白壽茶壽
先生八十歲壽誕、九十壽誕均由學校操辦。先生德高望隆,壽誕慶典都辦得非常隆重。九十壽誕後,我到先生家裡專門拜望,向他送上了喜米白茶的祝福。
在中國文化中,“喜壽”代表七十七歲,“米壽”代表八十八歲。這兩個階段,先生都已超然度越。“白壽”的“白”字是把“百”字上面的一橫減掉,就是九十九歲。白壽就是返璞返真,心性純淨潔白,就能活到白壽。至于茶壽,也是從字形狀上來看。茶字上面的“艹”是兩個“十”字,下面是八十八。二十加八十八,是一百零八歲。茶壽就是要多多享受禅茶為代表的修身養性的生活,把自己融到草木自然之中。我祝願先生能健健康康地活到茶壽。
先生聽着我的介紹,專注而開心,說你做佛學研究,講的話帶着靈氣,我很喜歡聽,但茶壽的目标太遠,就先定一個“小目标”,活到期頤之壽(一百歲)吧。我說,先生的長壽,不僅僅是弟子們的福氣,也是中國古典文學界的福氣呢,一定要活到茶壽,不到茶壽不許走!先生開懷大笑,把窗外樹枝上的鳥兒驚得撲楞撲楞地飛了起來。
六紅燈籠
前年的初一,我到先生家拜年。先生精神矍爍,拉着我的手,來到他書房的窗邊,指了指下面說:“你看,你家陽台上挂的燈籠,我經常在看,紅彤彤的,很喜歡呢。”先生住在七樓的中戶,我住在六樓的西戶,先生的書房窗戶朝西,從先生的書房可以看到我家的陽台。每年正月的晚上,我都要點上紅燈籠。陽台上的紅燈籠,插上電後就一直慢慢地旋轉着。我順着先生手指的方向一看,才發現先生原來隻看到了大半截燈籠。
回到家裡,來到陽台上,我趕緊把懸挂燈籠的線朝下面放了一截,把燈籠的位置調低些,以方便先生看到燈籠。這樣先生在著述的閑暇,直起腰來,走到窗台邊,看到樓下一側陽台上的紅燈籠,就會欣然一笑了。
在先生的生活中,永遠有着詩和遠方。隻是由于年屆高齡,出行不便,這紅紅的燈籠,就是通向詩和遠方的一扇大門,給先生的想象插上了飛翔的翅膀。
七最後的講演
先生家的廳堂裡,懸挂着朋友贈送的一幅書法,裡面有“預釀南山千斛酒,期頤再祝壽無疆”的句子。活到期頤之壽,是先生最大的願望。元月24日,我看望先生時,先生一見到我,就拉我着的手說:“言生啊,你和全國的大佛(大和尚)們一直有聯系吧?”我說:“是的是的,大佛們都祝福你老人家呢!”看到先生精神分外的好,我跟先生說用手機錄一段視頻,讓同門的弟子們都看看,先生很高興,就清了清噪子,立即進入講演狀态,神清氣旺地說了一小段話。在講演中,先生祝福大家在新的一年裡取得更加輝煌的成績,并希望能活到期頤之壽,屆時舉辦一場隆重的慶祝活動,全國的霍門弟子都回來團聚。
先生的話,聲情并茂,馀音在耳。2月1号中午12點,先生溘然而逝,像是睡着了一樣,神情安詳,這是所有的中國人都渴望得到的“五福臨門”中的第五福:“善終。”
我給先生拍的這段視頻,就成了記錄先生最後時光的最為珍貴的影像資料。先生的那段話,就成了生命中的最後一場演講,時長是1分39秒。
八乘願再來
先生雖然走了,但仍然會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得知先生遠行,我在第一時間撰寫了對聯:
德望重四海,滋蘭樹蕙,杏壇弦歌育隽彥,音容宛在;
唐音澤八方,繡虎雕龍,硯田耕耘矗豐碑,乘願再來!
上聯說,先生嘔心瀝血,教書育人,在海内外享有極為崇高的聲譽。先生從事深深熱愛的教育工作七十馀年,培育了六十多位博士,諄諄善誘誨人不倦;下聯說,先生是唐詩研究的巨擘,常用繡虎雕龍來勉勵學人沉潛治學。先生的很多著作,都堪稱古典文學研究的經典之作,樹立了一座難以逾越的豐碑。先生雖然駕鶴西行,但一定會乘願再來,教書育人,再次奉獻出熱情與愛心。
先生仙逝後,賈平凹等一批文化名人也紛紛前來吊唁。賈平凹在現場接受記者的采訪時說:“我父親看霍老的書,我也看霍老的書,兩輩人都是霍老的讀者。在西安的空氣中,到處都有霍老的味道,能與霍老生活在一個城市,真是幸運。”确實,先生雖然已經仙逝,但他的著作和書法卻依然會影響着世人。
九擁書自雄
先生的一生很簡單,就是圍繞着文學,做了讀書、教書、寫書三件事,但把每一件事都做到了極緻,因此生前備受尊敬,逝後備極哀榮。作為古典文學界的著名學者,先生著述等身,詩詞書法,卓然成家,深受世人的仰慕,前來拜望求教的人磨肩接踵。仙逝之後,國務院副總理馬凱、陝西省省委書記婁勤儉、省長胡和平等,或發來唁電唁詩,或前來吊唁;一批文化名人也紛紛前來送先生最後一程。這都是緣于先生終其一生對學問的堅守。
唐代盧照鄰的《長安古意》寫到了長安城裡的芸芸衆生相:香車寶馬,遊冶狎妓;意氣幹雲,追逐權勢。但是,極盡三千繁華,也不過是一抔細沙!繁華如沙,浮雲過眼,留下的隻有聖賢大道和翰墨書香。詩的最後四句說:
寂寂廖廖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在紫陌紅塵撲面而來的長安城裡,書生揚雄渾然忘我,浸染在翰墨詩書的世界裡,他的品格如桂花的香氣一樣充盈在天地間。陝西師範大學七十周年校慶時,我捐贈給學校校風石,上面就镌刻着“抱道不曲,擁書自雄”的校風。抱持了聖賢的大道,就不會在世俗潮流中扭曲了人格,而會成為中流砥柱;擁有了書本、知識并把它升華為智慧,就會正氣充沛,意氣豪雄,糞土當年萬戶侯!這既是揚雄精神世界的寫照,也是先生精神世界的寫照,也是我一直堅守和踐行的方向。
先生仙逝時,西安大興善寺方丈寬旭法師來靈堂為先生誦經祈福,我為寬旭拟了一幅對聯,寬旭揮毫立就:“松梵清音遠,林風覺路長。”先生講學著述的成果,宛如松濤演奏出的陣陣梵呗清音,傳之久遠,穿越時空;先生高标絕世的風緻情懷,啟迪我們永遠走在追尋幸福、圓滿、覺悟的大道上。
先生雖然走了,但一直會與我們同在,在豐碩的著作中,在終南的白雲間,在陽台的燈籠上,在長安城的味道裡……
2月17日于古城西安
(作者單位:陝西師範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