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世說新語》,最突出的印象是書中的“語”,有的是獨白,有的是對話,有的背景清楚,有的不清楚。發語的各種人之間有交集,形成各種各樣的交際圈。不同的交際圈連起來,就是一個巨大的交際網絡。《世說新語》中的每個人物,就是這個網絡上的一個節點。以每個人物節點為中心向外延伸,就會出現很多的圈子。這是《世說新語》内在結構上的一大特色。《世說新語》的外在結構,是書中的三十六篇,也就是三十六個門類,不同的門類,也可以說就是不同的視角或視野。不同的人物延伸出不同的朋友圈,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相互交錯,錯綜複雜,組成了世事的網絡。
從整部《世說新語》來看,書中人物大多來自當時的世家大族。再細分下去,這些世族有三類:第一類是北方僑遷到南方的世族,統稱僑姓世族,如王、謝、庾、袁等家族;第二類就是南方本地世族,稱作吳姓世族,如朱、張、顧、陸;第三類就是司馬氏皇室一系,稱作皇室世族。《世說新語》中的人物,絕大多數屬于這三類世族,其他人物不是主角。今人會感到奇怪,陶淵明那麼大一個詩人,在《世說新語》裡卻沒有出現過。陶淵明的曾祖父陶侃是東晉名臣,功業彪炳史冊,但是在《世說新語》中,他受到的關注,不僅不及王導、謝安,也不及桓溫,因為他們都是世族,而陶侃是庶族。讀《世說新語》要把握這個特點:以一個人物為中心,尋找與之相聯的世事網絡,從而了解它所建構的這個世界。
以桓溫為例。桓溫的家族圈有很多人,但其中最核心的隻有兩人:一個是桓溫,一個是他的小兒子桓玄。這兩個人故事最多,以這兩個人為中心向外延伸,與之有交集的人也特别多。以桓溫的政治圈來分析,司馬昱、殷浩、謝安、王坦之這幾位,是與桓溫交集最多的,關于他們的故事也最多。
《世說新語》的人物描寫,有一個顯著特點,那就是多種視角互補。同一個人物,書中會用好多個不同稱呼,經常多達五六個,甚至七八個。書中對桓溫的稱呼,名、字、号、小字、官名等等,大概不止十個。這就好比在家裡父母叫你小名,在學校老師點你的大名,同學好友稱呼你的外号、綽号,報刊雜志使用你的筆名,從事地下工作的還會編造假名、化名。不同的稱呼,指示不同的場合,表明彼此之間不同的關系,有親疏遠近的區别,也有立場觀點的差異,還有文體語境的不同。《世說新語》裡的故事,信息源往往不同。不同的嘴,稱呼同一個人,傳述同一件故事,就會加上自己的立場和見解。有人稱呼桓溫為“桓公”或者“桓大司馬”,都透着尊敬;也有人稱呼他的字“桓元子”,也有敬意;還有人稱呼他“桓宣武”,這個死後追尊的“宣武皇帝”名号中,除了極端的推尊,可能還暗寓政治立場和态度。所以,稱呼的取舍,涉及到對評價的褒貶。一個痛恨桓溫、認為他是亂臣賊子、大奸大惡的人,絕不會承認桓玄為桓溫追加的這個尊号,絕不會稱呼桓溫為“桓宣武”。而直呼其名“桓溫”的人,則有可能不把桓溫當回事兒。
從不同的角度看同一個人,就會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晉書》人物傳記中,有許多生動有趣的故事都來自《世說新語》。但是,《晉書》的唐代編纂者基于自己的立場,根據自己的理解,作了一些改編。相比較而言,我覺得《世說新語》更接近原生态、更可取。就拿桓溫這個人物來說,書中既載錄他正面形象的故事,也記載他負面形象的故事,貌似自相矛盾,其實各有立場,意味不同。我舉兩組例子。
有一次,桓溫讀《高士傳》,見到一個堅守品格自甘貧困的高士,叫做陵仲子。這個人餓到幾乎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就爬到自家井邊。井邊正好長了一棵李子樹,上面有一個被蟲蛀了的李子。他把這個李子吃了,僥幸活了下來。桓溫有感而發:“做人怎麼能做到這麼潦倒,這麼窮苦,這麼凄慘!”的确,桓溫做人,絕對不可能像陵仲子這樣。桓溫曾經說過這樣的名言:“大丈夫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複遺臭萬載邪?”這話大氣,還有點惡狠狠的,怎樣理解這句話,是褒是貶,就看你站在什麼立場上。這句話既像大流氓無賴口中說出的話,也像是一個大英雄說的話,體現了桓溫建功立業的急切願望。這句話被錄于《世說新語·尤悔》。“尤悔”就是有怨有悔,通常,被錄進這一篇的故事,多少都帶有貶義色彩。
然而,這隻是桓溫形象的一面,他還有另一面。桓溫率軍西征,路經三峽。三峽猿猴很多,有部下捉到一隻小猿猴。小猿猴的母親追着桓溫的船隊,一路悲鳴,追了百馀裡路。最後,這隻母猿拼盡力氣跳上船,就死掉了。剖開肚子,但見母猿的腸子斷成一節節,可見傷心過度,死相凄慘。桓溫很生氣,就嚴厲處分了這個部下。“無情未必真豪傑”,桓溫有情,應稱得上是個有情的豪傑。
再舉一組例子。在桓溫決定罷黜海西公的時候,有人問桓溫:“你是要做箕子,還是比幹?”這兩個都是商纣王時代的志士仁人,也都是忠臣,隻是兩個人表達忠誠的方式不同,下場也截然相反:比幹剖心而死,箕子卻遠走高飛。桓溫表示,自已既不願意做箕子,更不願意做比幹,隻想做管仲。管仲輔佐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他是桓溫的一個偶像。
桓溫的另一個偶像是王敦。王敦去世時,桓溫已經十三歲,差不多是同時代人。正史的定論,王敦是亂臣賊子,是曹操、司馬懿式的奸雄。但在桓溫眼中,至少在某一方面,王敦卻是英雄。有一次,他經過王敦墓地,大呼:“可兒!可兒!”這是當時的口語,意思相當于“好小子”。總之,他對王敦是推重的,這是對王敦的另一種評價。管仲與王敦,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物,居然都是桓溫的偶像。在桓溫身上,這兩個偶像人物非但沒有“違和感”,反而一體兩面,相反相成。
對桓溫的不同評價,來自不同的人,出于不同的時期,展現不同的視角。親人的觀察與評說,是一種視角。與桓溫關系特别親密的人的觀察與評說,又是一種視角。簡文帝司馬昱與桓溫過往甚密。表面上,桓溫對司馬昱禮讓有加,實際上,他早把司馬昱看透了,自信可以玩弄司馬昱于股掌之上。有一次,他故意設局試探司馬昱。他讓司馬昱和另一個皇族司馬晞同乘一輛車,安排人在他們的車駕後面突然鳴鼓,一時局面噪亂,司馬晞驚慌失措,就要下車逃跑,司馬昱卻安坐不動,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可以說這個人反應遲鈍,也可以說他沉穩鎮定,不管怎麼樣,桓溫對這個試驗結果很滿意。司馬昱被桓溫扶植上台後,一次诏見桓溫。他坐在晦暗之處,桓溫看不見,開口問:“皇上在哪兒?”司馬昱回答:“某在斯。”隻有三個字,很短,很口語,實際上卻大有講究。它出自《論語》,是孔夫子說過的話。在桓溫面前,司馬昱不敢擺皇帝的架子,禮制又限定他不能謙恭,隻好借《論語》來掩飾尴尬。謝安和桓溫的關系很微妙。一開始,謝安不肯出山,結果被桓溫請出來,當了他的司馬。桓溫曾經小小地“修理”過謝安,他派人送上一根草。謝安大惑不解。這人就說:“這草長在山裡的時候,名叫‘遠志’,出了山之後,就叫做‘小草’。”這是桓溫故意要譏諷他。謝安當然明白,但他識大體,忍下來了。桓溫廢掉海西公後,謝安見桓溫都行君臣之禮。桓溫謙讓,說謝安你太客氣了,謝安說:“哪裡啊,皇帝見你都要拜,我又怎敢不拜?”桓、謝二人面和心不和,桓溫好幾次想除掉謝安和王坦之,有一次幾乎要動手了,王坦之很害怕,問謝安怎麼辦,謝安神色不變,十分鎮定,一邊走,一邊詠誦詩文。桓溫愛才,終究沒有下手。桓溫死後十來年,以謝安為首的謝家,終于迎來了家族最興盛發達的年代。倘若當時桓溫一刀下去,殺了謝安,曆史可能就要改寫了。
還有一位與桓溫關系密切的人,那就是殷浩。袁耽說他恨不得有三個妹妹,分别嫁給殷浩、謝尚和桓溫。在他眼中,這三個人皆是一時豪傑,不相上下。殷浩與桓溫之間,互相競争的态勢最為明顯。《世說新語》中同時提到殷、桓的,幾乎都是二人對擂,隻是或明或暗,情形不盡相同。殷浩服喪期間,人們都期盼他複出,有人甚至把他比作諸葛亮,出仕則天下興,隐退而天下亡,也就是說,他一身系國家之興亡,這評價高到無以複加。桓溫對殷浩的評價卻是:“阿源有德有言。這種人最好是在朝廷上掌管禮儀,就不要當刺史之類的官職了。”阿源是殷浩的小字,桓溫用小字稱殷浩,有意擡高自己的身份。桓溫說殷浩是花架子,不能幹實事,表面上有褒有貶,實際上卻是居高臨下。桓溫會制造輿論,他對人說:“我和殷浩小時候一起玩,一起騎竹馬。我玩剩下的東西,他拿去玩,可見他的确輸我一等。”這兩個人過招多次,最終,桓溫完勝殷浩。《世說新語》有多條桓、殷相競的故事,但來自不同的叙述視角。把多重視角放在一起,就能看到一個立體的桓溫。這種描寫人物的手法,正是《世說新語》特别有趣、也特别吸引人的一個原因。
從不同的角度去看當時的人和事,那些貌似瑣碎或者互不關聯的人和事,就會彼此關聯,組成較為完整的人物形象,較近事件的原貌。這些貌似瑣碎的故事,正是《世說新語》引人入勝的另一個原因。篇幅短小,文字簡潔,卻足以體現大人物的性格,足以作為重大事件的見證,足以因小見大。比如,桓溫西征前,朝廷上下,幾乎沒有人相信他能成功,劉惔卻相信他:“我見過他賭博,這個人不赢到手,是決不罷休的。”他知道桓溫好勝心強,有堅強的意志。他說得沒錯,桓溫的确喜歡賭博,有趣的是,《世說新語》裡也寫到桓溫賭博。陳郡袁耽是個賭博高手,跟桓溫是賭場好友。有一次桓溫輸慘了,竟不管袁耽正在守孝,硬是把袁耽拉出來替他賭,翻盤之後才收手。這很能顯示桓溫的個性,為了達到目的,他會竭盡全力,乃至不擇手段。《世說新語》故事隻有寥寥幾十個字,卻可以做重大曆史事件的見證。桓溫賭博不太高明,品酒也不很在行,不過,他知人善用,手下從來不缺擅長品酒的人,每有好酒,就交給手下人品賞。手下告訴他:“好者謂‘青州從事’,惡者謂‘平原督郵’。”好酒力道大,酒力可以到達肚臍,差酒就隻能到鬲,也就是胸腹之間。那時,青州有個齊郡,“齊”諧音“臍”,平原郡有個鬲縣,“鬲”與“膈”同音,“膈”指胸腹之間。這是打啞謎的說法,風趣而且益智,桓溫喜歡這樣的語言風格。後來,桓玄與顧恺之等人作“了語”“危語”,也是類似的語言遊戲,固然是時代風氣,也有家世影響。
《世說新語》最簡單的讀法,就是從頭讀到尾。如果時間不夠,隻想集中讀某一段,那就可以在目錄裡找相應的篇章。《世說新語》就像一幅拼圖,可以拼成大圖,可以拼成小圖,還可以聯想圖的周邊景象。陶侃,也就是陶淵明的曾祖父,有個收集竹頭木屑的習慣。擱平常,這東西的确沒什麼用處,然而到下雪天,道路濕滑泥濘,陶侃把竹頭木屑鋪在地上,行走就方便多了。桓溫西征需要造船,缺少竹釘材料,陶侃收集的竹頭正好派上大用場。《世說新語》裡這些零星的小故事,就像竹頭木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有大用。
有人結合大數據思維,利用“詞雲”概念,統計出《世說新語》裡出現頻率最高的詞是“答曰”。這說明書中對話主要是由口語構成的。這些故事,這些對話,自然會成為“語資”和“談助”。熟讀《世說新語》的人,日常言談對話就不會鄙俗無趣,而像一個有修養的人。其實,《世說新語》不僅有益于口頭表達,也為各體寫作提供了諸多文學資源。宋代詩人蘇東坡寫過一首七律,祝賀朋友喜得第二子,後四句是:“參軍新婦賢相敵,阿大中郎喜有馀。我亦從來識英物,試教啼看定何如?”這四句詩用的都是《世說新語》裡的典故,非常巧妙。其中第三、四兩句,恰恰就是桓溫的典故:那個以高亢的啼聲引起溫峤注意的“英物”,就是桓溫。(全文完)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