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詩歌一貫給人以“沉郁”“滄桑”的印象,《渼陂行》卻與衆不同,頗具奇幻浪漫色彩,但在這首表面毫無沉重感的作品中,仍寄寓着作者對人生的深沉思索,在這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中抒發着無限感慨。全詩并不長,僅僅28句196個字,卻呈現出“樂-哀-樂-哀”的反複循環,在整體結構上給人以變幻莫測之感,與詩末呈現的“人生無常”的主旨融合無間:
岑參兄弟皆好奇,攜我遠來遊渼陂。天地黤慘忽異色,波濤萬頃堆琉璃。琉璃汗漫泛舟入,事殊興極憂思集。鼍作鲸吞不複知,惡風白浪何嗟及。主人錦帆相為開,舟子喜甚無氛埃。凫鹥散亂棹讴發,絲管啁啾空翠來。沉竿續缦(蔓)深莫測,菱葉荷花淨如拭。宛在中流渤澥清,下歸無極終南黑。半陂以南純浸山,動影袅窕沖融間。船舷暝戛雲際寺,水面月出藍田關。此時骊龍亦吐珠,馮夷擊鼓群龍趨。湘妃漢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無。咫尺但愁雷雨至,蒼茫不曉神靈意。少壯幾時奈老何,向來哀樂何其多!
此詩創作于天寶十三載(754),杜甫寓居長安之時。天寶十載,玄宗将舉行祭祀太清宮、太廟和天地的三大盛典,杜甫曾獻三大禮賦并獲得了“待制集賢院”的機會,但結果仍是召試不遇,後來兩三年内,杜甫還一再地投匦獻賦,但始終未能獲得一官。這段時期,杜甫始終處于欲有所作為而不可得的狀态,心情是焦急卻無可奈何的。正是在這種情況下,杜甫跟随岑氏兄弟遊覽了渼陂,寫下了這首《渼陂行》。
一樂中隐憂
首二句交待遊覽的起因,是出于岑氏兄弟的“好奇”。《唐才子傳》卷三稱“(岑參)放情山水,故常懷逸念,奇造幽緻”,生性就喜好尋勝探奇。而作為唐時遊覽勝地的渼陂,其源出于終南山,水面寬闊,風景幽美。如此美景,好尋幽訪勝的岑氏兄弟又怎會輕易錯過?于是不辭路遠帶着杜甫前往距京城近百裡之遙的渼陂遊覽。三人乘興而來,一路上滿懷興奮與期待,然而當他們到達時,見到的卻是“天地黤慘忽異色,波濤萬頃堆琉璃”的景象:天色突變,陰雲密布,澄澈的水面波濤萬頃。在這種情況下,一般人可能就要“敗興而歸”、打道回府了,然而面對“琉璃汗漫”、水勢浩大的情形,岑氏兄弟卻仍堅持要泛舟而入,這使得杜甫不禁憂心起來。
“事殊興極”承前二句而來,指“天已異色而猶泛舟”之事,惡劣的天氣,本不宜乘船出遊卻仍要前去冒險,确實令人備感擔憂;“憂思集”所指的則是後句的“鼍作鲸吞不複知,惡風白浪何嗟及”。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揚子鳄,鼍作鲸吞是極言風濤之驚險,并不是說陂中真的有鳄魚或鲸魚,這樣寫隻是為了更加生動地渲染出當時惡風白浪的危險情形。面對興緻極高的岑氏兄弟和波浪滔天的渼陂,詩人不禁擔憂若是船被風浪掀翻,恐怕就有葬身魚腹的危險,到那時便悔之晚矣。邵寶曰:“言聞渼陂佳勝而來,不意到此而遭波濤之險,雖興嗟歎亦何及也。”由此詩歌完成了第一個“由樂轉憂”的過程。
二憂盡喜來
船開後,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很快就風恬浪靜,雲淨天空,主人岑氏兄弟命令将船帆相繼打開,真正的遊覽由此展開,句中表面寫舟子無限欣喜,但此時感到欣喜的又何止是船夫,作者也應轉憂為喜了。遊船上絲管齊鳴,一派晴霁歡樂的景象。
詩人不禁開始玩賞起渼陂的湖光山色來。剛剛下過雨,水面上的菱葉、荷花就像被擦拭過一樣清麗可愛。天高水闊,彌望皆是田田蓮葉,葉間還穿插着露珠閃爍的各色花朵,船行其中,宛入畫中。
水中既然有菱葉荷花,則可知陂水不深,“深莫測”隻是極言之深,是誇張的說法。蔡夢弼曰:“沉竿續缦,言戲測其深也。”雨過天晴,面對着渼陂的秀麗景色,心情大好的詩人們不禁戲測起陂水的深淺來,可見,剛才的擔憂早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輕松愉悅。
随着船逐漸從水邊泛入中央,作者感覺自己仿佛到了汪洋大海。“下歸無極”,承前“深莫測”而來,言山峰倒映水中,水底但見終南山之黑影,故下句即接“半陂以南純浸山,動影袅窕沖融間”。此時船又從中流移近南岸,渼陂的南半湖全都浸滿了終南山的倒影。那倒影在水中輕輕地搖動,微波蕩漾,如夢如幻,遊人沉浸其中,幾乎忘卻了時間,不知不覺天色就晚了。
“船舷暝戛雲際寺,水面月出藍田關”,其中的“戛”本是一種兵器,此處指摩擦之聲。但船行陂中,寺在岸上,船與寺如何才能在經過時相互摩擦發出聲音?又雲際寺(即雲際山大定寺)與藍田關(即秦峣關)皆在東南,而渼陂在西,且其間相去數十裡遠,船又如何能經過此二處?其實這二句與前句“下歸無極終南黑”相同,亦是指水中倒影而言,“雲際之寺,遠影落波,船舷經過,如與相戛”,關頭之月,亦在波間,故曰“水面月出”。船行水中,人遊影中,是實是虛,莫測難辨,給人一種迷離惝恍的感覺。
“骊龍”四句,寫月下見聞:燈火遙映閃爍,猶如骊龍吐珠,遠聞音樂間作,恰似馮夷擊鼓,晚舟紛渡,宛若群龍争趨,美人歌舞,依稀湘妃漢女,服飾鮮麗,仿佛金支翠旗,光芒閃爍。四句中運用了許多神話傳說中的人物與神奇的物象,寫得光怪陸離,目的就是要極力描摹出月出樂作的奇麗景象,令置身其間的遊人恍若神遊仙府異境。這裡的“骊龍吐珠”“馮夷擊鼓”“湘妃歌舞”“金支翠羽”,可以說都是作者面對眼前的歡樂景象展開的想象。
渼陂的奇麗景色使詩人将初來之時的憂思與煩惱抛諸腦後,完全沉浸在歡樂喜悅之中。可以說,此時遊賞活動與詩歌的書寫都進入了高潮。
三樂極生哀
遊賞之興正濃,天氣卻說變就變,“咫尺但愁雷雨至,蒼茫不曉神靈意”。一場雷雨眼看就要來臨,詩人不禁發出感歎:“少壯幾時奈老何,向來哀樂何其多!”此二句化用漢武帝《秋風辭》:“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當年漢武帝率領群臣到河東郡汾陽縣祭祀後土,乘坐樓船泛舟汾河,飲宴中流,觸景生情,寫下了這首《秋風辭》。詩以景物起興,繼寫樓船中歌舞盛宴的熱鬧場面,最後以感歎樂極生悲、人生易老、歲月流逝作結。相似的情境,相近的感受,老杜難免憶及此辭,發出類似的感慨。
縱觀全詩不難發現,詩歌開篇“首叙鼍作鲸吞之可憂,中叙凫鹥菱荷與夫湘妃漢女之樂,末憂雷雨忽至,則又為之而愁,遂由自然之變化莫測而聯想到人生之哀樂無常”,并以此推開作結。“哀”與“樂”在詩中不停地交替出現,呈現出“樂-哀-樂-哀”的循環往複。詩歌緊扣“哀”與“樂”,并在末尾以哀樂總束全篇,可謂章法謹嚴,奇詭莫測。因而董養性評曰:“結句哀樂二字,總括一篇之意。蓋天地黤慘以下,此實可哀;錦帆開以下,此又可樂;宛然如在渤之中,而下歸無極,又若可哀。影動沖融,船移月出,又誠可樂;棹讴之聲,絲管之音,神龍靈異,無不感召,才可樂也;雷雨咫尺,神靈莫測,又可哀焉。故終之曰‘哀樂何其多’。”
《渼陂行》全詩寫與岑參兄弟同遊渼陂的所見所感,景色瑰麗,光怪陸離,詞采精拔,從渼陂天氣與景色的瞬息萬變,聯想到人生易老,哀樂無常,遂生出無限的感慨,在全詩的行文過程中形成了圓融的結構之美,與詩之主旨相得益彰。
浦起龍《讀杜心解》即雲:“記一遊耳,忽從始而風波、既而天霁、頃刻變遷上,生出一片奇情,便覺憂喜頓移,哀樂内觸,無限曲折。”楊倫《杜詩鏡铨》也說:“隻平叙一日遊境,而滉漾飄忽,千态并集,……末用‘哀樂’二字總束全文,章法有草蛇灰線之妙。”由這些評論也可見出全篇之章法:詩作始終以“哀樂”為隐線,串聯全詩,并在結尾處将感慨直接抒發出來,結構嚴謹,意脈流暢。
寓居長安期間,杜甫曾至少兩次遊覽過渼陂,并寫有多篇詩作,如《渼陂西南台》《與鄠縣源大少府宴渼陂》等。在這些作品中,陳贻焮先生對《渼陂行》的評價最高,認為“杜甫這一時期的紀遊之作,寫得最出色的是《渼陂行》和《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渼陂的景色給詩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還不時地閃現在作者的回憶之中,杜甫流寓夔州時懷念故國,追述往昔遊樂盛事,寫下“昆吾禦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渼陂”(《秋興八首》之八)。可見,渼陂之行成為見證杜甫昔日年華的一個标志。
(作者單位: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