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倫敦到廣州
1804年,倫敦傳教會決定派馬禮遜(RobertMorrison)赴華,并将掌握漢語和翻譯《聖經》定為首要目标,而宣道卻并不在短期計劃内(參米憐《新教在華傳教前十年回顧》,大象出版社,2008,25頁)。1807年,馬禮遜動身前往中國。臨行前,倫敦會給了他一份《工作指示》和一份《基督徒告誡書》。前者再次将學習漢語、編纂漢語詞典和翻譯《聖經》定為工作重心,而後者則希望他成為一名“和平使者”(參艾莉莎·馬禮遜《馬禮遜回憶錄》第1冊,大象出版社,2008,51-52頁)。
倫敦會的務實态度為該會傳教士的活動定下了基調。居住中國期間,馬禮遜着漢服,吃中餐,能熟練使用筷子,甚至留起了辮子(參米憐《新教在華傳教前十年回顧》,31頁),并為在澳門出生的二兒子取了一個中國味道十足的名字——“馬儒翰”。在此期間,他也很好地完成了編詞典和譯書的工作。1812年,倫敦會派米憐(WilliamMilne)到中國,協助馬禮遜的工作。1814年,二人向倫敦會提交了一份決議書,其中包括十項内容,第四項是“在馬六甲出版一種旨在傳播普通知識和基督教知識的中文雜志,以月刊或其他适當的期刊形式出版”(米憐《新教在華傳教前十年回顧》,65頁)。次年,米憐在馬六甲創辦了最早的中文期刊——《察世俗每月統記傳》(ChineseMonthlyMagazine,簡稱《察世俗》)。盡管是一份宗教刊物,但《察世俗》并非一味傳教,而是“讓中國哲學家們出來講話”,努力尋找中西文化的共通之處。1822年,米憐病逝,刊物随即停辦。次年,米憐的助手麥都思(WalterHenryMedhurst)在巴達維亞(今雅加達)創辦《特選撮要每月紀傳》(簡稱《特選撮要》),這份雜志基本沿襲了《察世俗》的辦刊方針。1826年,《特選撮要》停刊。兩年後,同為倫敦會傳教士的紀德(SamuelKidd)在馬六甲刊印《天下新聞》。與前兩份期刊不同,《天下新聞》開始從宗教刊物向世俗刊物過渡,但大約隻發行了一年。
之後接棒的就是《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簡稱《東西洋考》)。這份雜志的創辦者是普魯士傳教士郭士立(KarlFriedrichAugustGützlaff,又譯郭實獵,郭實臘等)。1803年,郭士立出生在普魯士的一座小鎮,早年跟随一名銅匠學徒。18歲進入柏林的教會學院學習。20歲前往鹿特丹,進入荷蘭傳道會。1827年,郭士立來到巴達維亞,與麥都思同住,并向其學習馬來語和中文。兩年後,他辭去荷蘭會職務,開始為倫敦會服務,後于1831年前往中國。與馬禮遜相似,郭士立積極融入中國文化,他穿中國服裝,起中國名字,還為中國人看病(其生平參見偉烈亞力《1867年以前來華基督教傳教士列傳及著作目錄》,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60-61頁)。他甚至還認一郭姓華人為義父,以“歸化華人”的身份進入廣州(參趙曉蘭、吳潮《傳教士中文報刊史》,複旦大學出版社,2011,58頁)。1833年,他創辦的《東西洋考》在廣州問世。這份刊物陸續發行到1838年前後。
郭士立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了創刊的緣起:“其出版是為了使中國人獲知我們的技藝、科學與準則。它将不談政治,避免就任何主題以尖銳言詞觸怒他們。可用較妙的方法表達,我們确實不是‘蠻夷’;編者偏向于用展示事實的手法,使中國人相信,他們仍有許多東西要學。又,悉知外國人與地方當局關系的意義,編纂者已緻力于赢得他們的友誼。”(愛漢者等編《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導言,12頁)上文表明,郭士立做了兩手準備:一方面是在中國人可以接受的範圍内傳播西學,另一方面是争取獲得地方當局的認可。這種務實态度是刊物得以在中國立足和長期出版的必要條件。《東西洋考》是對之前三種刊物的繼承和發展,它們的“血緣關系”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從封面版式上看。《察世俗》和《特選撮要》基本一緻:封面中間是豎寫的刊名,刊名右側有一句中國警語,如“子曰: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左下方是編者的署名,上方是用中國年号計年法标注的出版時間;《東西洋考》的封面也是由刊名、警語、署名、時間四部分組成,隻是把警語從刊名的右側移到了左側。
其次,從辦刊方針看,《東西洋考》沿襲了“讓中國哲學家們出來講話”的傳統,大量引用儒家經典。以創刊号的序言為例,全“序”凡827字,共引述中國經典16處,其中孔子語10處,孟子語2處,朱熹語1處,另引《尚書》《詩經》《禮記》各1處。全部引文共344字(含“子曰”“詩雲”等引導語),占全序篇幅的40%左右,“讓中國哲學家們出來講話”的意味濃厚。在論理上,這些引文也使用得較為恰當。作者用孔孟之語來證明“鼎興正道,黜斥異端,闡發藝文,是君子之專務”。什麼是正道?“夫自上帝降生民,則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仁義禮智”似乎成了中西方共同的價值觀。之後,作者引用“雖之夷狄,不可棄也”,“四海之内,皆兄弟”等語來論述“國民之猶水之有分派……水源則一”。既然“子視外國與中國人當兄弟”,那麼“善讀者”自然應“不輕忽遠人之文”(愛漢者等編《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3頁)。
第三,《東西洋考》完成了《天下新聞》開啟的轉變,成為了一份世俗刊物。《東西洋考》涉及頗廣,包括曆史、地理、政治、經濟、科技等方面。盡管其中也有一些宣教的内容,但宗教已經退到了次要位置。編輯《察世俗》時,米憐化名“博愛者”,宗教意味較濃;而郭士立創辦《東西洋考》時所使用的化名是“愛漢者”。這可以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從《察世俗》到《東西洋考》,宗教色彩在逐漸減弱,融入中國文化的意願在逐漸增強。1838年,麥都思又在廣州創辦《各國消息》,這份雜志已經基本去除了宗教方面的内容。
《察世俗每月統記傳》封面綜上所述,1840年之前的華文期刊基本上都是由倫敦會傳教士創辦的,倫敦-馬六甲-巴達維亞-馬六甲-廣州是這些刊物發展的基本脈絡。《東西洋考》是發展的關鍵節點,它實現了以下幾個轉變:從中國境外辦刊向境内辦刊的轉變,從宗教刊物向世俗刊物的轉變,以及從影響有限到影響較大的轉變。那麼,《東西洋考》對中國産生了什麼影響呢?
二開眼看世界的窗口
鴉片戰争之後,先進開明的中國人急需了解世界,但他們仍然生活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裡,接觸外界的機會有限。這時,《東西洋考》便成為他們開眼看世界的一扇窗。雜志最早刊登了拿破侖和華盛頓的傳記,最早介紹了西式醫院,并較為詳細地介紹了輪船、火車等西方科技。
值得注意的是,雜志刊登了許多介紹世界地理的文章,以及四幅帶有精确經緯度和比例尺的地圖:《東南洋并南洋圖》《大清一統天下全圖》《俄羅斯通天下全圖》《北痕都斯坦全圖》(印度北部地圖)。《大清一統天下全圖》是鴉片戰争前後最精準的中國地圖之一,其馀三幅圖則展現了中國周邊的政治格局。
《大清一統天下全圖》《東西洋考》所傳播的世界地理知識成為魏源創作《海國圖志》的重要參考。有學者進行過統計,魏源引《東西洋考》13期,文章共24篇,其中多數都是地理文章。從《東西洋考》看,它刊出的世界地理文章共35篇,其中18篇被魏源引述。從《海國圖志》看,魏源引錄西籍約257處,其中有十分之一強引自《東西洋考》。又據統計,徐繼畬的《瀛寰志略》也至少兩次大段引述這份雜志。例如,卷四“歐羅巴”引錄了《東西洋考》戊戌五月所載的《歐羅巴列國版圖》一文(詳見愛漢者等編《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導言,27-30頁)。
除了《海國圖志》和《瀛寰志略》,梁廷枏(nán)的《海國四說》也受到了《東西洋考》的影響。梁廷枏(1796-1861)字章冉,廣東順德人。鴉片戰争時期任職廣東,是戰争的親曆者。戰争的失敗觸動了梁廷枏,促使他了解世界,《海國四說》便是他開眼看世界的成果。《海國四說》包括《耶稣教難入中國說》《合省國說》《蘭侖偶說》《粵道貢國說》四部分。《耶稣教難入中國說》的結尾分析了中西文化對曆史長度的理解。依照中國典籍記載,“蓋自萬曆九年……逆推至黃帝元年,凡四千一百七十八年,年代可考而知者止此”。而西方則認為人類曆史有六千馀年,此說得到《東西洋考》的佐證:“近日西人所纂《東西洋每月統記》之稱造天創地起,至道光十四年,為六千五百四十七年者同為據。”(梁廷枏《海國四說》,中華書局,1993,47-48頁)《合省國說》則談到了中西對“洲”的不同理解,中國有“四大部洲”之說,而西方則分世界為“亞非歐美”四大洲,“道光甲午,西洋人自稱愛漢者,所刻《東西洋每月統記傳》中有《列國地方總論》一條……”,随後引用五百七十馀字,較為詳細地介紹了四洲的情況(參梁廷枏《海國四說》,54頁)。後文,梁廷枏還引《東西洋考》,講歐洲人“揚帆偏西”發現美洲,掠奪當地貴金屬,後“載銀赴中國”進行貿易。這段材料初步理清了白銀的全球流動,并将中國對外貿易納入全球貿易網中。此外,《蘭侖偶說》也至少兩次引用了《東西洋考》中的内容。
《東西洋考》所刊載的曆史知識同樣值得關注。中國重視曆史,所以《東西洋考》也開辟了史學專欄,并通過多個欄目介紹了埃及、希臘等國的曆史。在雜志刊登的曆史類文章裡,最重要的是《東西史記和合》。該文由麥都思所作,初刊于《天下新聞》,1829年在巴達維亞印成單行本。《東西洋考》從創刊号起連載這部著作,将其介紹到中國。此書英文名稱為ComparativeChronology,即“比較曆史年表”。全文分上下兩欄,上欄介紹東方史,即中國史,下欄是與之相對應的西方史,即歐洲史。《東西史記和合》的最大亮點就在于“和合”,即求中西曆史之融通。首先,從理念上看,《東西洋考》刊載的《史記和合綱鑒》提到:“自盤古至堯舜之時,自亞坦到挪亞,東西記庶乎相合,蓋諸宗族之本源為一而已。蓋前後異勢,疏密異刑,各族繼私風俗,故史記也不同。但諸國之體,如身之有四肢,血脈相通,而疴癢相關。茲史記之和合,結其聯絡,及通疏遠焉……誠使并結四海矣。”(《東西洋考每月統記傳》,252頁)這與《東西洋考》“合四海為一家,聯萬姓為一體”的辦刊目标一脈相承。其次,從“比較曆史年表”的書寫形式上看,一方面,“表”是“紀傳體”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正史中不乏比較年表,如《金史》卷六十的《交聘表》,以時間為軸,分上中下三欄叙述了宋、夏、高麗的曆史。另一方面,西方也有修編年史的傳統。被譽為“教會史之父”的攸西比厄斯(Eusebius)曾作《編年史》,這部書同樣以時間為軸,左側介紹“神聖”的曆史,右側介紹“世俗”的曆史,兩相對照。中西史學差異很大,而“比較曆史年表”是它們為數不多的交集。換句話說,《東西史記和合》求到了中西史學的“最大公約數”。第三,從具體内容上看,“西漢紀”講到明帝遣人去天竺求法,下欄對應的位置寫耶稣道入印度,被當地人誤傳,弄出佛教來。這就成了西方版的“化胡說”,求同意味明顯。此外,《史記和合》還迎合中國讀者的閱讀習慣,使用了“擡格”。
《東西史記和合》内文綜上所述,《東西洋考》是先進中國人獲取新知的重要途徑。其中介紹的地理知識成為《海國圖志》《瀛寰志略》和《海國四說》的重要參考資料,介紹的曆史知識則為中國帶來了不同的曆史視角。《東西史記和合》首次将中西史學置于同一框架中,既沒有傳統的“中國中心”,也沒有日後泛濫的“歐洲中心”,是中西史學平等交流的一次嘗試。無論哪方面的知識,都為中國人開眼看世界打開了一扇窗。
三東風西漸與西風東漸
中國文化以其獨特魅力影響了包括歐洲在内的許多地區。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認為中國皇帝是哲學家式的君主,中國的管理方式值得借鑒。他還在《風俗論》中贊美了中國的法制、德治和禮儀(參伏爾泰《風俗論》上冊,商務印書館,1994,249-251頁)。英國學者托馬斯·卡萊爾對中國的“文人當政”很感興趣。他認為,将文人培養成執政者,這個想法本身就很可貴(參托馬斯·卡萊爾《論曆史上的英雄、英雄崇拜和英雄業績》,商務印書館,2005,190-191頁)。到中國之前,馬禮遜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也談到了他對中國人的印象:“許多中國人都是舉止文雅、知識廣博之士,他們不亞于我們,甚至更勝一籌。”(艾莉莎·馬禮遜《馬禮遜回憶錄》第1冊,37頁)
馬禮遜的話可以從一個側面折射出英國知識階層對中國文化的認同,這是倫敦會采取務實态度的重要背景。而倫敦會的務實态度又為麥都思、郭士立等人的辦刊活動定下了基調,所以《東西洋考》才有“合四海為一家,聯萬姓為一體”的辦刊目标。盡管西學東漸是近代史的主流,但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讨論“西方文明的東方起源”。在文化交流上,并沒有絕對的老師,也沒有絕對的學生,都是各領風騷數百年。
作者單位:首都師範大學曆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