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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西洋文士”與中國士大夫的交往

時間:2024-11-08 11:26:51

在明清之際來華傳教的衆多歐洲修會和傳教組織中,有一個一般中國人了解不多的,名叫巴黎外方會(MissionsÉtrangèresdeParis)的傳教團。與曆史悠久的方濟會、道明會、耶稣會等修會相比,巴黎外方會算是後起之秀,它1658年才在歐洲成立,其創始人是幾位法國主教。當時法國正值路易十四統治初期,社會上彌漫着一股虔誠的宗教氣氛。主張前往東方尤其是前往中國傳教的巴黎外方會受到法國貴族的大力支持,不過短短二十年時間,巴黎外方會不但在東南亞的暹羅(今泰國)打下了牢固的根基,也在中國東南沿海登陸傳教。我們要講的白日昇(JeanBasset,1662-1707)神父就是巴黎外方會的一位代表性人物。他出生于裡昂的官宦家庭,青年時期進入巴黎聖蘇爾比斯(Saint-Sulpice)修院,長于人文科學和修辭學,獲得神學業士學位之後,加入巴黎外方會。1685年,他乘坐法國帆船“飛鳥号”來到東方,抵達暹羅首都大城的外方會總修院。1689年末,27歲的白日昇終于得到機會前來中國,後來竟終老于中國。

白日昇在中國生活了十八年,他一直有與外方會同仁通信的習慣,雖然前期的書信已經佚失,但最後六年的書信卻被完整保存下來。作為“大西洋文士”,白日昇很喜歡與中國士大夫交往,在與中國士大夫的交遊過程中,他對于中國的風俗人情和文化特征,有着深切的體認,也借助這些交遊,為其在華傳教提供了幫助。

17世紀90年代,康熙為了回報耶稣會士在宮廷中的服務,對于基督教持寬容态度,1692年更允許傳教士在中國各地任意傳教。外方會傳教士登陸中國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借助宗教寬容政策,他們的教務頗有進展,在粵、閩、浙、贛等省建有教堂。白日昇來華後不久,就被派往粵北韶州,管理一個四百人的教區。他在此地居住了五年,與當地教民相處愉快,為傳教頗費心力。他曾急切地請求在歐洲的朋友募集經費,用以培養當地的男、女傳道員,教育修生,設立藥房及修建教堂。在此期間,有關中國禮儀問題,他與同為外方會士的閻珰(CharlesMaigrot,1652-1730)主教産生了分歧。閻珰這位索邦大學的神學博士在中國禮儀問題上持嚴苛态度,主張禁止中國教民參與祭祖、祭孔儀式,并且不準用“天”“上帝”等詞語稱呼“天主”。出于個人的傳教經驗和理論研究,白日昇并不贊同閻珰的意見,為此,他曾前往福建,與閻珰讨論中國禮儀問題。但是後者堅持己見,身份又是主教,白日昇最後隻能服從,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對于中國傳教問題的興趣。1695年,白日昇從韶州遷往廣州,任外方會駐廣州司庫,負責管理派往内地各省的傳教士财務、通信等事務,同時,還要照料廣州為數不少的教民,涉及的工作相當繁雜,也因而得以與廣州的各色人等結交往還。他既要去廣州附近一座麻風病院探望病人,也要去拜訪兩廣總督石琳。1697年,他就曾攜帶禮物去臨近教堂的石琳官邸拜訪,受到後者的友善接待。他也與廣州的其他官員往還,有時還會為他們修理購自西人的鐘表。由于廣州是清朝海外貿易的門戶,商賈雲集,海舶蟻附,地方官員常與西方人交往,白日昇與他們之間關系較為友善。在中國生活十馀年之後,白日昇對于風俗人情有了較為透徹的了解,在1702年夏完成了一篇百馀頁的長文《中國福傳建議書》,以相當清晰、理智的語言,讨論中國傳教面臨的問題,提出他的解決方案。他在文中認為,雖然基督教已經傳入中國一百多年,但根基卻并不牢固。教民人數不多,還經常有教民背教。他們的信仰完全依賴外國傳教士的工作,“中國人不懂得怎麼走上天之路,傳教士必須要把他們背在肩上走”。基督教的影響力無法與儒、道、釋等教相提并論。究其原因,首先,他認為不能歸咎于中國人,而是歐洲傳教士的偏見所緻。他解釋道,中國人在很多方面比其他國家的國民具有優勢,體現在理智、寬容、重視學問、道德感強、善良穩重等十四個方面,而歐洲傳教士卻以傲慢的态度将其視為低等人民。其次,他認為是由于缺乏紀律。對于教民,傳教士沒有盡到精心培育的職責,很輕易地施洗入教者,而又對違背教規者不能嚴加懲戒。在揭示了症結所在之後,他給出了三條建議:一是允許用中文舉行聖禮;二是用中文翻譯聖經;三是盡力争取祝聖中國神父。然後他詳細申論了上述建議的理由,并認為,給他們一本中文《聖經》和一本中文《日課》,是最符合中國人天性的有效辦法。

《中國福傳建議書》充滿了自我反省的精神和冷靜理智的态度,行文也十分講求邏輯,因而很有說服力。如果此文打動當時的羅馬教廷,《聖經》的中文全譯本可能在18世紀就會問世了。可惜,白日昇的建議完全未被态度保守的教廷采納,用中文翻譯《聖經》和舉行聖禮仍被嚴禁。

白日昇在法國受過良好的教育,為人好學不倦,長于著述。從其書信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他的文字典雅暢達,條理明晰。這些特點與中國文人頗為相似。他平日身穿長袍,頭戴儒巾,一副中國士人打扮,也很願意與中國士大夫交往。

白日昇來華的前期主要在廣東生活,後期被派往四川傳教。1702年,他受命與其他三位歐洲神父一同進入内地省份四川傳教,行李中攜帶了四千冊中外文書籍。他們打着“禦前供奉”的招牌行至湖南境内時,當地的一些士大夫前來造訪。其中一位博學之士與白日昇讨論起儒家觀念中的“理”,白日昇認為理應該是明智的,得到前者的贊同。這位中國文士認為儒教因為受到宋儒的歪曲,而沒有強調這一點。雙方又進一步讨論了兩個小時,盡管白日昇所操粵語與中國文士的湖南方言差異不小,造成理解上的一些困難,可是并沒有妨礙雙方進行學理上的讨論。

抵達四川後,白日昇很希望延攬文人入教。1704年,新入教者中有一位讀書人,讓白日昇相當高興。這位讀書人的歸信過程頗不平凡。他本姓徐,是成都以南嘉定人氏,雖無功名,但天性好學,妻子去世之後,萬念俱灰,将唯一的兒子托付兄弟照料,離家來到成都,本想要皈依佛門或成為道士。在出家之前,他想先了解寺廟和道觀中的生活,可是這一了解令他十分失望,因他看到了某些僧、道生活中腐化堕落、玷辱清淨之地的一面。一次偶然的機會,他來到位于成都總府街的天主堂了解教理,成為慕道者。在認真讀了幾種教理書之後,他決定受洗。白日昇很願意有這樣一位士人基督徒,不隻是因為教堂需要讀書人做一些書寫工作,更重要的是,他翻譯《聖經》的計劃亟需助手。這位徐姓士人的皈依,對于白日昇幫助甚巨。受洗時,白神父為其取教名若翰。此時,白日昇正在進行《四福音書》和某種教理書的翻譯工作,欲将拉丁文譯成白話中文,以便于中國傳道員和教徒使用,徐若翰為他提供了及時而有力的幫助。在《聖經》漢譯史上,白日昇的譯本是最早的中譯本,比英國倫敦會神父馬禮遜(RobertMorrison,1782-1834)的著名《聖經》譯本(1810年)要早一百馀年,馬禮遜正是在白日昇譯本的基礎上,從事其《聖經》翻譯的。在白日昇譯本中,這位少為人知的徐若翰着實功不可沒,他對于白日昇的幫助并不隻限于文字的潤色,因為他自己也熱中研究教義,潛心研讀了整部《新約》,還為《四福音書》做了一種“聖經用語索引”。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寫了好幾封信給耶稣會士,讨論禮儀問題。三

白日昇與士大夫的交往更多的是出于傳教的實際需要。四川地處内陸,觀念比廣東保守,官員對外來宗教缺乏善意,底層役吏更是懷有敵意。又适逢清軍在打箭爐(今康定)與番民作戰,因此有謠言稱西洋人來此是要傳布白蓮教,招兵買馬,試圖造反,這對于傳教士的聲譽造成了不小的負面影響。所以,傳教之初,最為緊要的是獲得官府的許可。幸好,與官員打交道,白日昇并不陌生。首先,他自己就出生于一個官員家庭,他父親是裡昂市的行政長官,對于如何與官員應對,從小耳濡目染。其次,走上層路線也是巴黎外方會的慣用手段。巴黎外方會在草創階段,就善于利用上層人物的影響力,他們在羅馬、巴黎如此,在暹羅也如此,在中國這個等級社會更是如此。

且看白日昇是如何與四川官員周旋,從而立足四川、開展教務的。

1702年,白日昇一行抵達成都。一個多月後,中文流利的白日昇就以大西洋文士的身份,遍訪城内的官員。他乘着四人擡的轎子,攜帶禮物,一一拜望當地巡撫、布政使、知府、知縣等,呈遞“大西洋文士”名帖,可他幾乎在每一處都吃了閉門羹。由于沒有得到地方官員的支持,他在成都定居、傳教的計劃受到當地保甲的刁難。為了打消敵意,他在嚴冬趕往西安,面見當時的川陝甘總督華顯。經其他神父引薦,白日昇受到華顯的接見。總督對其頗為友好,在較短時間内,與其見面四次,白日昇也饋贈了價值不菲的禮物。華顯答應緻信四川布政使,請其關照白日昇,還介紹路過西安的新任四川按察使與白日昇相識。1703年4月,當白日昇向華顯辭行的時候,後者讓神父放心,四川官員将不會再為難于他。

回到成都後,白日昇的主要精力放在改善與成都官員的關系上。由于總督華顯的關照,成都官員的态度此時已大有改變。四川布政使找來成都知府和華陽知縣,商議之後,決定允許白日昇建堂傳教,理由是既然康熙三十一年(1692)谕旨中已準許傳教士在各省行走,其他省份也多建有教堂,更重要的是,總督大人對于傳教士如此友善,成都似乎沒有什麼理由非得禁止這西洋教士居住、傳教。商議妥當後,布政使将意見呈報四川巡撫貝和諾,貝雖對天主教并無好感,但已收到總督大人的信件,當然也就順水推舟,批準傳教士建堂傳教的請求。得到準許建堂的消息之後,白、梁二人很快即在已購的總府街院落前豎起了大書“天主堂”三字的匾額,以壯觀瞻。為了表示謝意,白日昇又一次攜帶禮物拜訪各級官員,布政使、按察使和知府均予接見,藩台、臬台還做了禮節性回拜,隻有巡撫一直避而不見,這讓他略感不安。幸運的是,這位反感天主教的貝和諾不久内遷兵部,繼任者能泰對傳教士們的态度卻大為不同。新履職的能泰将白神父請去府邸,告知剛剛收到北京明珠大人的薦書,推薦白神父來川傳教。明珠是康熙朝中期的權臣,曾任武英殿大學士,此時雖已遭罷黜多年,僅為内大臣,但仍頗有權勢。明珠之願推薦白日昇等,是受法國耶稣會傳教士張誠神父(JeanFrançoisGerbillon,1654-1707)之托,亦可見張誠對于白日昇的同胞情誼。正是因為明珠的推薦,能泰才會在收到薦書後馬上召見白日昇。能泰對他相當友善,稱其本人也是欽天監闵明我(P.M.Grimaldi,1639-1712)和安多(AntoineThomas,1644-1709)兩位大人的朋友,又請白喝滿洲茶。攀談一小時後,白日昇告辭而去。傳教士的努力終于獲得了回報,白日昇在成都傳教的最大障礙終于清除,得以一意緻力于培育修生和管理、發展教務。

白日昇借助明珠的推薦,獲得了新任巡撫能泰的禮遇,這對于他們在四川傳教至關重要。1706年4月,能泰因事要暫離成都。按照慣例,布政使以下官員及親朋都要去城郊送行。但此時臨近陰曆三月十八康熙之萬壽節,白日昇等正在準備為期十天的禱告活動,到時将無法為巡撫送行,因而提前向能泰告假。後者聽說此事後,對禱告相當感興趣,不但自己前往經堂為康熙祈福,并且邀集各級文武官員同往。其他官員對此并無異議,隻有四川提督嶽升龍極感為難,因嶽笃信藏傳佛教,家中還供養着多位喇嘛,若去天主堂禮拜,則有違本願,如若不去,違拗巡撫意願不說,還可能被責不敬今上,躊躇再三,最後又不得不去。

三月十八那天,黎明時分,總府街便已布滿兵丁和差役,白日昇等早已在門前恭候。先到的是藩台、臬台,之後是提督等武官,最後到的才是巡撫大人。巡撫寒暄之後,對白日昇說了不少贊賞的話語。大約一小時之後,衆人又到經堂之中,兩位神父站在祭壇兩側,衆官員立于祭壇之下,神父念了幾種祈禱文,之後,大家一同向天主像九叩首。禮畢,神父請衆人回到客廳之中,享用二人準備的茶點。此時,嶽提督送來滿洲茶作禮物,巡撫能泰送給一起為康熙祝壽的教徒四壇水酒及相應的面粉。對于能泰的饋贈,白日昇表示十分感謝,但說我們不像和尚念經是為獲得布施,我們天主徒雖然大多數都不富裕,但也不能收受布施,既然大家是為祝福皇上萬壽無疆,我們很願意替您将酒飯施給獄囚、醫院中的病人和窮人,因為關懷這些貧苦之人是我們天主教的主要職責,去年,聖上也曾讓在京傳教士為饑民發放赈濟物品。在場的教民聽到白日昇的話語,都非常高興,認為這麼做可以消除巡撫對他們的偏見,因為提督曾對巡撫講,天主教徒都是些窮人,入教是為了獲得物質上的好處。

與成都各級官員的交往,不僅使傳教士獲得了某種安全庇護,也擴大了天主教的影響,對于傳教有莫大的好處。1706年,白日昇收到一封來信,是僻處川西的雅州天全土司高一柱寫來的,他在信中謙虛地表示了對天主教的好感和興趣,邀請白日昇前去做客。白日昇跋涉多日,抵達天全土司府,最初受到熱情接待。可當神父講述教理之時,這位大人卻并無興味。見面數次之後,神父便明白了其中原委,原來這位土司雅好道術,聽人說北京欽天監南懷仁神父在京受到皇上重用,以為大西洋教士掌握煉金和長生之術,因此将白日昇請來,好好招待一番,希望能被傳以法術。得知原委後,神父告以天主教隻關注人的精神信仰,并無黃白、長生之法。盡管天全之行收獲不如預期,但也為未來在雅州傳教做了準備。

白日昇神父是清初一位很有代表性的法國傳教士。他們一般都出身于法國中上層家庭,受過系統的神學教育,文化水準較高,來華之後,好學不倦,努力學習中國典籍,勤于著述。由于這些特性,白日昇與中國士大夫頗有類似之處,平日将自己的身份定位為“大西洋文士”,也喜歡與士大夫交遊。這些交遊也是出于傳教的實際需要,從中可以曆練風俗人情,加深對于中國文化的體認。而少數時候,與士人的精神溝通,更令白日昇感興趣。他的《中國福傳建議書》和《聖經》翻譯,是對中西文化交流頗有貢獻的成績,而二者都或多或少地受益于與中國士大夫的交往。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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