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昇在中國生活了十八年,他一直有與外方會同仁通信的習慣,雖然前期的書信已經佚失,但最後六年的書信卻被完整保存下來。作為“大西洋文士”,白日昇很喜歡與中國士大夫交往,在與中國士大夫的交遊過程中,他對于中國的風俗人情和文化特征,有着深切的體認,也借助這些交遊,為其在華傳教提供了幫助。
一
17世紀90年代,康熙為了回報耶稣會士在宮廷中的服務,對于基督教持寬容态度,1692年更允許傳教士在中國各地任意傳教。外方會傳教士登陸中國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借助宗教寬容政策,他們的教務頗有進展,在粵、閩、浙、贛等省建有教堂。白日昇來華後不久,就被派往粵北韶州,管理一個四百人的教區。他在此地居住了五年,與當地教民相處愉快,為傳教頗費心力。他曾急切地請求在歐洲的朋友募集經費,用以培養當地的男、女傳道員,教育修生,設立藥房及修建教堂。在此期間,有關中國禮儀問題,他與同為外方會士的閻珰(CharlesMaigrot,1652-1730)主教産生了分歧。閻珰這位索邦大學的神學博士在中國禮儀問題上持嚴苛态度,主張禁止中國教民參與祭祖、祭孔儀式,并且不準用“天”“上帝”等詞語稱呼“天主”。出于個人的傳教經驗和理論研究,白日昇并不贊同閻珰的意見,為此,他曾前往福建,與閻珰讨論中國禮儀問題。但是後者堅持己見,身份又是主教,白日昇最後隻能服從,不過,這并不妨礙他對于中國傳教問題的興趣。1695年,白日昇從韶州遷往廣州,任外方會駐廣州司庫,負責管理派往内地各省的傳教士财務、通信等事務,同時,還要照料廣州為數不少的教民,涉及的工作相當繁雜,也因而得以與廣州的各色人等結交往還。他既要去廣州附近一座麻風病院探望病人,也要去拜訪兩廣總督石琳。1697年,他就曾攜帶禮物去臨近教堂的石琳官邸拜訪,受到後者的友善接待。他也與廣州的其他官員往還,有時還會為他們修理購自西人的鐘表。由于廣州是清朝海外貿易的門戶,商賈雲集,海舶蟻附,地方官員常與西方人交往,白日昇與他們之間關系較為友善。在中國生活十馀年之後,白日昇對于風俗人情有了較為透徹的了解,在1702年夏完成了一篇百馀頁的長文《中國福傳建議書》,以相當清晰、理智的語言,讨論中國傳教面臨的問題,提出他的解決方案。他在文中認為,雖然基督教已經傳入中國一百多年,但根基卻并不牢固。教民人數不多,還經常有教民背教。他們的信仰完全依賴外國傳教士的工作,“中國人不懂得怎麼走上天之路,傳教士必須要把他們背在肩上走”。基督教的影響力無法與儒、道、釋等教相提并論。究其原因,首先,他認為不能歸咎于中國人,而是歐洲傳教士的偏見所緻。他解釋道,中國人在很多方面比其他國家的國民具有優勢,體現在理智、寬容、重視學問、道德感強、善良穩重等十四個方面,而歐洲傳教士卻以傲慢的态度将其視為低等人民。其次,他認為是由于缺乏紀律。對于教民,傳教士沒有盡到精心培育的職責,很輕易地施洗入教者,而又對違背教規者不能嚴加懲戒。在揭示了症結所在之後,他給出了三條建議:一是允許用中文舉行聖禮;二是用中文翻譯聖經;三是盡力争取祝聖中國神父。然後他詳細申論了上述建議的理由,并認為,給他們一本中文《聖經》和一本中文《日課》,是最符合中國人天性的有效辦法。
《中國福傳建議書》充滿了自我反省的精神和冷靜理智的态度,行文也十分講求邏輯,因而很有說服力。如果此文打動當時的羅馬教廷,《聖經》的中文全譯本可能在18世紀就會問世了。可惜,白日昇的建議完全未被态度保守的教廷采納,用中文翻譯《聖經》和舉行聖禮仍被嚴禁。
二
白日昇在法國受過良好的教育,為人好學不倦,長于著述。從其書信中,我們還可以看到,他的文字典雅暢達,條理明晰。這些特點與中國文人頗為相似。他平日身穿長袍,頭戴儒巾,一副中國士人打扮,也很願意與中國士大夫交往。
白日昇來華的前期主要在廣東生活,後期被派往四川傳教。1702年,他受命與其他三位歐洲神父一同進入内地省份四川傳教,行李中攜帶了四千冊中外文書籍。他們打着“禦前供奉”的招牌行至湖南境内時,當地的一些士大夫前來造訪。其中一位博學之士與白日昇讨論起儒家觀念中的“理”,白日昇認為理應該是明智的,得到前者的贊同。這位中國文士認為儒教因為受到宋儒的歪曲,而沒有強調這一點。雙方又進一步讨論了兩個小時,盡管白日昇所操粵語與中國文士的湖南方言差異不小,造成理解上的一些困難,可是并沒有妨礙雙方進行學理上的讨論。
抵達四川後,白日昇很希望延攬文人入教。1704年,新入教者中有一位讀書人,讓白日昇相當高興。這位讀書人的歸信過程頗不平凡。他本姓徐,是成都以南嘉定人氏,雖無功名,但天性好學,妻子去世之後,萬念俱灰,将唯一的兒子托付兄弟照料,離家來到成都,本想要皈依佛門或成為道士。在出家之前,他想先了解寺廟和道觀中的生活,可是這一了解令他十分失望,因他看到了某些僧、道生活中腐化堕落、玷辱清淨之地的一面。一次偶然的機會,他來到位于成都總府街的天主堂了解教理,成為慕道者。在認真讀了幾種教理書之後,他決定受洗。白日昇很願意有這樣一位士人基督徒,不隻是因為教堂需要讀書人做一些書寫工作,更重要的是,他翻譯《聖經》的計劃亟需助手。這位徐姓士人的皈依,對于白日昇幫助甚巨。受洗時,白神父為其取教名若翰。此時,白日昇正在進行《四福音書》和某種教理書的翻譯工作,欲将拉丁文譯成白話中文,以便于中國傳道員和教徒使用,徐若翰為他提供了及時而有力的幫助。在《聖經》漢譯史上,白日昇的譯本是最早的中譯本,比英國倫敦會神父馬禮遜(RobertMorrison,1782-1834)的著名《聖經》譯本(1810年)要早一百馀年,馬禮遜正是在白日昇譯本的基礎上,從事其《聖經》翻譯的。在白日昇譯本中,這位少為人知的徐若翰着實功不可沒,他對于白日昇的幫助并不隻限于文字的潤色,因為他自己也熱中研究教義,潛心研讀了整部《新約》,還為《四福音書》做了一種“聖經用語索引”。在這些研究的基礎上,寫了好幾封信給耶稣會士,讨論禮儀問題。三
白日昇與士大夫的交往更多的是出于傳教的實際需要。四川地處内陸,觀念比廣東保守,官員對外來宗教缺乏善意,底層役吏更是懷有敵意。又适逢清軍在打箭爐(今康定)與番民作戰,因此有謠言稱西洋人來此是要傳布白蓮教,招兵買馬,試圖造反,這對于傳教士的聲譽造成了不小的負面影響。所以,傳教之初,最為緊要的是獲得官府的許可。幸好,與官員打交道,白日昇并不陌生。首先,他自己就出生于一個官員家庭,他父親是裡昂市的行政長官,對于如何與官員應對,從小耳濡目染。其次,走上層路線也是巴黎外方會的慣用手段。巴黎外方會在草創階段,就善于利用上層人物的影響力,他們在羅馬、巴黎如此,在暹羅也如此,在中國這個等級社會更是如此。
且看白日昇是如何與四川官員周旋,從而立足四川、開展教務的。
1702年,白日昇一行抵達成都。一個多月後,中文流利的白日昇就以大西洋文士的身份,遍訪城内的官員。他乘着四人擡的轎子,攜帶禮物,一一拜望當地巡撫、布政使、知府、知縣等,呈遞“大西洋文士”名帖,可他幾乎在每一處都吃了閉門羹。由于沒有得到地方官員的支持,他在成都定居、傳教的計劃受到當地保甲的刁難。為了打消敵意,他在嚴冬趕往西安,面見當時的川陝甘總督華顯。經其他神父引薦,白日昇受到華顯的接見。總督對其頗為友好,在較短時間内,與其見面四次,白日昇也饋贈了價值不菲的禮物。華顯答應緻信四川布政使,請其關照白日昇,還介紹路過西安的新任四川按察使與白日昇相識。1703年4月,當白日昇向華顯辭行的時候,後者讓神父放心,四川官員将不會再為難于他。
回到成都後,白日昇的主要精力放在改善與成都官員的關系上。由于總督華顯的關照,成都官員的态度此時已大有改變。四川布政使找來成都知府和華陽知縣,商議之後,決定允許白日昇建堂傳教,理由是既然康熙三十一年(1692)谕旨中已準許傳教士在各省行走,其他省份也多建有教堂,更重要的是,總督大人對于傳教士如此友善,成都似乎沒有什麼理由非得禁止這西洋教士居住、傳教。商議妥當後,布政使将意見呈報四川巡撫貝和諾,貝雖對天主教并無好感,但已收到總督大人的信件,當然也就順水推舟,批準傳教士建堂傳教的請求。得到準許建堂的消息之後,白、梁二人很快即在已購的總府街院落前豎起了大書“天主堂”三字的匾額,以壯觀瞻。為了表示謝意,白日昇又一次攜帶禮物拜訪各級官員,布政使、按察使和知府均予接見,藩台、臬台還做了禮節性回拜,隻有巡撫一直避而不見,這讓他略感不安。幸運的是,這位反感天主教的貝和諾不久内遷兵部,繼任者能泰對傳教士們的态度卻大為不同。新履職的能泰将白神父請去府邸,告知剛剛收到北京明珠大人的薦書,推薦白神父來川傳教。明珠是康熙朝中期的權臣,曾任武英殿大學士,此時雖已遭罷黜多年,僅為内大臣,但仍頗有權勢。明珠之願推薦白日昇等,是受法國耶稣會傳教士張誠神父(JeanFrançoisGerbillon,1654-1707)之托,亦可見張誠對于白日昇的同胞情誼。正是因為明珠的推薦,能泰才會在收到薦書後馬上召見白日昇。能泰對他相當友善,稱其本人也是欽天監闵明我(P.M.Grimaldi,1639-1712)和安多(AntoineThomas,1644-1709)兩位大人的朋友,又請白喝滿洲茶。攀談一小時後,白日昇告辭而去。傳教士的努力終于獲得了回報,白日昇在成都傳教的最大障礙終于清除,得以一意緻力于培育修生和管理、發展教務。
白日昇借助明珠的推薦,獲得了新任巡撫能泰的禮遇,這對于他們在四川傳教至關重要。1706年4月,能泰因事要暫離成都。按照慣例,布政使以下官員及親朋都要去城郊送行。但此時臨近陰曆三月十八康熙之萬壽節,白日昇等正在準備為期十天的禱告活動,到時将無法為巡撫送行,因而提前向能泰告假。後者聽說此事後,對禱告相當感興趣,不但自己前往經堂為康熙祈福,并且邀集各級文武官員同往。其他官員對此并無異議,隻有四川提督嶽升龍極感為難,因嶽笃信藏傳佛教,家中還供養着多位喇嘛,若去天主堂禮拜,則有違本願,如若不去,違拗巡撫意願不說,還可能被責不敬今上,躊躇再三,最後又不得不去。
三月十八那天,黎明時分,總府街便已布滿兵丁和差役,白日昇等早已在門前恭候。先到的是藩台、臬台,之後是提督等武官,最後到的才是巡撫大人。巡撫寒暄之後,對白日昇說了不少贊賞的話語。大約一小時之後,衆人又到經堂之中,兩位神父站在祭壇兩側,衆官員立于祭壇之下,神父念了幾種祈禱文,之後,大家一同向天主像九叩首。禮畢,神父請衆人回到客廳之中,享用二人準備的茶點。此時,嶽提督送來滿洲茶作禮物,巡撫能泰送給一起為康熙祝壽的教徒四壇水酒及相應的面粉。對于能泰的饋贈,白日昇表示十分感謝,但說我們不像和尚念經是為獲得布施,我們天主徒雖然大多數都不富裕,但也不能收受布施,既然大家是為祝福皇上萬壽無疆,我們很願意替您将酒飯施給獄囚、醫院中的病人和窮人,因為關懷這些貧苦之人是我們天主教的主要職責,去年,聖上也曾讓在京傳教士為饑民發放赈濟物品。在場的教民聽到白日昇的話語,都非常高興,認為這麼做可以消除巡撫對他們的偏見,因為提督曾對巡撫講,天主教徒都是些窮人,入教是為了獲得物質上的好處。
與成都各級官員的交往,不僅使傳教士獲得了某種安全庇護,也擴大了天主教的影響,對于傳教有莫大的好處。1706年,白日昇收到一封來信,是僻處川西的雅州天全土司高一柱寫來的,他在信中謙虛地表示了對天主教的好感和興趣,邀請白日昇前去做客。白日昇跋涉多日,抵達天全土司府,最初受到熱情接待。可當神父講述教理之時,這位大人卻并無興味。見面數次之後,神父便明白了其中原委,原來這位土司雅好道術,聽人說北京欽天監南懷仁神父在京受到皇上重用,以為大西洋教士掌握煉金和長生之術,因此将白日昇請來,好好招待一番,希望能被傳以法術。得知原委後,神父告以天主教隻關注人的精神信仰,并無黃白、長生之法。盡管天全之行收獲不如預期,但也為未來在雅州傳教做了準備。
白日昇神父是清初一位很有代表性的法國傳教士。他們一般都出身于法國中上層家庭,受過系統的神學教育,文化水準較高,來華之後,好學不倦,努力學習中國典籍,勤于著述。由于這些特性,白日昇與中國士大夫頗有類似之處,平日将自己的身份定位為“大西洋文士”,也喜歡與士大夫交遊。這些交遊也是出于傳教的實際需要,從中可以曆練風俗人情,加深對于中國文化的體認。而少數時候,與士人的精神溝通,更令白日昇感興趣。他的《中國福傳建議書》和《聖經》翻譯,是對中西文化交流頗有貢獻的成績,而二者都或多或少地受益于與中國士大夫的交往。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