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書

雜誌

保存到桌面 | 簡體人人書 | 手機版
傳記回憶文學理論偵探推理驚悚懸疑詩歌戲曲雜文隨筆小故事書評雜誌
人人書 > 雜誌 > 賀知章的醉與醒

賀知章的醉與醒

時間:2024-11-08 11:23:20

杜甫《飲中八仙歌》,述開元間八位善飲者,以賀知章領銜:“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他在酒黨中領袖群倫的地位,由斯可想。杜甫所說是否寫實,當然應有賀公本人的詩來證明。可惜他存世詩不多,也沒有合适的内容。恰巧近人柯昌泗著《語石異同評》卷四中,保留了賀的一首醉後的作品,形神兼備地寫出他醉後的感覺。詩題作《醉後逢汾州人寄馬使君題抱腹寺□》,詩雲:“昔年與親友,俱登抱腹山。數重攀雲梯,□颠□□□。一别廿馀載,此情思彌潺(自注:将與故人蘇三同上梯,寺僧以兩疋布□□□□□□□□□□然後得上狂喜。更不煩人力直上,至今不忘。忽逢彼州信,附此一首,以達馬使君,請送至寺,題壁上,幸也)。不言生涯老,蹉跎路所艱。八十馀數年,發絲心尚殷(自注:附此一癫,此二州正俯狂痫)。”詩刻抱腹寺碑右側,題下署:“四明狂客賀季真,正癫發時作。”末署:“庚辰歲首十二日,故人太子賓客賀知章敬呈。”庚辰為開元二十八年(740),是年賀知章已經八十二歲。《語石異同評》作者柯昌泗,為近代著名史家柯劭忞之子,中年後淪落,晚年留此書稿,對葉昌熾講曆代石刻體例的名著《語石》加以箋說,補充大量平生所見石刻的特例。抱腹寺在山西介休綿山,為晉中名刹。近代有唐楊仲昌《有唐汾州抱腹寺碑》的發現,見《山右石刻叢編》卷六。碑稱此寺“川奠彼汾,地雄全晉”,“雲霞半卷,樓閣□勢”。北魏時初建,隋開皇中增修。前引詩刻之第一段題署,為賀知章自署,自稱“四明狂客”,在此有确鑿記錄。詩題稱“醉後”,題署稱“正癫發時”,意思有别,事情實一,即處于飲酒過度後的迷狂狀态。酒雖喝多了,腦子還是清楚的。先回憶二十多年前與親友造訪抱腹寺的情景。抱腹寺居于綿山險要處。前引碑雲:“□則霍丘壺嶺,□長于其前;北則滹□昭祁,涵光乎其後。下則□梯鐵鎖,升降無私。”雖有缺文,意思還清楚,即前倚霍丘,北鄰滹沱,上下寺廟需要倚靠雲梯鐵鎖。賀知章回憶至此,特别加長注,說明當時同行故人為蘇三,将上雲梯,似乎是寺僧用兩匹布垂下,以助他們升寺。這一年賀知章至少也有六十左右,曆此險境,居然順利登寺,印象深刻,難以忘懷。偶然得汾州來信,雖然内容沒說,很可能是寺僧叙往事而求書迹者,立即作此,恰好有人去汾州,就寫下交汾州刺史馬使君轉交。最後幾句,是說自己已經很老了,當年道途之艱難尚曆曆在目,雖年過八十,白發蒼蒼,但回首往事,心中仍然有強烈的情懷。詩大體還算妥當,但自注中一再說癫說狂痫,大約确實是酒後所作,一方面解釋自己醉後思緒不太清晰,另一方面可能也藉此為自己年老手顫寫不好字,作些解釋。就賀知章存世作品來說,這大約是最後的寫作了。最後一節署名,是莊重的格式,自稱“故人”,與馬使君也是舊識。

今人知道賀知章,多因他對李白的激賞和金龜換酒的傳奇故事,且因他活到天寶初,也将他列為盛唐詩人。其實賀知章的年紀比陳子昂還大二三歲,他的文學活動可能開始于高宗末年,可惜因為他的存世作品可編年者不多,他的早期文學活動已經很難探究。他的作品今人傳誦最多的,一是《回鄉偶書二首》之二:“幼小離家老大回,鄉音難改鬓毛衰。家童相見不相識,卻問客從何處來?”明白如話,将近鄉情怯緩緩道來,以細節交待離鄉日久的親情。此詩應該是中年返鄉時而作,不是暮年棄官為道時作。另一首則是《柳枝詞》:“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縧。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是剪刀。”我這裡用宋刊《才調集》卷九所錄,與通行本稍有不同。雖然是樂府小詞,但觀察之細緻,描摹之真切,特别是結語的新警,确屬難得的好詩。

但在唐代,賀知章詩流行最廣的是另外兩首詩。一首是《回鄉偶書二首》之一:“離别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前二句感喟離家歲久,人事消磨,時光流逝,事業無成,語意蘊藉深沉。後二句寫居室前的鏡湖依舊春風漣漪,與辭家遠宦時毫無二緻,反襯時光如過隙白駒,自己也漸臻老境,寄意遙深,感慨無限。此詩後二句包含自然永恒、人生短促的大道理,在禅僧語錄中多次被引及。如《祖堂集》卷一○載,唐末閩僧雪峰義存的法嗣化度師郁,在回答門人提問時,徑答:“唯有門前鏡湖水,清風不改舊時波。”改了一個字,意思不變。後來大文豪蘇轼撰《東坡志林》卷二,還曾叙述五代南漢時的一則故事:

虔州布衣賴仙芝言,連州有黃損仆射者,五代時人。仆射蓋仕南漢官也,未老退歸。一日,忽遁去,莫知其存亡,子孫畫像事之。凡三十二年,複歸坐阼階上,呼家人,其子适不在,孫出見之,索筆書壁雲:“一别人間歲月多,歸來人事已消磨。惟有門前鑒池水,春風不改舊時波。”投筆竟去,不可留。子歸問其狀貌,孫雲:“甚似影堂老人也。”連人相傳如此,其後頗有祿仕者。此為蘇轼貶居南方聽到的故事。黃損,事迹見《五代史補》卷二、《詩話總龜》卷一○引《雅言雜載》,明人《廣州人物傳》卷四所載較詳。他于唐末生于連州,後梁龍德間登進士第,歸後仕南漢官至左仆射。所謂退歸後三十二年忽然回家,為傳聞故事,時已入宋。蘇轼說“連人相傳如此”,似乎他本人也不相信。《全唐詩》卷七三四因此将此詩另收黃損名下,顯屬誤錄。

賀知章另一首在當時流傳頗廣的詩歌是《偶遊主人園》:“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謾愁酤酒,囊中自有錢。”此據《國秀集》卷上錄文,該集收詩訖止于賀知章南歸那年,屬當時人選當時詩。《文苑英華》卷三一八、《全唐詩》卷一一二題作《題袁氏别業》,大約别有所據。更特别的是,唐末至五代前期長沙窯遺址所見瓷器題詩中,就有這首詩,僅“泉”誤“全”,“囊”作“懷”,屬窯工書寫之歧。賀知章詩在唐末宋初傳聞普及如此,足見流布之廣,影響之大。

賀知章詩雖不多,但他才分之高,寫作修改之勤,實在很難得。我這裡舉兩個具體的例子。别本《唐文粹》卷一五下收他的《曉發》,僅四句:“故鄉杳無際,江臯聞曙鐘。始見沙上鳥,猶埋雲外峰。”詩寫拂曉出發,蘭舟将行之際的感受。故鄉是那麼的遙遠,遠到根本非自己目力所能及。現在總算可以成行了,再遠也總是可以抵達的。他隻寫眼前之景,江邊遠遠傳來寺院的晨鐘。船開了,江邊的沙岸上可以見到群鳥栖泊,安靜如斯,矚目遠望,依然雲遮霧繞,山峰隐約。第一句寫思鄉之情,後三句隻寫眼前之景,似乎完全不涉及此行的目标和懷鄉的情愫。但如若細心體會,則每一句,每幅畫,都包含着無法排遣的鄉情,給人無窮的回味。

《文苑英華》卷二九一則收了他的另一首《曉發》:“江臯聞曙鐘,輕栧理還舼。海潮夜約約,川霧晨溶溶。如見沙上鳥,猶霾雲外峰。故鄉眇無際,明發懷朋從。”《分門纂類唐歌詩·天地山川類》所收文本作:“江臯聞曙鐘,輕曳履還。海潮夜漠漠,川霧晨溶溶。始見沙上釣,猶埋雲外峰。故鄉眇無際,明發懷朋從。”後者可以校正前者的一些誤文,但就流傳文本來說,确有很大的不同。但若我們仔細地閱讀,不難發現前錄五言絕句那首四句,分别見于此首第七句、第一句、第五句、第六句,各句基本相同,但體裁不同,位置不同,因而造成詩意不同,叙事次第不同,是同一主題、同一語境,卻有兩首詩呈現在我們面前。一般讀者總希望問清楚,哪首是原作,哪首是傳誤呢?或者說,兩首詩的文本同異是流傳造成的嗎?我的答案是,兩首詩應該都出自賀知章本人的手筆,雖然今天我們看到的文本可能有傳誤的痕迹,但就兩首詩的主體來說,必然出自作者本人的再創作。且讀第二首,作者說江邊傳來寺院的晨鐘,舟子整理舟航,即将遠行;黎明之際,既感到長夜将盡,海潮漠漠,也看到江霧迷蒙,晨意溶溶;船行後,看到江岸之垂釣者,更看到雲外遙峰;故鄉是如此的遙遠,此去經年,遠行後,我可能更要思念現在分别的朋友。顯然,部分詩意是近似的,但在五言八句中,将将行未行之際的具體過程和情感變化,如長卷般地寫出。這首詩近似五律,但黏對還不完全講究,也可能是他早期所作,即在中宗朝沈、宋完成律詩定調以前。将這兩首詩擺在一起閱讀,我們可以更強烈地感到絕句即截句的道理,八句寫出早發的過程和複雜感受,四句則調換句序,強烈地表達蘭舟催發之際的強烈感受。雖然部分句子相同,但我堅信這應作為兩首詩來對待。《全唐詩》卷一一二将絕句作為八句詩作的異本,不盡妥當,《分門纂類唐歌詩·天地山川類》将二詩并收,是正确的。

類似例子還有。前引那首《偶遊主人園》:“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謾愁酤酒,囊中自有錢。”寫自己随興閑遊的感受。看到林泉佳景,雖然不知主人為誰,但何妨徑自觀賞,暫坐留連。随興酤酒,邀朋同飲,當然更好,反正口袋裡有錢,一切随興,不必顧慮。一切都是如此随意,一切都沒有任何矯飾。四句,所有意思都夠了。今人喜說唐人詩意地栖息,我想就是這首詩要表達的感受。很偶然的機緣,此詩我們發現了另一個文本。南宋嶽珂《寶真齋法書贊》卷八錄有唐人草書《青峰詩》帖:“野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錢。回瞻林下路,已在翠微間。時見雲林外,青峰一點圓。”末題雲:“近見崔法曹書此詩,愛之,不覺下筆也。”書者不知為誰,從末題看,決非作者。大曆、貞元間與戴叔倫、陸羽、權德輿等來往密切的崔法曹即崔載華,若即此人,則書者亦得為中唐前期人。詩帖詩意完整,很可能即為賀知章原詩,或者說是《偶遊主人園》的另一個傳本。野人或主人指謂不同,就前四句來說,意思是一樣的。但後面加上四句,意思就不同了:在此林泉盤桓許久,不覺暮色将至,回望林下來時路,暮色蒼茫,郁郁蒼蒼;再遠望,雲海林莽之外,青峰綽約,遙山可見。加上後面四句,詩意就從率興地留連林泉酒趣,引出歸路遙山的挂念。後面幾句雖然寫得很美,但就全詩來說,顯然有些累贅。雖然現在沒有證據确定《青峰詩》帖的文本确出賀知章手筆,但我們至少可以知道二詩文本的内在聯系。如果确是賀知章本人所改,更加印證了前段的結論。

《本事詩·高逸》載:“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師,舍于逆旅。賀監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複請所為文,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歎者數四,号為谪仙,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期不間日,由是稱譽光赫。”這是一則有趣的佳話。賀知章比李白年長四十多歲,官位名氣都大得多,僅因賞其才,即誇李白為谪仙,又将随身的金龜取下來宴請李白。金龜是什麼?我比較傾向是象征官位勳賞的佩物,與紫金魚袋一類近似,不是一般可有可無的飾物。那麼問題就來了,金龜可以換酒嗎?至少似乎不太嚴肅。我認為很可能隻是将金龜作為沒有付酒資的抵押物,待有錢後再來贖還。若然,我猜想賀知章雖然官大,但任情揮霍,率性而為,有時“囊中自有錢”,不在乎,有時似乎也會窘迫些,于是隻能另想他法了。

近百年出土唐代墓志逾萬方,墓志撰文者逾兩千人,寫墓志者最多是誰呢?出乎所有人意外的,不是許敬宗,也不是韓愈,而是賀知章。就我所見,已經超過十四方,估計陸續還會有新品發現。唐人稱墓志為谀墓文,蓋其文體限定,隻能為死者唱頌歌。且賀知章生活的時代還處在骈散過度階段,所有墓志皆形式莊重,文辭華麗,不是輕易可成者。就賀撰墓志來看,個别是他朋友,多數為應酬而作,也不知是他面皮薄,不便推脫,還是囊中羞澀,需要補貼酒資。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賀知章之狂放任性,迷戀曲池,是真性情,而且絕不借口說要借酒澆愁。在唐宋兩代文獻中,絕無他保存詩文的記錄,他的作品直到1911年前也沒有結集的記錄,這是真灑脫。李白世稱谪仙,縱放一生,到臨終拿出存稿交給族叔李陽冰,就露出了俗人的情懷。賀知章似乎始終不存稿,他的詩文保存不多。我們敬重他的真性情,也可惜他的好詩保存太少了。

(作者單位:複旦大學中文系)
   

熱門書籍

熱門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