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知道賀知章,多因他對李白的激賞和金龜換酒的傳奇故事,且因他活到天寶初,也将他列為盛唐詩人。其實賀知章的年紀比陳子昂還大二三歲,他的文學活動可能開始于高宗末年,可惜因為他的存世作品可編年者不多,他的早期文學活動已經很難探究。他的作品今人傳誦最多的,一是《回鄉偶書二首》之二:“幼小離家老大回,鄉音難改鬓毛衰。家童相見不相識,卻問客從何處來?”明白如話,将近鄉情怯緩緩道來,以細節交待離鄉日久的親情。此詩應該是中年返鄉時而作,不是暮年棄官為道時作。另一首則是《柳枝詞》:“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縧。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是剪刀。”我這裡用宋刊《才調集》卷九所錄,與通行本稍有不同。雖然是樂府小詞,但觀察之細緻,描摹之真切,特别是結語的新警,确屬難得的好詩。
但在唐代,賀知章詩流行最廣的是另外兩首詩。一首是《回鄉偶書二首》之一:“離别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唯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前二句感喟離家歲久,人事消磨,時光流逝,事業無成,語意蘊藉深沉。後二句寫居室前的鏡湖依舊春風漣漪,與辭家遠宦時毫無二緻,反襯時光如過隙白駒,自己也漸臻老境,寄意遙深,感慨無限。此詩後二句包含自然永恒、人生短促的大道理,在禅僧語錄中多次被引及。如《祖堂集》卷一○載,唐末閩僧雪峰義存的法嗣化度師郁,在回答門人提問時,徑答:“唯有門前鏡湖水,清風不改舊時波。”改了一個字,意思不變。後來大文豪蘇轼撰《東坡志林》卷二,還曾叙述五代南漢時的一則故事:
虔州布衣賴仙芝言,連州有黃損仆射者,五代時人。仆射蓋仕南漢官也,未老退歸。一日,忽遁去,莫知其存亡,子孫畫像事之。凡三十二年,複歸坐阼階上,呼家人,其子适不在,孫出見之,索筆書壁雲:“一别人間歲月多,歸來人事已消磨。惟有門前鑒池水,春風不改舊時波。”投筆竟去,不可留。子歸問其狀貌,孫雲:“甚似影堂老人也。”連人相傳如此,其後頗有祿仕者。此為蘇轼貶居南方聽到的故事。黃損,事迹見《五代史補》卷二、《詩話總龜》卷一○引《雅言雜載》,明人《廣州人物傳》卷四所載較詳。他于唐末生于連州,後梁龍德間登進士第,歸後仕南漢官至左仆射。所謂退歸後三十二年忽然回家,為傳聞故事,時已入宋。蘇轼說“連人相傳如此”,似乎他本人也不相信。《全唐詩》卷七三四因此将此詩另收黃損名下,顯屬誤錄。
賀知章另一首在當時流傳頗廣的詩歌是《偶遊主人園》:“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謾愁酤酒,囊中自有錢。”此據《國秀集》卷上錄文,該集收詩訖止于賀知章南歸那年,屬當時人選當時詩。《文苑英華》卷三一八、《全唐詩》卷一一二題作《題袁氏别業》,大約别有所據。更特别的是,唐末至五代前期長沙窯遺址所見瓷器題詩中,就有這首詩,僅“泉”誤“全”,“囊”作“懷”,屬窯工書寫之歧。賀知章詩在唐末宋初傳聞普及如此,足見流布之廣,影響之大。
賀知章詩雖不多,但他才分之高,寫作修改之勤,實在很難得。我這裡舉兩個具體的例子。别本《唐文粹》卷一五下收他的《曉發》,僅四句:“故鄉杳無際,江臯聞曙鐘。始見沙上鳥,猶埋雲外峰。”詩寫拂曉出發,蘭舟将行之際的感受。故鄉是那麼的遙遠,遠到根本非自己目力所能及。現在總算可以成行了,再遠也總是可以抵達的。他隻寫眼前之景,江邊遠遠傳來寺院的晨鐘。船開了,江邊的沙岸上可以見到群鳥栖泊,安靜如斯,矚目遠望,依然雲遮霧繞,山峰隐約。第一句寫思鄉之情,後三句隻寫眼前之景,似乎完全不涉及此行的目标和懷鄉的情愫。但如若細心體會,則每一句,每幅畫,都包含着無法排遣的鄉情,給人無窮的回味。
《文苑英華》卷二九一則收了他的另一首《曉發》:“江臯聞曙鐘,輕栧理還舼。海潮夜約約,川霧晨溶溶。如見沙上鳥,猶霾雲外峰。故鄉眇無際,明發懷朋從。”《分門纂類唐歌詩·天地山川類》所收文本作:“江臯聞曙鐘,輕曳履還。海潮夜漠漠,川霧晨溶溶。始見沙上釣,猶埋雲外峰。故鄉眇無際,明發懷朋從。”後者可以校正前者的一些誤文,但就流傳文本來說,确有很大的不同。但若我們仔細地閱讀,不難發現前錄五言絕句那首四句,分别見于此首第七句、第一句、第五句、第六句,各句基本相同,但體裁不同,位置不同,因而造成詩意不同,叙事次第不同,是同一主題、同一語境,卻有兩首詩呈現在我們面前。一般讀者總希望問清楚,哪首是原作,哪首是傳誤呢?或者說,兩首詩的文本同異是流傳造成的嗎?我的答案是,兩首詩應該都出自賀知章本人的手筆,雖然今天我們看到的文本可能有傳誤的痕迹,但就兩首詩的主體來說,必然出自作者本人的再創作。且讀第二首,作者說江邊傳來寺院的晨鐘,舟子整理舟航,即将遠行;黎明之際,既感到長夜将盡,海潮漠漠,也看到江霧迷蒙,晨意溶溶;船行後,看到江岸之垂釣者,更看到雲外遙峰;故鄉是如此的遙遠,此去經年,遠行後,我可能更要思念現在分别的朋友。顯然,部分詩意是近似的,但在五言八句中,将将行未行之際的具體過程和情感變化,如長卷般地寫出。這首詩近似五律,但黏對還不完全講究,也可能是他早期所作,即在中宗朝沈、宋完成律詩定調以前。将這兩首詩擺在一起閱讀,我們可以更強烈地感到絕句即截句的道理,八句寫出早發的過程和複雜感受,四句則調換句序,強烈地表達蘭舟催發之際的強烈感受。雖然部分句子相同,但我堅信這應作為兩首詩來對待。《全唐詩》卷一一二将絕句作為八句詩作的異本,不盡妥當,《分門纂類唐歌詩·天地山川類》将二詩并收,是正确的。
類似例子還有。前引那首《偶遊主人園》:“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謾愁酤酒,囊中自有錢。”寫自己随興閑遊的感受。看到林泉佳景,雖然不知主人為誰,但何妨徑自觀賞,暫坐留連。随興酤酒,邀朋同飲,當然更好,反正口袋裡有錢,一切随興,不必顧慮。一切都是如此随意,一切都沒有任何矯飾。四句,所有意思都夠了。今人喜說唐人詩意地栖息,我想就是這首詩要表達的感受。很偶然的機緣,此詩我們發現了另一個文本。南宋嶽珂《寶真齋法書贊》卷八錄有唐人草書《青峰詩》帖:“野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錢。回瞻林下路,已在翠微間。時見雲林外,青峰一點圓。”末題雲:“近見崔法曹書此詩,愛之,不覺下筆也。”書者不知為誰,從末題看,決非作者。大曆、貞元間與戴叔倫、陸羽、權德輿等來往密切的崔法曹即崔載華,若即此人,則書者亦得為中唐前期人。詩帖詩意完整,很可能即為賀知章原詩,或者說是《偶遊主人園》的另一個傳本。野人或主人指謂不同,就前四句來說,意思是一樣的。但後面加上四句,意思就不同了:在此林泉盤桓許久,不覺暮色将至,回望林下來時路,暮色蒼茫,郁郁蒼蒼;再遠望,雲海林莽之外,青峰綽約,遙山可見。加上後面四句,詩意就從率興地留連林泉酒趣,引出歸路遙山的挂念。後面幾句雖然寫得很美,但就全詩來說,顯然有些累贅。雖然現在沒有證據确定《青峰詩》帖的文本确出賀知章手筆,但我們至少可以知道二詩文本的内在聯系。如果确是賀知章本人所改,更加印證了前段的結論。
《本事詩·高逸》載:“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師,舍于逆旅。賀監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複請所為文,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歎者數四,号為谪仙,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期不間日,由是稱譽光赫。”這是一則有趣的佳話。賀知章比李白年長四十多歲,官位名氣都大得多,僅因賞其才,即誇李白為谪仙,又将随身的金龜取下來宴請李白。金龜是什麼?我比較傾向是象征官位勳賞的佩物,與紫金魚袋一類近似,不是一般可有可無的飾物。那麼問題就來了,金龜可以換酒嗎?至少似乎不太嚴肅。我認為很可能隻是将金龜作為沒有付酒資的抵押物,待有錢後再來贖還。若然,我猜想賀知章雖然官大,但任情揮霍,率性而為,有時“囊中自有錢”,不在乎,有時似乎也會窘迫些,于是隻能另想他法了。
近百年出土唐代墓志逾萬方,墓志撰文者逾兩千人,寫墓志者最多是誰呢?出乎所有人意外的,不是許敬宗,也不是韓愈,而是賀知章。就我所見,已經超過十四方,估計陸續還會有新品發現。唐人稱墓志為谀墓文,蓋其文體限定,隻能為死者唱頌歌。且賀知章生活的時代還處在骈散過度階段,所有墓志皆形式莊重,文辭華麗,不是輕易可成者。就賀撰墓志來看,個别是他朋友,多數為應酬而作,也不知是他面皮薄,不便推脫,還是囊中羞澀,需要補貼酒資。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賀知章之狂放任性,迷戀曲池,是真性情,而且絕不借口說要借酒澆愁。在唐宋兩代文獻中,絕無他保存詩文的記錄,他的作品直到1911年前也沒有結集的記錄,這是真灑脫。李白世稱谪仙,縱放一生,到臨終拿出存稿交給族叔李陽冰,就露出了俗人的情懷。賀知章似乎始終不存稿,他的詩文保存不多。我們敬重他的真性情,也可惜他的好詩保存太少了。
(作者單位:複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