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記載的這個故事中,有一處細節很有意思:迦膩色伽雙肩起大煙焰,就讓龍王吓得投降了。而這個神通,根據玄奘的記載,源于迦膩色伽統治南贍部洲為王的福力。迦膩色伽雙肩出火,是其福力“于今現前”的結果。這讓我們想起唐代《酉陽雜俎》中記載的另一個故事。在這個故事裡,犍陀羅(原文作“乾陀國”)國王迦膩色伽(原文作“伽當”“加色伽當”)神勇多謀,讨襲諸國,所向皆降。南印度國娑陀婆恨王(Sātavāhana)故意将上貢的細绁染上手印,迦膩色伽發兵讨伐。娑陀婆恨王藏匿地窟中,讓大臣告訴迦膩色伽:本國雖有王名,其實隻是用黃金打造的雕像,國家是大臣們在統治,于是鑄金人送給來讨伐的迦膩色伽。迦膩色伽“自恃福力”,斷金人手足,結果藏匿的娑陀婆恨王手足也自動掉落。段成式記載的這個故事,其實也并非他的杜撰。一直到11世紀初,迦膩色伽用轉輪王的神力斬掉了對手國王手足的故事依然在喀布爾地區流傳。11世紀的伊斯蘭學者比魯尼(Alberuni)在其《印度志》(Ta’rikhal-Hind)中記載了類似的故事,隻不過在比魯尼記載的故事中,手印變成了腳印,被讨伐的國家是卡瑙季(Kanoj,慧超譯為“葛那及”,更為人所知的名字是“曲女城”)。在讨伐中,迦膩色伽被誤導進入沙漠,他用長矛戳在地上,水立即湧出,同時對方國王的手足自動掉落。迦膩色伽手持長矛的形象,似乎就是出現在其錢币上的武士形象,而且,這很容易讓人想起于阗和藏文文獻中描繪的迦膩色伽。列維(SylvainLévi)于1912年發表在《通報》上的文章已經指出迦膩色伽的神通來自他作為佛教轉輪王的福力。無疑,玄奘記載的迦膩色伽降服龍王的故事,更加佐證了列維的論述。佛教轉輪王作為世俗世界的理想統治者,除了跟佛陀一樣具有三十二相之外,他也具有别的君主所不具備的神力或者神通。本質上,轉輪王本身就是累劫修行積累功德的結果。有關迦膩色伽的這些“荒誕”的傳說,其實卻有着具體的宗教信仰的基礎。
玄奘留給我們的有關迦膩色伽雙肩出火的神話,并不是他的想象和胡言亂語。大英博物館所藏的一枚迦膩色伽金币上,赫然出現了這位偉大君主雙肩出火的形象。這枚金币的背面是佛陀,身着通肩式佛衣,正面而立,右手施無畏印,左手拖拽佛衣的一角。左側有希臘銘文“BODDO”,即“佛”。貴霜錢币背面往往刻畫着各種神祇,希臘的、伊朗的、印度的。很顯然,在這枚金币上,佛陀也被視為神,而不再是人間的導師。這是大乘佛教的重要理念。我們最感興趣的圖像出現在金币的正面:作為君主的迦膩色伽,穿着厚重的服飾,長長的靴子,手持長矛,右手指向火壇。而他的肩膀上,發出火焰,呈現出焰肩的形象。作為漢文佛教文獻中名氣僅次于阿育王的佛教君主,迦膩色伽保存下來的形象,卻完全是一個崇尚武力的征服者。金币上的形象,跟馬土拉出土的迦膩色伽雕像高度相似,後者手持大棒、寶劍,也完全是一副軍事貴族的打扮。
迦膩色伽肩膀上發出的火焰,并不是特例。至少早在其父親威瑪·伽德菲塞斯(VimaKadphises)的錢币上,就已經出現了雙肩出火的君主形象。似乎是在迦膩色伽之子胡維色迦(Huvishka)統治時期,君主雙肩出火的形象符号,逐漸讓位于頭光和背光。雙肩出火的形象,可以說是貴霜王權的重要符号。而且,從迦膩色伽的這枚金币看,君主有雙肩出火(即焰肩),但是佛陀沒有這一特征。或許說明這時候還沒有用這一描述君主的符号來描繪佛陀。
圖1迦膩色伽金币(大英博物館藏)玄奘記載的迦膩色伽降服龍王的地點是迦畢試,這裡是貴霜帝國的夏都,位于興都庫什山的南麓,從其核心區貝格拉姆出土了大量珍貴的文物,這些已為大家熟知。從藝術風格來看,從這一地區的紹托拉克(Shadolak)、派特瓦(Paitava)等遺迹出土的佛陀造像,跟廣義的犍陀羅佛像有顯著的區别。比如特别突出佛陀的偉大,帶有“反寫實主義”風格,或者說濃厚的宗教神秘主義色彩。迦畢試的佛像貫徹着強調佛陀神通的思路,比如佛陀的頭光和背光用火焰紋裝飾,頭光邊緣呈現鋸齒狀。最為突出的就是大家熟知的雙神變——佛像上身出火,下身出水。雙肩出火、腳下出水的造型,很直接地表現了釋迦牟尼、燃燈佛以及君主超凡神聖的特征。最具有代表意義的是派特瓦出土的《舍衛城神變大奇迹佛》(圖2,帶鍍金,表現的是佛陀的金色身相)和紹托拉克出土的《燃燈佛授記本生立像》。本傑明·羅蘭德(BenjaminRoland)就認為,迦畢試樣式顯然是宗教色彩濃于人文色彩的,呈現出概括的、正面的、神秘的直拙特征。佛陀從帶有常人特點的導師形象,轉變為具有神秘、威力巨大的神通的神明。佛陀通過展現神通,馴服外道,說服信徒。迦畢試佛陀造像的變化,或許反映了佛教思想和傳教方式的變遷。
佛像雙肩發出火焰的造像,主要出現于迦畢試中部地區。焰肩佛的造型,似乎是迦畢試的傳統。這種雙肩發出火焰的造型,不僅見于釋迦牟尼的雙神變,而且見于燃燈佛,以及佛陀結禅定印、結跏趺坐的場景中,而這在犍陀羅其他地區很少看到。一般認為這是犍陀羅佛教藝術的晚期形式之一,興盛于公元4、5世紀。最早傳入中國的犍陀羅佛像,應有不少是帶有火焰及背光的迦畢試風格的佛像。今天,我國新疆的克孜爾石窟(第207窟壁畫)、拜西哈爾千佛洞(第3窟壁畫)和吐峪溝石窟壁畫都能看到焰肩佛像。這種模式也依次進入了朝鮮、日本,成為東亞佛教藝術中一種常見的模式。
圖2舍衛城神變大奇迹佛(集美博物館藏)佛像出現的過程中,采用王者的形象和符号來裝扮。比如佛和轉輪王都有三十二相,甚至佛和轉輪王的葬禮也都一樣。從時間順序上分析,迦畢試佛像出現雙肩出火的形象,要遠遠晚于貴霜早期君主的同類形象。所以不難推斷,很可能是後來佛教借用了描繪君主的手法來描繪佛陀,以展現其神聖的特質。不少學者比如田邊勝美等,都認為這是通過帝王雙肩出火的形象,将佛像完成神格化。田邊甚至認為,雙肩出火、腳下出水的雙神變造像,是通過征服龍王,将伊朗宗教系統中的勝利之神烏魯斯拉古那(Verethraghna)吸納到佛教中來。這種解釋頗為牽強,恐怕不能成立。從邏輯上說,佛陀從人間導師成為大乘佛教的最高神,即便佛教要吸收拜火教的一些元素來裝扮佛陀,也會從其最高神阿胡拉·瑪茲達下手。很幸運的是,這一點被出土的文物佐證。1979年,烏茲别克斯坦的卡拉·特佩(Kara-tepe)遺址出土了帶有“佛陀—瑪茲達”(Buddha-Mazda)銘文的壁畫。卡拉·特佩是重要的佛教遺址,地處巴克特裡亞——吐火羅故地。一般認為,公元2世紀至3世紀,這裡是貴霜帝國的一個重要佛教中心。壁畫中,佛陀結跏趺坐,結禅定印。最令人矚目的是,佛像的背光明顯由發出的火焰組成。結合銘文中的“佛陀—瑪茲達”字樣,似乎可以推定這是一尊佛教的佛陀和祆教的阿胡拉·瑪茲達合體的佛像。或者說,是佛教吸收了祆教最高神及其拜火特征融合而成的一種藝術模式。
佛陀的焰肩是否是借用了貴霜君主的焰肩造型,我們并沒有文字的證據,隻能做圖像和邏輯上的聯想。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迦膩色伽等貴霜君主雙肩出火,是一種王權的符号,是一種象征帝王權威的光芒。這種君主造型似乎在後來被抛棄了,比如印度的笈多王朝,沒有再見到類似的君主形象。迦膩色伽的焰肩,大多數學者認為跟伊朗傳統有關,體現的是君主的權威和神力。在上述迦膩色伽金币上,迦膩色伽确實手指向火壇,似乎是向火壇獻祭。
但是,故事往往有另一面,這樣畫面才更完整。我們首先想到的是,這種上身出火、腳下出水的神通,在佛教傳統和教義中,是否有自己的邏輯。佛陀具有十種功德,其中之一是明行具足。神通本就是佛陀的功德之一,通過展現神通摧破外道、說服信徒,是宗教往往都強調的重要内容。佛陀和轉輪王都具備超自然的神通,能夠降服強大的邪神和對手。
佛陀具有光明的屬性,正如《法句經》中将其描述為日夜發光、摧毀黑暗的形象。在佛教典籍中,佛陀在舍衛城展現神通,其中就包括水火雙神變(Yamaka-pāṭihāriya),身下出火,身上出水,或者身上出火,身下出水,最終挫敗了外道的挑戰。這是佛傳故事中很重要的一個場景。有的學者比如宮治昭就認為,雙肩出火這種表達方式,基本意涵很可能是佛教的火光定,或者火三昧。佛陀在進入深度禅定之後,就展現出這樣的神通。這種描述展現神通的語句,在佛教文獻中比比皆是。比如佛陀涅槃之前其弟子須跋陀羅入火定,“身上出水,身下出火;右脅出火,左脅出水”(唐若那跋陀羅譯《大般涅槃經後分》卷上)。又比如辟支佛展現神通,“身上出水,身下出火;身下出水,身上出火”(失譯人名,今附東晉錄《佛說菩薩本行經》卷上)。鸠摩羅什譯《摩诃般若波羅蜜經》提到,當擁有菩薩摩诃薩行般若波羅蜜時,就能“身出煙焰如大火聚,身中出水如雪山水流”。《雜寶藏經》中的“羅漢祇夜多驅惡龍入海緣”,這個祇夜多是跟迦膩色伽關系密切的高僧。他降服龍王,似乎跟禅定有關,從這個角度講,迦膩色伽降服龍王是典型的佛教叙事。
然而,佛典最頻繁提到的雙神變情節,恐怕是佛陀的弟子迦葉展現這種神通。故事的基本情節是:佛陀讓迦葉給衆人展示神通,展示完畢後迦葉告訴大家,自己是佛陀的弟子。通過這樣讓大家認識到佛陀的偉大。比如隋代阇那崛多譯《佛本行集經》描述迦葉展現神通,“身出煙焰”。更多的描述廣泛見于《中阿含經》《雜阿含經》等,比如前者描述迦葉展現神通:“迦葉入火定已,身中便出種種火焰,青、黃、赤、白中水精色,下身出火,上身出水,上身出火,下身出水。”但是,佛陀為什麼要迦葉展示神通呢?《雜阿含經》中寫道,佛陀要求迦葉“棄汝先所奉,事火等衆事。今可說其義,舍事火之由”,也就是說,佛陀要迦葉告訴大家,他為什麼要放棄拜火,轉奉佛教。
讨論到此,我們不得不回到佛教的早期階段。佛陀和迦葉的關系,或許能給曆史畫面再增加一塊拼圖。有一種觀點認為,迦葉最初是拜火教(即祆教,瑣羅亞斯德教)的教團領袖,他的教團集體加入佛教,是佛教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有關佛陀收服迦葉的描述,在佛教文獻中很多。比如東吳支謙譯《佛說太子瑞應本起經》,佛陀向迦葉借住“火室”(内有毒龍)一晚。佛陀進去之後,毒龍大怒,身中出煙,佛陀入禅定,也現出神通,身中出煙;龍大怒,全身出火,佛陀也身出火光。火室俱焚。最後佛陀收服火龍,将其收入佛缽。或許,這個故事反映的是佛教戰勝祆教的意涵。佛陀收服拜火教的火龍,和迦膩色伽收服迦畢試的龍王,從叙事結構和内容上,都很有相似的地方。
我們并不能就完全認定迦葉就是祆教徒,但是至少說明,佛教在發展過程中吸收了一些其他宗教的儀式和思想元素。這些外來元素和自身的傳統,共同影響了佛教文獻的叙事,也影響了佛教藝術的發展。
本文系2016年度國家社科重大項目“絲綢之路驿站演變研究”(16ZDA119)的階段成果。
(作者單位:浙江大學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