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典使事,是詩詞在修辭上區别于白話詩的最根本的特征。隻要翻開《全唐詩》《全宋詩》《全宋詞》或任何一部古代詩人的别集,稍作統計就可以知道,不用典使事的作品,在古人的作品中是絕對的少數。簡單說,學詩詞而沒有學會用典使事,便是完全不懂詩詞的修辭術,寫出的詩詞哪怕格律無誤,也終究隻是符合格律的白話詩。當代的詩詞創作者,号稱有百萬大軍,但作品能達古人及格水準的卻不及千分之一。很多人作詩填詞非常用功,幾乎每日一首,卻總是不斷重複自己,毫無進步,這其中固然有天分、才力、性情高下不同的原因,而根本原因卻是不肯讀書,不願俯首學習古人,遂緻不能用典使事,無法用典雅的語言組織詩句,進入不了真詩人之列。
用典使事包括引述古事與化用舊辭二途。前者人稱之曰“事典”,或徑稱“典故”。後者則是消化了前人創作成果之後的翻新出奇,被稱作“語典”。善用事者,是既要掌握事典,更須掌握語典的。這是因為,事典往往隻是起到賦或比的效果,而語典則兼有興的作用,使得文辭更加醇雅,詩意詞意更加婉曲有緻,能引起較高層次的讀者更深遠的聯想。北宋詩人黃庭堅《與洪甥駒父書》雲:“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又曰:“古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李清照《詞論》評柳永詞“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秦觀詞“即專主情緻,而少故實。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态”。完全一空依傍、自鑄偉詞的作家絕無僅有,文化的層累式發展,才有了李杜蘇黃、周吳姜張。
如杜甫五古《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有這樣幾句:“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内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很多杜詩的選本,包括不少大學中文系教材,都未能注出“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這兩句的出處。其實此二句出于《莊子》及《韓詩外傳》。孔子的學生原憲居魯,生活得非常清貧,同學子貢肥馬輕裘來見,看到原憲的苦況,感喟說:“先生何病也!”原憲回答說:錢财匮乏謂之貧,學而不能身體力行才是病。我是貧,不是病。又侃侃而談了一番學者為己、憂道不憂貧的道理,令子貢羞慚而去。“原憲乃徐步曳杖,歌《商頌》而反。聲淪于天地,如出金石”。同樣的典故,杜甫用過多次。如《秋興八首》有“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車馬自輕肥”之句,出自上典中的原文“子貢乘肥馬,衣輕裘,中绀而表素,軒不容巷,而往見之”。有注家以為此二句出于《論語·雍也》:“赤之适齊也,乘肥馬,衣輕裘。”則已誤解詩意,不能得老杜的深心了。又其《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也是用同樣的典故,不過是把原典的意思反着用了。
北宋大政治家範仲淹有一首著名的邊塞詞《漁家傲》:“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濁酒一杯家萬裡。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将軍白發征夫淚。”前人以為可與唐代擅長邊塞詩的高适、岑參相颉颃。這首詞看似一空依傍,其實結構、立意都是學的唐代詩人李益的七絕《夜上受降城聞笛》:“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這是用語典的一種特殊形式。不知其所從出,當然無礙于欣賞此詞,但倘能明其出典,自然對這首詞多了一層感悟。而學詞者也可取以為法,懂得怎樣從前人詩作中化生出新的作品來。
二須得無二字無來處
不過,“無一字無來處”的說法是文學性的表述,因為嚴格考究起來,每一個漢字都是前人用過的,更精确的說法是“無二字無來處”。漢語是以複音詞為主的語言,二字即成詞,但凡二字的詞,都不能生造,都必須要有來曆。而高明的詩家更注重“須得無二字無來處,不可有三字有來處”。三字以上,即為成語,古人是要力避用成語的,即所謂的“唯陳言之務去”。更不必說是四字的成語了。李詳《媿生叢錄》曰:“七字之内,不得用成語四字,五律不得用三字。”(參李洋《李審言文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502頁)近代這一規律在文言文的創作過程中同樣成立。近代學者陳衍《如不及齋文草叙》雲:“昔昌黎論文,謂古者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用剽賊。剽賊者,間用古人成語;己出,則自三數字以上,必自己構造,凡古人已聯絡成句者,概不假借。”(陳衍《陳石遺集》,福建人民出版社,2001,696頁)今天有很多青年出于獵奇心理寫作“文言文”,滿篇之乎者也,自以為很古雅,其實不過是沾了點文言語法的邊的白話文。所以贻笑于大方之家者,便因不懂文言是雅言,既要用有來處之字詞,又不能用有來處之成語。
用事典,用赅博的典故填實到詩詞中,是用典的最基本的功夫。古人用事典毫不為難,一是自幼所讀的童蒙讀物《千字文》《三字經》《成語考》《幼學瓊林》《聲律啟蒙》《龍文鞭影》等,提供了基本的、常用的典故;二是古人懂得用一種專門的工具書——類書。類書是把漢語的詞藻、典故的出處、前人的精妙成句等,分門别類編在一起的工具書。唐代有《藝文類聚》《初學記》等,宋代則有《太平禦覽》《文苑英華》《冊府元龜》《太平廣記》四大類書,明代有《永樂大典》等,清代類書則有《淵鑒類函》《佩文韻府》《骈字類編》《子史精華》《古今圖書集成》等。便于作詩填詞翻檢的,則當推《藝文類聚》《淵鑒類函》《佩文韻府》這幾部。老杜詩雲:“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又曰:“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南宋詩論家嚴羽《滄浪詩話》雲:“夫詩有别材,非關書也。詩有别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都是強調博覽群籍、學習前人對詩人的重要性。但古之詩人詞家,未必盡能讀書破萬卷、熟精《文選》理,卻都能寫出醇雅的詩詞來,秘密便在于他們懂得翻檢類書。所以,今之學者,要想學好詩詞,先得從多翻檢類書開始。在熟悉用事典之後,再多拿自己的習作與古人作對比,逐步替換掉無來曆、意思淺俗的字詞,就能慢慢對語典的運用得心應手了。
三深曲與典雅
用典的根本目的一是求深曲,二是求典雅。很多需要繁複的言語才能表達的意思,一經用典就會凝練深婉。如李商隐的名作《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此詩據錢锺書先生解釋,是自題詩集之作。大意是說:我的詩如五十弦之古瑟,每一弦每一柱都寄托着對逝去的光陰的悲傷(“思華年”的“思”音sì,是“悲”的意思)。我的詩寫得迷離惝恍,多托于譬喻。而詩之風格,則如明珠有淚、良玉生煙,既有绮麗缛豔的文辭,更有着充沛的感情和熱烈的生命精神。詩集中包蘊的情感能留待他日追憶嗎?其實寫每一首詩時的心情,就是惘然的。詩中二、三聯連用四典:莊子夢為蝴蝶,醒後不知是蝴蝶化為莊周,還是莊周化為蝴蝶;古蜀華陽國杜宇号望帝,失位隐西山,時當二月,蜀人聞杜鵑鳥之鳴,都替望帝感到悲傷;南海有鲛人,眼中流淚成珠;楊伯雍在藍田無終山種下玉石子,後得白璧五雙,聘得徐氏好女。疊用四典,省卻千言萬語,表達的意蘊卻非常耐人尋味。
而直白的時事、個人的一些直率的感情,一經用典,就會含蓄婉曲。如白居易《長恨歌》,寫李隆基楊玉環的愛情故事,開頭卻是“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用漢武帝聽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甯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而納李延年女弟為夫人的典故,意思就含蓄了很多。元稹悼亡的名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上句用《孟子》“觀于海者難為水”,下句用《高唐賦》楚頃襄王夜會巫山神女之典,就比直接表達哀悼亡妻的情感要婉曲得多,這才能成千古名句。
假如要表達的意思是淺俗的,用典會增其雅趣。蘇文擢先生指出:
一般文學都有俗事雅寫之法,在古人中以東坡為最工此道。如贈王子直秀才中四句:“五車書已留兒讀,二頃田應為鶴謀。水底重歌蛙兩部,山中奴婢橘千頭。”把王秀才的家當全數出來了。本來說他有能讀書的兒子,有幾畝田,有一間屋,還有果園收租,原是十分淺俗之事,一經用了四個典來代入,加以對仗的工巧,頓覺風雅絕倫。(蘇文擢《邃加室講論集》,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5,360頁)
蘇詩所用的典故如下:《莊子·天下篇》:“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史記·蘇秦列傳》中蘇秦曰:“使我有負郭二頃田,安能佩六國相印乎?”《南齊書·孔稚珪傳》:“門庭之内,草萊不剪,中有蛙鳴。或問之曰:‘欲為陳蕃乎?’稚珪笑曰:‘我以此當兩部鼓吹,何必期效仲舉?’”《三國志·孫休傳》注引《襄陽記》:“李衡于武陵作宅,種甘橘千株。臨死敕兒曰:‘吾州裡有千頭木奴,歲上一匹絹,亦可足用耳。’”這樣掃俗為雅,正是詩家的高明功夫,切不可輕慢地譏諷為“獺祭魚”“掉書袋”“以學問為詩”。
四用典的賦與比
用典使事的第一種方法是賦法。
賦者鋪也,托意于事,把典故事實鋪叙一遍,使之成為一個或多個完整的故事,即是賦法。如魏晉樂府歌辭《折楊柳行》:
默默施行違,厥罰随事來。末喜殺龍逢,桀放于鳴條。祖伊言不用,纣頭懸白旄。指鹿用為馬,胡亥以喪軀。夫差臨命絕,乃雲負子胥。戎王納女樂,以亡其由餘。璧馬禍及虢,二國俱為墟。三夫成市虎,慈母投杼趨。卞和之刖足,接輿歸草廬。
此詩押上古韻,與平水韻不同。詩旨由“默默施行違,厥罰随事來”引起。作者列舉古來昏主(夏桀、商纣、秦二世、吳王夫差、秦穆公時鄰國戎王、虢虞二國國君)不用忠言、施政行令與道相違的故事,作為“厥罰随事來”的例證。最後則說,賢人君子當善處衰世。你看隻要有三個人謠傳曾參殺人,連他母親都要投杼下機,逾牆而走。楚國卞和不知此理,雙足被刖,而楚狂接輿就懂得謙藏韬晦的道理,保全了性命。
又如《梁甫吟》:
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裡。裡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齊景公時,齊相晏嬰認為景公所蓄的三位勇士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不知禮義人倫,又勇力難制,不如殺之。他使景公賜三位勇士二枚桃子,讓他們各誇己功以食桃。公孫接、田開疆先取桃,古冶子勇力功勞皆過之,逼令二士返桃,二士羞慚自刎,古冶子也因内疚而自刎。這就是“二桃殺三士”之計。這首樂府詩敷演了這段悲壯的故事,用的便是賦法。漢末諸葛亮躬耕南陽,時歌《梁甫吟》以自遣。黃庭堅認為,諸葛亮是在感歎曹操專秉國政,殺楊修、孔融、荀彧諸賢士,有刺時之意。
辛棄疾的《賀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綠樹聽鹈。更那堪、鹧鸪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别。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辇辭金阙。看燕燕,送歸妾。将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裡,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從上片“馬上琵琶關塞黑”開始,直到下片的“正壯士、悲歌未徹”,詞人羅列的典故包括:漢朝烏孫公主劉細君及王昭君遠嫁、廢後陳阿嬌辭别漢武帝谪居長門宮、春秋時衛莊姜送别戴妫賦《燕燕》詩、漢代李陵與蘇武在河梁相别、戰國晚期荊轲辭别燕太子丹入秦行刺,在易水慨慷為變徵之歌。作者學習的是南朝文學家江淹《别賦》的寫法,為詞之用典提供了全新的模式。
用典使事的第二種方法是比。這也是用典使事最常見的方法。
比,是詩六義之一,托于人、物,以與人、物相比類,今則稱比喻。一般比喻可分為明喻、暗喻、借喻三種。明喻,是既有本體,又有喻體,更有比喻詞“如”“若”“似”等的比喻。如李白《清平調》:“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杜甫《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詩:“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是以明喻的手法用典。暗喻,是有本體,有喻體,但卻用“是”“乃”“為”等詞連接。初唐詩人王績《薛記室收過莊見尋率題古意以贈》:“爾為培風鳥,我為涸轍魚。”就是以暗喻的手法用典。而更多的用典使事,采取的是借喻的手法。借喻,是用喻體借作了本體,本體和比喻詞都不會出現。如杜甫《秋興八首》:“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就是借喻的比法。匡衡、劉向,都是作者的自況。意謂想學匡衡向漢元帝上疏,以獲朝廷重用,卻功名難就;希望能如劉向傳經學給兒子劉歆,自己的孩子宗文、宗武卻沒有劉歆一樣的資質,徒然傷感而已。李商隐《安定城樓》:“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也同樣是借喻的比法。西漢賈誼慨歎時事“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太息者六”,多次上書言事,卻不獲文帝信任,年僅三十三歲就去世了;東漢末王粲避亂荊州投靠劉表,作《登樓賦》以自遣。作者借以自比,表達了有志不獲騁、隻能寄人籬下的悲抑之情。(未完待續)
(作者單位:深圳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