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惠王曰:“寡人願安承教。”
承教,就是領教。安,就是樂于。我很樂意聽老先生的指教。
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梃,就是木棍子。刃,就是刀。孟子先提了一個問題:用木棍打死人和用刀殺死人,這兩者有沒有什麼不同?
梁惠王說:“無以異也。”就是說沒有什麼不同。
孟子又問:“以刃與政,有以異乎?”說用刀殺人和用苛政害死人,有沒有什麼不同?
梁惠王又回答說“無以異也”。沒有什麼不同。
孟子很會引導,即先設定一個邏輯,如果你承認這個邏輯,你就要接受這個邏輯合理的推論。孟子應該是一個辯論的高手,也是一個說服人的高手。下面孟子講了一大段話,就是第四章的重點所在:
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殍,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
這一段是孟子的講話,庖,就是廚房。廚房裡面有很多的肥肉。廄,馬廄。馬廄裡面有很多的肥馬。可是“民有饑色,野有餓殍”,老百姓面帶饑色,野外躺着死了的人。這種政治的結果,孟子叫做“率獸而食人也”,就好像領着野獸來吃人,這是對以政殺人的一種控訴。剛才講殺人“以刃與政,有以異乎”,用刀子殺人和以政治殺人有沒有不同?梁惠王說沒有什麼不同,結果都是一樣的,人都死了,都被殺死了。孟子就控訴,什麼樣的“政”會殺人?他就做了一個強烈的對比:一方面“庖有肥肉,廄有肥馬”,另一方面“民有饑色,野有餓殍”。他認為這種政治的結果就是“率獸而食人”,這種政治其實就是領着野獸來吃人。應該說,這個批評是非常尖銳的。
“獸相食,且人惡之。”野獸之間的相吃相食,人是很厭惡的,很憎惡的。“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為民父母是我們官員的責任,上到一國的君主,下到基層的官員,照顧人民都是你的責任。你要像父母那樣對待老百姓,為老百姓辦事,可是你擔任了老百姓的父母官,而你履行政治的結果卻是“率獸而食人”,你自己是怎麼“為民父母”的呢?“惡在其為民父母?”孟子對當時苛政害人、苛政殺人的現象的批評是非常嚴厲的。然後,他就引用了孔子的話:
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俑,就是木偶、人偶,是用來殉葬的。因為上古是用活人來殉葬的,社會進步就不再用活人殉葬,就做了人像的木偶、土偶來殉葬。即使這樣,孔子還是給予了嚴厲的批評:“始作俑者,其無後乎!”最先用這種人偶或者土偶來殉葬的,應該不會再有後代了吧。無後就是絕後。
孟子解釋說:“為其象人而用之也。”不僅活人你不能用,你用像人的木偶或者土偶也是不對的。“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又怎麼能夠讓我們活生生的老百姓饑餓而死呢。
之前講過,《孟子》每一章都有一個關鍵的語句,不是詞彙,是一個語句。這一章關鍵的語句,第一個就是“為民父母”。其實“為民父母”的說法也不是孟子的獨創,在《尚書》和《詩經》裡面都已經有為民父母的思想了,像《詩經》裡面就有現成的句子,《尚書》裡面也有類似的語言。可以說君主和官員的責任是為民父母,這個政治意識是上古曆史上久已形成的傳統,也可以說是古代政治思想的一個基本理念。今天我們民間還在流傳這樣的話,我們的領導也被稱為父母官;父母官其實并不是對我們官員的一種尊稱,而是點醒了我們官員的責任。你為一方的父母官,就要為一方老百姓做父母,盡管現代政治不采用這樣的表述,但是曆史的傳統突顯和強調君主和官員對老百姓承擔的責任,這一點在今天來講仍有借鑒的價值和意義。你要真正像父母對待子女一樣去照顧人民,去愛人民,去關心人民,去替人民做事,這是不容易的。這一點我們在孟子思想裡面看得很清楚,孟子是繼承了西周保民思想的傳統,特别強調為民的思想。所以他以“為民父母”的觀念直接用來對質梁惠王,強調這是做君主的最基本的規範、最基本的理念,實際上就是在問:你有沒有做到?有沒有按照這個來做?
雖然第四章裡面沒有說他講的就是魏國的現實,但是我想,他既然跟梁惠王講這些,一定是看到了在現實生活中所發生的事情。這是我們講的第一點,對“為民父母”這個觀念的強調。
第二點,他引用了孔子的話:“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孔子在講這句話時,賦有很深的以人為本的含義,因為他是直接批評人殉制度和人殉制度的殘馀。用活人來殉葬,這是人殉;不用真人,用假人,這是人殉的殘馀。認為人殉制度及其殘馀都是不尊重人,不是以人為本。
從孔子到孟子是主張以人為本的,但是這個“人”不是抽象的人,孟子特别強調以人為本就是以民為本,“人”的具體内涵是人民大衆,所以引用了孔子的話以後,說“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孔子對人這麼尊重,這麼重視,怎麼就能使我們的人民餓死了呢?從這裡面可以看出來,在早期儒家思想裡面,以人為本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了,不僅這個思想是根深蒂固的,而且把這個思想直接運用到“為民父母”這樣的觀念裡面。後來孟子講以民為貴,這個觀念在這裡雖然沒有表達出來,但是意思是相通的。
以人為本的思想,在孔子以前就已經有古書講了,說“天地之生人為貴”,天地萬物裡面人是最寶貴的,怎麼能夠殺了活人而殉葬呢?所以孔子的以人為本的思想就是早期的以人為貴的思想,“天地之生人為貴”,這個思想直到今天在我們的生活裡面也還是有影響的。在六十多年前,毛澤東主席講過很重要的一句話:“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這就是孔子以前的古人就講了的“天地之生人為貴”,這種人為貴的思想和民為貴的思想結合起來就是孔子的繼承人孟子在這裡表達的思想。後來我們看他講“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不是偶然的,他的思想是貫通的。孟子繼承了以人為本的思想,而且把以人為本的思想具體化為以民為貴的思想,我覺得不僅僅是指明了當時政治統治者的責任,也是用來捍衛老百姓的利益,作為政治批評的有利武器。1.4章我們就講到這裡。
1.5章,還是梁惠王和孟子的答問。梁惠王說:
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于齊,長子死焉;西喪地于秦七百裡,南辱于楚,寡人恥之,願比死者一灑之,如之何則可?
這次梁惠王問得比較具體。在1.4章,他說,我願意也很樂意聽你的指教,但是他沒有指明具體的問題。在《梁惠王上》的1.1,一開始他也問,他說你不遠千裡而來,亦将有以利吾國乎,也講得比較一般,對我國有什麼有利的地方?孟子當時就不讓他說了,說但有仁義而已矣。這次,他把問題提得更具體了。上來就說:“晉國,天下莫強焉。”這就是指他自己,因為我們知道三家分晉,是韓趙魏所為,魏國本來就是從晉國分出來的,所以他自稱為晉。這個時候魏國是三家裡面最強大的,甚至不僅是三家之中,在當時的戰國各家裡面都是非常強大的。他說晉國本來是天下最強的,沒有人能比得上。“叟之所知也”。先生你也知道的。“及寡人之身”,可是到了我這一代,我在魏國主政,“東敗于齊”,跟齊國打仗,齊威王派了田忌、孫膑,在馬陵把魏軍打敗了。在戰争中“長子死焉”,他付出了很大的代價,兒子也死了。而西邊“喪地于秦七百裡”,跟秦國打仗,秦國派了公孫鞅,結果魏國割讓了河西郡的全部,還有上郡的十五個縣,一共有七百裡。“南辱于楚”,辱就是恥辱,南邊跟楚國打仗,在襄陵之戰被楚軍将領昭陽所打敗,被迫割讓了大片的土地。他說“寡人恥之”,在東、西、南都打了敗仗,這是我莫大的恥辱。“願比死者一灑之”,比,就是為了。我願意為死者一洗冤仇。一灑之,就是流血的意思。“如之何則可?”我怎麼樣才能做到,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個問題就問得比較具體了。我們看,其實他的思路還是富國強兵的思路。你具體教我一個什麼樣的富國強兵之道,讓我能夠一洗我的舊恥和舊仇呢?
孟子是怎麼回答的呢?他說:“地方百裡而可以王。”你不是說怎麼可以嗎?怎麼樣可以在這樣一個天下大亂、以征伐為尚的時代能夠統一天下、戰勝各個國家呢?孟子說就是王道。孟子的回應是,我要教給你王道來對應這個時代,所以他說“地方百裡而可以王”。當時的魏國是不隻百裡的,是一個比較大的國家。孟子說王道的實現,有地方百裡就可以,縱橫一百裡的國家就可以實現王道,就可以完成王業。王業是和霸業相對的,霸業就成為霸主,王業就成為一統天下的王者了。“地方百裡而可以王”,說明王道所要求的硬件條件并不是很高,而要求你的主觀條件,你的政策。什麼樣的政策呢?什麼樣的王道呢?下面說的“王如施仁政于民……”等等,意思是說施仁政于民就可以實現王道了。這裡面第一次出現了仁政的概念。
我們知道孔子講的是仁的觀念,但是沒有講仁政。什麼叫仁政呢?我們後面1.7章可以看到,仁政就是發政施仁,在施政的時候是以仁的政策、仁的觀念來貫穿的,要把仁的觀念貫穿到整個施政的實踐裡面,這就叫“施仁政”。“施仁政于民”就是說這個仁政的對象主要就是人民。下面他就具體講了“施仁政于民”的一些具體的做法:
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
最後這句話就說,我教給你這些辦法,就可以來對付秦國和楚國了,這裡面是分了幾個層次的。“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這是一個層次,這是在教化以前的層次。“省刑罰”,就是你要少用刑罰。“薄稅斂”,就是你要減輕人民的稅賦。刑罰和賦稅是針對人民的,減輕對人民的刑罰,減輕對人民的賦斂,這是施仁政于民。讓老百姓能夠深耕細作,及時除草。這個易,應該是及時,能夠及時在田裡面把草去除。這是一個層次。
第二個層次,仁政要讓老百姓裡面的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壯者就是成人,也就是說這裡面講的教育主要不是指小孩子的教育,而是指成人,要讓壯者有閑暇的時間能夠去學習,能夠修德。“孝悌忠信”,孝悌,就是家族内的倫理道德;忠信,就是你出了家族,到社會上做事應該有的道德。忠,是上下級關系的德行。信,是跟朋友之間平輩的德行。要讓人民的壯者有閑暇,有時間來接受教化,能夠培養自己的德行。培養了這些德行以後,他就可以“入以事其父兄”,孝悌就是他用來在家侍奉父母兄弟的;“出以事其長上”,你離開家族出去做事,你就要用忠信這樣的德行侍奉你的上級。這是第二個層次。
他的仁政講了兩個層次,一個是屬于基本生活保障的層次;另外一個是教化的層次。他說如果這兩點你做到了,“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秦、楚的兵士都是堅甲利兵,但是你如果做到了這兩點,你的老百姓就是自己制作木棍子也能夠打敗秦、楚的堅甲利兵,因為他們是真正能夠自覺自願地為你出力的。這是孟子給梁惠王提供的辦法,這個辦法就是王道仁政。剛才講了“地方百裡可以王”,這個王道的辦法,不是合縱連衡、征伐這樣的辦法,而是要施仁政于民。怎麼樣施仁政呢?兩種辦法,兩個層次,他認為這個做到了就可以對付秦、楚的堅甲利兵。
最後,他這樣說:
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
彼,指那些不行王道、不行仁政的國家,當然他沒有具體說明是指秦還是楚,沒有具體所指。那樣的國家“奪其民時”,在老百姓生産的節令時節經常侵占老百姓的時間,比如服勞役這些,使老百姓不能夠按照正常的民時從事農業生産。前面三章我們也經常看到孟子強調這一點,比如說強調“勿失其時”“勿奪其時”,我們在1.3章裡面經常看到。“勿奪其時”,是什麼人奪的呢?當然是當時的國家、君主,老百姓自己是不會失其時的。這都是跟統治者奪其民時的現象相對應起來的。因為你奪了人民的民時、他正常的農業勞動的時間,使他不得耕耨,不能按照節令來耕地除草,來獲得收成,贍養他的父母,于是他父母就要遭受“凍餓”,凍餓這個詞是孟子常常用的詞。“凍餓”這個詞為什麼我們很關注?因為凍餓所對應的就是溫飽,今天我們政府要全面實現小康,小康的最基本的标準就是溫飽,應該說這是從孟子的時代以來大家就盼望實現的理想。
在這個地方不僅有凍餓,而且提到兄弟妻子離散。父母因為年紀大了,也走不動了,所以他不說父母離散,而是凍餓;但是兄弟妻子找别的地方去生活,就離散了,家庭也就解體了。他說這是“陷溺其民”,使人民陷于痛苦之中,陷于生活的困境之中。這樣的國家對人民不好,使人民陷溺在痛苦裡面,如果梁惠王“往而征之”,你跟這個國家去打仗,“夫誰與往敵?”誰能夠跟你來對抗呢?因為人民凍餓的凍餓,離散的離散,哪有心情為國家打仗,也沒有這個意願。
“王往而征之”,這裡面大家可能會提個問題,孟子那個時代以征伐為上,孟子不是反對征伐的嗎?看來孟子對于戰争也不是絕對否定的,他不贊成國家僅僅為了擴大自己的利益而發生戰争,但是他贊成統一。統一往往要通過一定的戰争形式,這種統一的戰争孟子是不否定的。所以這種“往而征之”是一種王天下的過程,王天下需要通過一定的過程,感召是一個方面,另外一個方面當然也要通過戰争的形式來實現,通過“征”的形式來實現。他說這樣的情況下,誰能夠與王敵對抵抗呢。
最後,他下結論說:“故曰:‘仁者無敵。’王請勿疑!”這個仁者我想就是推行王道、施仁政的人,“仁者無敵”就是說他是無敵于天下的,請大王你不用懷疑。
這一段是孟子第一次明确地把“仁政”這個觀念提出來。如果我們看這一章關鍵性的語句,第一句就是“施仁政于民”,這是我們這一章最重要的精神,其他的是他對仁政的描述。仁政是王道的體現,所以講“地方百裡而可以王”,就可以王天下了。王天下靠什麼呢?就是仁政,把仁的觀念在你的施政中完全體現,完全貫徹,這就是仁政。我們看到這是這一章的中心思想,這個思想裡面包含着很重要的認識。
首先,怎麼保障民生?比如說“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這都是民生保障層次的。可是他同時不忘了還有一個層次,就是教化的層次。所以我們今天講小康,講溫飽,如果說用孟子的思想來講,小康應該是溫飽、有教,不能僅僅是溫飽,溫飽那隻是一個層次,一個方面。我們前面也講了,前面我們在1.3章也講了“謹庠序之教”,“五畝之宅”後面講“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如果說孟子有小康的理想的話,那他的小康思想是強調溫飽有教,這個思想是一貫的。仁政裡面是包含了民生的保障和民衆的教化的。當然有人可能問,小孩子不用教嗎?老人不用教嗎?當然這裡面沒有具體的講。在當時孟子看來,教育的主要對象是成年人。老人經曆的社會時間已經比較長了,很多的觀念已經形成了。我想,他之所以提壯者,是因為對應在後面說的,真正可以出來拿着木棍子,可以跟秦、楚堅甲利兵去打仗的是壯者,不是小孩子,也不是老人,這些壯者享受到了“省刑罰,薄稅斂”的好處,又受到了孝悌、忠信的教育,他就入可以侍父兄,出可以侍長上,他就可以拿木棍子出去從事戰鬥了。這是我們說施仁政于民這一章最重要的語句。
第二個重要的語句就是“仁者無敵”。這個命題是非常重要的命題,以前有的學者解釋“故曰:‘仁者無敵’”,說這表明“仁者無敵”這四個字可能前人提出過了,孟子是對它做一個新的論證。我想以前有沒有人講過,這個沒關系。但是我還是傾向于沒人講過,這句話雖然可以這樣解釋,但是我們現在掌握的古書中,以前沒有人這麼講過。所以講“仁者無敵”應該還是孟子自己得出的結論。“仁者無敵”是把王道和仁政的思想又做了一個申發和總結,這是點明王道和仁政實行的主體是仁者。什麼人推行王道?什麼人施行仁政?主體是仁者。這就給我們的推行者、施行者提出了人格的要求。這個國家的領導者要争取成為仁者,這樣他的國家、他的人民才能夠無敵。所以“仁者無敵”是這章裡面第二重要的命題。
這是我們對1.5這一章文本的講述。(未完待續)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