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關于古代驿傳制度的研究大都從制度本身入手,分析其管理體系與傳遞機制,例如黃才庚《唐朝文書驿傳制度初探》,曹紅《明代公文郵驿制度研究》,艾英《淺析清代公文郵驿制度》。唐代文學發展繁盛,一部分學者從文學角度基于古詩研究唐朝館驿,尤其側重于唐代驿傳與館驿詩的相互作用,例如吳淑玲《唐代驿傳與唐詩發展之關系》,李德輝《唐宋時期館驿制度及其與文學之關系研究》。本文試圖以《全唐詩》為研究範圍,從中探析唐代驿傳制度的内容與特點,并進而闡述其影響。
一《全唐詩》中驿傳制度相關記載的發掘
唐王朝國家統一,封建制度不斷完善;疆域遼闊,各地道路暢通,用于命令等信息傳遞的驿站随之而增多。對文人而言,“緻君堯舜”便成為那個時代最大的理想。經過數載的寒窗苦讀,他們或出行遊學,或進京趕考,或從軍邊塞,為抱負、為功名幾度貶谪升遷,“出行”成為他們一生的重要内容。奔走征途,也就與驿站發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于是唐代出現了大量與“驿”有關的詩歌。《全唐詩》收錄唐代2529位詩人的詩作42863篇,廣泛而深刻地記載并反映着唐王朝的社會、政治、經濟以及文化生活。筆者使用“全唐詩庫檢索系統”(http://www3.zzu.edu.cn/qts/),分别以“驿”“傳”“郵”“遞”為關鍵詞,對《全唐詩》的題目和内容進行檢索,得到如下數據:題目中包含“驿”的有271處,内容中包含“驿”的有486處,題目中包含“傳”的有77處,内容中包含“傳”的有1881處,題目中包含“郵”的有13處,内容中包含“郵”的有65處,題目中包含“遞”的有4處,内容中包含“遞”的有326處。系統檢索隻是對信息簡單的彙總,其中會存有一部分無關數據,例如,“傳”字多音,可讀chuán或zhuàn,此處我們需要統計的是前者,但是系統統計同時也包含了後者,因此會造成數據擴大;同時,一些與驿傳相關、但詩歌無論是在題目還是内容中都不包含這四個關鍵字的信息未能全部統計。但我們可以看出,《全唐詩》中有大量與驿傳相關的作品。通過對詩文的解讀,可以從中探析唐代驿傳制度的相關内容與特點。
二從《全唐詩》看驿傳制度的内容及特點
1.驿傳機構:候館同魚鱗
唐王朝東到大海,西起巴爾喀什湖,東北至黑龍江川北外興安嶺,南及南海,“東西長九千五百一十裡,南北寬一萬六千九百一十八裡”(《舊唐書》卷三八)。統治者為了對遼闊的疆域實現有效統治,在中央統一管轄之下建立了各級地方政權及各級交通組織,與此相适應,形成了較完整的文書驿傳網(見圖1,李萍、趙林《從唐代詩文看唐代驿館建設》,《規劃師》,2006年第3期)。
從圖中可以看出驿路沿線驿館設置的密集程度。較之于前代,唐代驿館的數量有了較大的擴充,《唐六典》卷五載,唐代驿站“天下凡一千六百三十有九所,二百六十所水驿,一千二百九十七所陸驿,八十六所水陸相兼”(《唐六典》卷五)。韓愈在《酬裴十六功曹巡府西驿途中見寄》中寫道:“四海日富庶,道途隘蹄輪。府西三百裡,候館同魚鱗。”用“魚鱗”來形容唐代驿站的數目繁多,可謂确切而形象。此外,從王周《路次覆盆驿》“曾上青泥蜀道難,架空成路入雲寒。如何卻向巴東去,三十六盤雲外盤”中可以知道,唐代在最為偏遠的地區也設置有驿道和驿站。就詩中所提到的驿站驿館名稱而言,我們很容易發現唐代關于水驿、陸驿、水陸兼辦驿的驿傳設置。例如,韓琮的《題商山店》,商山驿是為陸驿;王建的《汴路水驿》提到的是為水驿;而武元衡《題嘉陵驿》寫道:“悠悠風旆繞山川,山驿空濛雨似煙。路半嘉陵頭已白,蜀門西上更青天。”可以看出,嘉陵驿屬于水陸兼辦驿。
地域廣、數量多、種類全的驿傳機構設置确保了中央與地方各級組織的聯系,對鞏固唐朝的封建統治起了一定的作用。
2.驿使生活:辛苦日多樂日少
唐朝驿傳在中央屬兵部駕部郎中。駕部有郎中一員,從五品;員外郎一員,從六品;主事三人,從九品;令史十人,書令史三十人,掌固四人。郎中、員外郎的任務是“掌邦國輿辇、車乘傳驿、廄牧、官私馬牛雜畜簿籍,辨其出入,司其名數”(《舊唐書》卷四三)。凡乘驿者,皆持驿券而行。朝廷每發驿遣使,則以侍中“給其傳符,以通天下之信”(《唐六典》卷八)。地方管理方面,全國分設十道,各道節度使設有“館驿巡官”四人,專門負責驿傳事務。各道所屬諸州,設兵曹、司兵,其任務為“掌武官選舉、兵甲器仗、門戶管鑰、烽侯驿傳之事”(《舊唐書》卷四四)。各縣由縣令等管理郵驿事務(參黃才庚《唐朝文書驿傳制度初探》,《檔案學通訊》1987年第2期)。
唐代主要驿路圖不少唐代詩人初仕階段都曾擔任縣級職官,主持驿傳,并留詩以紀。例如,白居易在昭應縣主管兩驿,曾作詩雲:“郵傳擁兩驿,簿書堆六曹。”(《權攝昭應早秋書事寄元拾遺兼呈李司錄》)我們可以通過詩人所寫關于驿的種種詞句,去了解與理解唐代的驿傳管理與驿使生活。
“雲别青山馬踏塵,負才難覓作閑人。莫言館驿無公事,詩酒能消一半春。”(趙嘏《贈館驿劉巡官》)詩中看來,驿中生活十分清閑,甚至可謂百無聊賴。但這隻是對于驿長而言,下層驿使的工作與生活卻是另一番景象。驿使的職責主要有三:一是迎接使客;二是管理驿廳,安頓食宿;三是傳送文書。其中最為艱辛的必是舟車勞苦傳送文書。蔣吉的《大庚驿有懷》中,“一囊書重百馀斤,郵吏甯知去計貧”,幾字道盡驿使工作之艱辛;岑參在《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的描述更為細緻:“……沙塵撲馬汗,霧露凝貂裘……前月發安西,路上無停留……十日過沙碛,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萬裡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山口月欲出,先照關城樓。溪流與松風,靜夜相飕飗。别家賴歸夢,山塞多離憂。與子且攜手,不愁前路修。”而王建《水夫謠》則描寫了水驿水夫的生活:“苦哉生長當驿邊,官家使我牽驿船。辛苦日多樂日少,水宿沙行如海鳥。逆風上水萬斛重,前驿迢迢後渺渺。半夜緣堤雪和雨,受他驅遣還複去。夜寒衣濕批短蓑,臆穿足裂忍痛何。到明辛苦無處說,齊聲騰踏牽船出。”驿夫如海鳥一般在江中生活,風裡來雨裡去,就算冰天雪地,手腳凍裂,依舊要忍痛撐船過江。
驿使之艱辛更是受到一些谪遷文人的同情。皇甫冉在《送康判官往新安賦得江路西南永》(一作劉長卿詩)中寫道:“不向新安去,那知江路長。猿聲比廬霍,水色勝潇湘。驿樹收殘雨,漁家帶夕陽。何須愁旅泊,使者有輝光。”還有宋之問《寒食江州滿塘驿》:“驿騎明朝宿何處,猿聲今夜斷君腸。”感同身受才能切實體會驿使的艱辛與不易,才能于同情之中對驿使肅然起敬。
3.驿傳效率:驿騎如星流
“一驿過一驿,驿騎如星流。平明發鹹陽,暮及隴山頭。”岑參在《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中将驿騎行速之快比作流星劃過天際,極言驿傳效率之高。關于文書驿傳速度的規定,《唐六典》卷三記載:“陸行之程,馬日七十裡,走步及驢五十裡,車三十裡。舟之重者,泝河日三十裡,江四十裡,馀水四十五裡;空舟,泝河四十裡,江五十裡,馀水六十裡;沿流之舟則輕重同制。”對于皇帝的重要命令,則“救書日行五百裡”(顧炎武《日知錄》),遞送更為迅速。
《資治通鑒》卷一九七載,唐太宗貞觀十八年“焉耆貳于西突厥……辛卯,上謂侍臣曰:‘孝恪近奏稱八月十一日往擊焉耆,二十日應至,必以二十二日破之。朕計其道裡,使者今日至矣!’言未畢,驿騎至。”唐代,焉耆國遠在京師長安西四千三百裡,日夜兼程,飛馳奏事,竟可在“計其道裡,使者今日至”的規定時間準确抵達(參吳淑玲《唐代驿傳苛剝百姓之考察》,《保定學院學報》2012年第4期),其速度之快、效率之高由此可窺一斑。
“早風吹土滿長衢,驿騎星轺盡疾驅。共笑籃舁亦稱使,日馳一驿向東都。”(白居易《奉使途中戲贈張常侍》)唐代驿傳準确、及時、高效,為政令、軍情的上傳下達提供了堅實保障。
4.驿傳衰落:古驿成幽境
唐代驿傳随國勢變化而興衰。中晚唐郵驿普遍衰落,許多曾經盛極一時的大驿站都已荒蕪。這一時期,詩作中“荒”“孤”“枯”“亂”“蕭條”等意象字詞明顯增多。張玭《經荒驿》:“古驿成幽境,雲蘿隔四鄰。夜燈移宿鳥,秋雨禁行人。廢巷荊叢合,荒庭虎迹新。昔年經此地,終日是紅塵。”張耒《至安化驿先寄淮陽故人》:“蕭條安化驿,倦客思悠哉。積水連天闊,青山送客來。疏籬風卷葉,敗屋雨生苔。寄語淮陽舊,人今放逐回。”以及劉禹錫的《雜曲歌辭·宜城歌》:“野水繞空城,行塵起孤驿。”都直觀地反映出中晚唐驿館衰敗的荒涼景象。
《通典》卷三三記載:“凡天下水陸驿一千五百八十七”;《玉海》卷一八、卷一七二前後三次引《理道要訣》:“唐有‘驿千三百八十八’。”館驿數量由盛唐記載的1639所減至1587所,又減至1388所,可以看出,盛唐至中唐不僅館驿數量呈現遞減的趨勢,且遞減幅度也大大加大。
三從《全唐詩》看唐代驿傳制度的影響
1.遞送物件往來,鞏固中央集權
“驿騎來千裡,天書下九衢。因教罷飛檄,便許到皇都。”(元稹《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傳遞文書是驿傳最重要的任務。岑參的《北廷西郊侯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寫道:“驿馬從西來,雙節夾路馳。喜鵲捧金印,蛟龍盤畫旗。”驿使在途中奔馳,為封大夫捧來金印。還有嚴維也曾“掩扉常自靜,驿吏忽傳呼”(《酬耿拾遺題贈》)。
有時,驿使也會傳遞往來信件。“清晨候吏把書來,十載離憂得暫開”(《使回枉唐州崔司馬書兼寄四韻因和》)是杜牧收到友人來信時的激動心情;“為向兩州郵吏道,莫辭來去遞詩筒”(《醉封詩筒寄微之》)則記錄了白居易與元稹之間的書信往來;“客思愁陰晚,邊書驿騎歸”(《邊愁》)是崔湜客居他鄉憑書傳訊的無奈;“鄉關若有東流信,遣送揚州近驿橋”(《逢歸信偶寄》)是李益對書信的企盼,更是他對親人的牽挂和對家鄉的思念。
除此之外,驿使還會遞送一些物品,作為邊塞戰士與家人溝通的橋梁。如李白在《子夜吳歌·冬歌》所寫:“明朝驿使發,一夜絮征袍。素手抽針冷,那堪把剪刀。裁縫寄遠道,幾日到臨洮。”驿使明天就要出發了,女子不顧“素手抽針冷”,連夜“絮征袍”,她們渴望驿使帶着她們對征夫無盡的思念快馬加鞭。“日昨山西逢驿使,殷勤南北送征衣。”(韋應物《突厥三台》)一件冬衣,維系着一家人的冷暖;驿騎傳遞去的正是戰士抵禦風寒的勇氣和信念。
唐王朝通過完善的驿傳體系傳遞公文、書信、軍用物資等,增進中央與邊疆的溝通,加強中央與地方的聯系,強化中央的控制;同時驿站與驿騎作為其間的橋梁與紐帶,在傳遞物件的同時,還傳遞着唐王朝博大的人文關懷,這成為唐王朝盛世局面不可缺少的重要因素。
2.加強民族團結,促進友好交流
唐王朝疆域遼闊,驿路是溝通各地的橋梁,驿站便是各地溝通的節點。尤其對于偏遠地區,驿傳一方面加強了地方與中央的聯系,另一方面也是唐王朝與鄰國或其他民族友好往來的直接通道。
李郢在《茶山貢焙歌》中描寫了驿騎傳送茶山貢焙的情形:“使君愛客情無已,客在金台價無比。春風三月貢茶時,盡逐紅旌到山裡……研膏架動轟如雷,茶成拜表貢天子。萬人争啖春山摧,驿騎鞭聲砉流電。半夜驅夫誰複見,十日王程路四千。到時須及清明宴,吾君可謂納谏君。”驿騎傳送茶山貢焙,也是地方和中央溝通的一種方式。
唐代驿傳制度極大地加強了唐王朝與少數民族及其他國家的交流。例如,回纥是與唐王朝關系較為密切的少數民族,貞觀二十一年曾開辟“參天可汗路”(李玉峰《唐代郵驿與信息傳遞》,陝西師範大學博士論文,2011),以便利唐王朝與回纥的使節往來。回纥的馬匹牛羊源源不斷地運往中原地區,相對應地,中原地區的鐵器及生活必需品也往來于回纥。此外,發達的海上驿傳體系為唐王朝的對外交流提供了便利條件。新羅、日本等地的使者紛紛前來,學習唐王朝先進的文化,尤其是海上絲綢之路的開辟,使得唐王朝的對外交流達到高潮。
唐代驿傳在鞏固唐王朝自身發展的同時,也加強了民族之間的聯系,促進了中外友好交流,為中央奠定了穩定的外交關系,同時擴大了唐文化的影響力。
3.促進信息交換,傳播唐朝文化
郵驿是人員往來聚散地,人本身攜帶着大量信息,郵驿也就可以視作一個小型的信息集散地。驿道所形成的驿傳網絡可謂一張覆蓋全國的信息網,從政治、軍事信息,到各地甚至邊疆域外的風土人情、災異變化,都涵蓋其中。這類信息的集聚一方面因為驿站承擔着館舍的功能,不僅為各級官員赴任、出巡提供留宿,而且允許各類民間百姓如僧侶、商人等入住。另一方面,驿使也常帶來驿路沿途各地的消息。如崔穎的《渭城少年行》中所寫:“驿使前日發章台,傳道長安春早來。棠梨宮中燕初至,葡萄館裡花正開。念此使人歸更早,三月便達長安道。”因而各類信息通過驿站或驿傳得到集聚和交換。
驿站為文人遷客等提供食宿,更觸發了他們的詩情與詩思。或出行遊學,或進京趕考,或從軍邊塞,在行走旅宿途中,他們送别親友或思鄉念遠,他們無奈當下或憧憬未來,他們懷古傷今或偶有小感,稍一觸發便成詩作。有人寫驿中所見景緻:“今日明人眼,臨池好驿亭。叢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有人在驿站送别友人:“勿言臨都五六裡,扶病出城相送來。莫道長安一步地,馬頭西去幾時回。與君後會知何處,為我今朝盡一杯。”(白居易《臨都驿送崔十八》)有人失意郁結于心:“一星殘燭照離堂,失計遊心歸渺茫。不自尋思無道路,為誰辛苦競時光。九衢春色休回首,半夜溪聲正夢鄉。卻羨去年買山侶,月斜漁艇倚潇湘。”(羅邺《春夜赤水驿旅懷》)也有人隻是過路題驿留名:“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複歸來。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明朝望鄉處,應見隴頭梅。”(宋之問《題大庾嶺北驿》)一幅幅詩篇在這裡完成,也由這裡向外傳播。“日暮心無憀,吏役正營營。忽驚芳信至,複與新詩并。”(白居易《祗役駱口驿喜蕭侍禦書至兼睹新詩吟諷通宵因寄八韻》)驿傳是詩文傳播與保存的重要途徑。
信息的交流是文化的交流,詩文的産生是文化的産生,一方面驿傳大大便利了文化的傳播、發展和繁榮,另一方面《全唐詩》中大量經典詩篇通過驿站得以保留,諸多文人通過驿傳而名揚萬裡。驿傳制度的存在豐富了唐詩的發展,也成為唐朝文化傳承千年的重要載體。
綜上所述,筆者以《全唐詩》中關于“驿傳”的部分詩文為研究範圍進行檢索與探析,發現唐代驿傳機構數量多、驿使工作苦、驿傳效率高的特點。中晚唐時期國家政治混亂、邊疆政局動蕩,雖然驿傳制度逐漸走向衰落,但它仍然對唐王朝産生了深遠影響。驿傳制度下,唐王朝通過遞送物件往來,維系中央的統一管理,鞏固中央集權;邊遠地區驿站對使者和客人的接待,加強各民族團結,促進中外友好交流;驿站作為小型的人員集散地,可促進社會信息交換和文化交流,豐富唐詩發展,在此基礎上,驿傳制度進一步推動了唐文化的縱橫傳播。
《全唐詩》詩文衆多,筆者隻能從一部分詩文中簡單地探析唐代驿傳制度的特點。其中關于驿傳制度其他方面的記載無疑是一塊巨大寶藏,有待文學、曆史學、檔案學與情報學等學術領域的共同發掘探究。
(作者單位:山東大學曆史文化學院、武漢大學曆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