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方綱雖然科舉成名甚早,但詩學活動要到乾隆三十年才開始活躍,此時他不在京師,正出任廣東學政。是年他在廣州度歲,與選拔諸生在藥洲亭論詩,撰有《藥洲詩話》若幹則。三十二年八月,在雷州看《全唐詩錄》,錢、劉之後,随手取五古;李杜以前,以《唐賢三昧集》《唐詩選十種》相印證。十二月,又讀黃庭堅詩,自覺“今年才于各家各體略見真徑路,是以所得較往年稍多”(翁方綱《家事略記》)。于是第二年他将視學粵東以來巡試諸州與幕中諸子論詩語加以整理,編成《石洲詩話》六卷,後增入兩卷元好問、王漁洋《論詩絕句》的評析,刊行為八卷。
《石洲詩話》中的翁方綱手迹翁方綱的詩學著作雖然豐富,但也有一個缺陷,那就是多系研究某些專書的劄記,而非廣泛閱讀、研讨的心得。如《石洲詩話》八卷,前兩卷論唐人,可能是研讀王漁洋唐詩選本的劄記;三、四兩卷論宋人,像是讀吳之振《宋詩鈔》所記;卷五論金、元人詩,又像是讀元好問《中州集》、顧嗣立《元詩選》所記;卷六為漁洋評杜摘記,系據海鹽張宗柟輯《帶經堂詩話》摘錄;卷七為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中十八首箋說;卷八為王漁洋《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三十五首》中十六首箋說。全書既沒有先唐詩歌評論,也沒有明代(高叔嗣、徐祯卿是例外)及本朝詩歌批評,說明他的詩歌批評更接近學者式的鑽研而非詩論家的批評。學者式的鑽研給他的詩話帶來濃厚的專業色彩,而非詩論家的批評則又造成讨論問題的非系統性和偶然性。
就翁方綱對王漁洋詩學的研究來看,其用功之專精體現了真正的學術精神。前人讀詩都是為了資吾操觚之用,往往囿于一定的價值觀,憑一己好惡或時論褒貶為去取,眼界常有拘限。翁方綱則以一種研究的精神讀詩,不論大家小家都能認真對待,讨論特定時代的作家,數量每逾前人。在宋詩方面,他曾評厲鹗《宋詩紀事》,原本十五冊還藏于上海圖書館。雖然《石洲詩話》不曾涉及清朝詩人,但現知翁方綱除了批點《漁洋山人精華錄》外,還批評過曹正镛《曹文正公詩集》一卷,隻不過他對當代詩壇确實不像沈德潛、袁枚、法式善等詩論家那麼關注。梁章钜《退庵随筆》在談到王漁洋對王、孟、韋、柳的推崇時曾說:“竊謂王、孟、韋、柳之詩,隻須就選本讀之,隻須遇相稱之題學之。此外初盛中晚各有名家,皆須研究。蘇齋師《石洲詩話》言之詳矣。若專守一家之言,而盡束諸名家不觀,其能免固陋之诮乎?”門生終究是了解老師的,這段議論傳達了翁方綱論詩不專守一家一格、轉益多師的基本傾向。
翁方綱像對于尊崇杜甫的翁方綱來說,主張轉益多師乃是很自然的事,我更關注的是他對學古而至融化之境的強調,這也是他最傾服杜甫之處:“杜五言古詩,活于大謝,深于鮑照,蓋盡有建安、黃初之實際,而并有王、孟諸公之虛神,不可執一以觀之。”(《石洲詩話》卷一)這寥寥數語,已使元稹《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昔人之所獨專”的評價,更加具體,更為充實了不少,但大體還在前人評價的框架之内。另一段詩話說:“自初唐至開、寶諸公,非無古調。但諸家既自為體段,而紹古之作,遂特自成家。如射洪、曲江是也。獨至杜公,乃以紹古之緒,雜入随常酧酢布置中,吞吐萬古,沐浴百寶,竟莫測其端倪所在。”(《石洲詩話》卷一)就揭示了杜甫以紹古之緒“雜入随常酧酢布置中”的新變,從詩歌史的角度指出了杜詩首開日常應酬之風的趣向。而且,出于不可動搖的尊杜價值觀,縱然注意到杜詩的世俗色彩,也沒影響他對杜甫這部分詩作的評價,因為他心裡固有一個雅和伧(即粗鄙)的标準。自錢謙益倡導宋元詩風以來,就有人斷言:“詩必襲唐,非也。然離唐必伧。”(孫廷铨《梁蒼岩蕉林近稿序》,《沚亭文集》卷下)結果證明,學宋元詩的确難免流于伧,翁方綱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因而“伧”成為他論宋元詩常用的評語,仿佛它是一個特定時期詩歌的通病。
習慣于在詩歌史的大背景下把握具體詩人、具體作品的得失和意義,确實是翁方綱詩歌批評的一個重要特點。憑藉博學和透徹的曆史眼光,他的詩論不經意中時有精彩的詩史見解。比如他論及宋初詩歌,曾提出不能排除晚唐體,有雲:“石門吳孟舉鈔宋詩,略《西昆》而首取元之,意則高矣。然宋初真面目,自當存之。元之雖為歐、蘇先聲,亦自接脈而已。至于林和靖之高逸,則猶之王無功之在唐初,不得徑以陶、韋嫡派誣之。”(《石洲詩話》卷三)這裡指出吳之振選宋初詩存在一個問題,即重視王禹偁而忽略了西昆體。給予王禹偁好評當然是應該的,但忽略西昆體卻會模糊了宋初詩史的本來面目。畢竟王禹偁隻是連接西昆體和歐、蘇的過渡性人物,其詩風相對于前後的時代都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就像王績在唐初,完全是個孤立的現象,若視之為陶淵明—韋應物古淡風格序列中的一環,就未免将後人之見強加于古人了。這樣的見解與其說是詩歌批評,還不如說是詩歌史論,背後有着還原曆史過程的意識。類似的例子是對元人題畫詩的重視,他注意到:“鄭杲齋東《題徽廟馬麟梅》一首,《題江貫道平遠圖》諸絕句,皆佳。元人自柯敬仲、王元章、倪元鎮、黃子久、吳仲珪每用小詩自題其畫,極多佳制。此外諸家題畫絕句之佳者,指不勝屈。蓋元人題畫,長篇雖多,未免限于李長吉之詞句,罕能變轉。而絕句境地差小,則清思妙語,層見疊出,易于發露本領。”(《石洲詩話》卷五)我們知道,以繪畫為詩歌題材萌生于南朝,唐人所作多為詠畫之體,真正的題畫之詩興起于宋代,但直到元代才因文人多擅三絕而作品日繁。這雖是談藝家的常識,卻很少為人注意。翁方綱出于詩歌史研究的意識,乃特别指出這一現象。由此也可看出翁方綱論詩的曆史感。
翁方綱不隻關注詩歌史上的重要現象,評論作家也留意發掘其獨到的藝術手段。我們知道,正面鋪寫和逆筆是他很看重的筆法,他在批評中也對長于此道的作者格外垂青。《與友論太白詩》一文特别推崇李、杜兩家正面鋪寫的能力,說:“大約古今詩家,皆不敢直擂鼓心,惟李、杜二家能從題之正面實作,所以義山雲:‘李杜操持事略齊,三才萬象共端倪。’蓋非具此胸次者,亦無由而知也。”(《複初齋文集》卷十一)而這種能力在他看來又與魄力之大分不開:“杜之魄力聲音,皆萬古所不再有。其魄力既大,故能于正位卓立鋪寫,而愈覺其超出;其聲音既大,故能于尋常言語,皆作金鐘大镛之響。”(《複初齋文集》卷一)韓愈與蘇轼在這一點上也顯出了差别,他評兩家的《石鼓歌》說:“蘇詩此歌,魄力雄大,不讓韓公,然至描寫正面處,以‘古器’‘衆星’‘缺月’‘嘉禾’錯列于後,以‘郁律蛟蛇’‘指肚’‘箝口’渾舉于前,尤較韓為斟酌動宕矣。而韓則‘快劍斫蛟’一連五句,撐空而出,其氣魄橫絕萬古,固非蘇所能及。方信鋪張實際,非易事也。”(《複初齋文集》卷三)陸遊比起蘇轼來則又遜之:“竹垞嘗摘放翁七律語作比體者,至三四十聯。然亦不僅七律為然,放翁每遇摹寫正面,常用此以舒其筆勢,五古尤多。蓋才力到正面最難出神彩耳,讀此方知蘇之大也。”(《複初齋文集》卷四)僅由一個具體的表現手法,他就深刻地辨析了幾位大詩人力量的高下。相比之下,逆筆不像正面鋪寫這樣與才力相關,他隻注意到黃庭堅的用例,在評論山谷詩之外,他還與法式善交流過自己琢磨黃庭堅詩用逆法的心得。法式善《陶廬雜錄》卷二載:
覃溪先生告餘雲:“山谷學杜所以必用逆法者,正因本領不能敵古人,故不得已而用逆也。若李義山學杜,則不必用逆,又在山谷之上矣。”此皆詩家秘妙真訣也。今我輩又萬萬不及山谷之本領,并用逆亦不能。然則如之何而可?則且先咬着牙忍性,不許用平下,不許直下,不許連下,此方可以入手。不然,則未有能成者也。
在此,翁方綱不僅注意到黃庭堅喜用逆法,而且試圖揭示其背後的動機,經與李商隐對照,他頗有說服力地闡明了前人技巧上師法承傳的複雜情形。這的确是心得之談,對認識與比較杜甫、李商隐、黃庭堅詩歌藝術的異同很有啟發。
談論翁方綱的詩歌批評,還需要提一下與試帖詩相關的問題,這是研究者很少留意的。就我所見資料而言,有清一代試帖詩,聲望最著的宗師是紀昀與吳錫麒兩位。前者是試帖詩學的開創者和總結者,後者是成就最高的作家。但前輩學者嚴迪昌在《清詩史》中則将翁方綱與紀昀相提并論,理由是功令試詩後最早編選試帖詩例的人就是這兩位,況且翁方綱中進士比紀昀還要早兩年,乾隆二十四年即出典江西鄉試,是乾嘉詩壇名宿中第一個奉旨以試帖詩取士者。嚴先生這裡疏忽了,紀昀也在同一年出典山西鄉試,後來兩人都以試帖著述成為乾隆間最重要的試帖詩專家,應與功令試詩後典首科鄉試的特殊經曆有很大關系,但最終決定他們在試帖詩學上地位的還是研究和寫作水平。若就寫作水平而言,與紀昀勢均力敵的自然是吳錫麒。隻不過吳畢竟年輩稍晚,當時堪與紀昀并駕齊驅的就隻有翁方綱了。乾隆二十七年五月,禦試,開列試差諸臣,題“先之勞之,請益至于日至之時”,賦得“竹箭有筠”,得“如”字,翁方綱列一等一名,引見于勤政殿。高宗曰:“翁方綱學問甚好。”(參沈津《翁方綱年譜》,23頁)因此後人回顧本朝試帖詩寫作,認為“乾隆年間,講試律者惟翁覃溪先生與紀公工力悉敵。紀之格老,翁之神超,未易軒轾”(梁章钜《試律叢話》卷三引姜兆翀語)。像當時大多數文人一樣,翁方綱盡管在試律上下過很深的功夫,曆年翰林館課所作也不少,但《複初齋詩集》卷一僅編乾隆十七年至二十八年間所作為《課馀存稿》一卷,自序雲:“壬申十月改庶吉士,此以前之作,山陰胡雲持以為染帖括氣,不可存也。是冬以後,專心習翻譯。洎甲戌散館後,習試席之作,别錄為帙。是以合十二年僅存此一卷。”他的試律尚存《複初齋試詩》鈔本,現藏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圖書館,内收試律80題85首,有鈔錄者朱筆批點。同館還藏有《芸窗改筆》鈔本四冊,第一冊所收試帖詩,有翁方綱朱筆批改,内容涉及句法、格律、語病,相當細緻。翁方綱還撰有《複初齋試律說》,大概是講試律作法的。據梁章钜《試律叢話》卷三說:“餘家舊存藏有覃溪師《複初齋試律說》一本,體例亦略如《我法集》,惜為一友借抄,竟匿之不還。後日侍蘇齋談詩,偶詢及此書,則吾師已不複省記,其家亦久無傳本矣。”如今幸有上述兩種鈔本留存,可藉以略窺翁方綱試律研究之一斑。
翁方綱在今人論著中多作為詩歌理論家來讨論,但清代後學似乎更重視其詩歌批評。鄭獻甫《書〈石洲詩話〉後》曾說:“其題目各家,權衡衆制,可謂精審确當者矣。惟末附論元遺山論詩諸絕句及王文簡論詩諸絕句及校漁洋評杜詩本,實有強作解事,不切本旨者。”(《補學軒文集》卷一)我也更傾向于将翁方綱視為詩歌理論家,并且認為他的學識和成就正體現在對前人詩學的辨析中,至于詩歌批評,似乎見識不高。最典型的是一味拾蘇、黃馀唾,輕視劉禹錫,認為“劉賓客之能事,全在《竹枝詞》”,又說“劉賓客詩品,無論錢、劉、柳,尚在郎君胄、韓君平之下”(《石洲詩話》卷二),完全無視劉禹錫七律的成就和典範性,甚至貶其詩品在郎士元、韓翃之下,見識遠不及王漁洋。且不說郎士元詩向來無甚好評,更不會有人認為勝過劉禹錫;就是韓翃,翁方綱說他“鳴磬夕陽盡,卷簾秋色來”已漸開晚唐之調,“蓋律體奇妙,已無可以争勝前人,故不得不于一二平仄間小為變調,而骨力漸靡,則不可強為也”(同上),也純屬模糊影響之見。據我考察,韓翃恰恰是大曆詩人中難得的還殘留着盛唐馀風、亢爽豪邁之氣不減的詩人,說他走杜甫式的變調取拗之路,即使不是南轅北轍,也可以說是不着邊際,英雄欺人。以詩論家而言,翁方綱才、學都不缺,可能少了點識,即藝術判斷力。
(作者單位: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