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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論詞詞”到《人間詞話》

時間:2024-11-08 11:16:48

王國維是詞論家,他的詞也往往本能地表達着他的審美觀念。如其《蝶戀花》之“除卻天然,欲贈渾無語”,便是通過對眼中“天然”燕姬的贊賞,表達其對自然、樸實之美的推崇之意。在王國維詞中,類似這樣的詞并非個别。如下面這首《浣溪沙》:

本事新詞定有無。這般绮語太胡盧。燈前腸斷為誰書。隐幾窺君新制作,背燈數妾舊歡娛。區區情事總難符。

這首詞裡有兩個人:一個是作詞的“君”,一個是評詞的“妾”。這兩個人在字面上是夫妻還是戀人,無法确定,可以确定的是他們已經相處了一段比較長的時間,否則“舊歡娛”便無從說起。所以這個“妾”不僅大緻熟悉“君”詞的風格,而且能從詞句表面看出其裡面的“本事”之有無,而其結論則是情、詞難符,也就是說詞中所寫之事與妾心心念念的“舊歡娛”并不一緻。因此而生兩重疑問:其一,何以绮語盈卷?其二,究竟為誰而書?如果這是一首情詞,似乎“妾”之不滿意溢于詞,也隐有對“君”過于豐富而迷離的情感有所懷疑,所以才有“為誰書”之疑問及“隐幾窺君新制作”之舉動。

所謂“本事”,即引發創作沖動的故事或背景。起句“定有無”應是疑問句,答案其實包蘊在這種疑問句之中,局促于本事之“有”,未免阻塞聯想之思;抽離于本事之“無”,恐題旨汗漫無歸矣。王國維下一“定”字,其實正是為了避免這種極端的情況,主張将本事與題旨的關系置于有無之間。如此既不失根源之脈絡,亦不失馳想之空間。王國維實際上在強調本事與新詞之間的離合關系,不可太執着于本事,但也不能簡單否定本事的意義。

起句關于本事有無的疑問是怎麼引發的呢?次句就交待了原因,因為讀了這首新詞,感覺其中“绮語”很過分,甚至很可笑,“太胡盧”即指忍不住發出笑聲。“绮語”,現在一般多作關于男女情事绮麗豔冶、令人起邪思之語,但其本義來自佛教,指虛浮不實之辭,是佛門所規誡的内容之一。在本詞中,“绮語”其實可以合起來理解,即讀來感覺虛假浮豔、描寫男女私情之語。因為新詞绮語明顯與此前“君”與“妾”的經曆不相符,或誇張失實,或于事無據,“妾”因而生出另一疑問:如此看上去柔腸百折、肝腸寸斷的“绮語”既不是為君、妾之事而寫,那究竟是在回憶與哪位女子的情事呢?這一疑問的内涵很複雜,可供聯想的空間自然也大。

上阕雖疑問頻起,但此“妾”也不想簡單下判斷,下阕遂由窺新詞而細思兩人交往之經曆,其實這種“數妾舊歡娛”,仍是希望能與绮語背後之本事對應起來,希望能消解掉上阕的種種疑慮,故反複回憶。此處著一“數”字,可見其努力搜索往事之情形。而由“隐幾窺君”可見上阕所描寫乃悄然偷窺之情形,此“妾”之狡黠可見端倪。但無論怎樣回憶,仍覺得與“君”相處的點滴情事與“君”所寫之滿紙绮語難以合上,至此直接逼出“妾”之落寞和幽怨。

此詞從頭至尾都在描寫一個女性的心理活動和獨白,從初見“绮語”之發笑,到猜測“君”詞為誰書,從細數舊歡娛到結果的情事總難符,情感曲折而總歸于無奈。雖然“燈前”有“君”,詞中绮語也恣肆,但這是“隐幾”“背燈”之下的眼中之景和心中之情。明處的“君”未發一言,暗處的“妾”思緒萬千,一明一暗,一靜一動,如此對應寫來,雖是描寫心理動蕩,實亦展現迷離之境,藝術手段堪稱高明。

王國維不是柳永、張先,素無浪遊之習,所以這個“妾”當然不會是曾與燈下缱绻之青樓歌伎。那麼會否是描寫王國維夫妻家居生活的一個片段呢?這種可能性當然是有的,但同樣無法證實。我覺得既然無法勘察具體情形,倒不妨從具象中抽離出來,将其從理論的角度來審視,其實就是談的創作與評論的關系呢?或者由評論而引發對“本事”與“新詞”關系問題的進一步思考呢?

我想起了顧随對此詞的評論,他首先覺得這首詞“很怪”,難以忖度王國維的原意,但他說:“一個詞人有二重人格,一個我在創作,一個我在批評……此詞也可視為靜安自己批評自己之作,二重人格。”(《顧随全集》三卷《講錄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140頁)陳永正的看法似乎與顧随不謀而合。他認為這首詞其實是王國維對自己詞集的一份“說明書”(參陳永正《王國維詩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500頁)。這份“說明書”說明了什麼呢?我覺得至少涉及到詞的本事之有無,情與詞是否相合,绮語與腸斷的關系諸問題,但這三個問題又可以歸結為生活與藝術的關系問題,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創作與批評的關系問題。

詞的本事問題看上去隻是填詞的背景問題,實際上涉及解析詞的理路與方法問題。如果執着于本事,往往便泥于寄托之說,深文羅織,殊失詞趣。他在《人間詞話》手稿中說:

固哉,臯文之為詞也!飛卿《菩薩蠻》、永叔《蝶戀花》、子瞻《蔔算子》,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臯文深文羅織。阮亭《花草蒙拾》謂:“坡公命宮磨蠍,生前為王珪、舒亶輩所苦,身後又硬受此差排。”由今觀之,受差排者,獨一坡公已耶?

作為常州詞派的開山祖師,以寄托說詞乃是張惠言的基本理路所在。事實上,不少作品基于明确的本事而寄寓有托意,也是一種常見的情形。但對于一些本事在有無之間的作品,如果硬尋其寄托,甚至逐句落實,未免走向另一極端。如張惠言評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曰:“此感士不遇也。”又曰:“‘照花’四句,《離騷》‘初服’之意。”(張惠言《詞選》卷一,中華書局,1957,12頁)張惠言評說蘇轼《蔔算子》,先是說明此詞乃是在黃州作,接着引用陽居士之語雲:

“缺月”,刺明微也。“漏斷”,暗時也。“幽人”,不得志也。“獨往來”,無助也。“驚鴻”,賢人不安也。“回頭”,愛君不忘也。“無人省”,君不察也。“揀盡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詞與《考槃》詩極相似。(張惠言《詞選》卷一,39頁)

鲖陽居士幾乎将蘇轼之詞句句落實到隐喻、寄托之上,難免有過度闡釋之嫌。而張惠言原文照錄陽居士之評,顯然是接受并高度認同的,這也與他以“意内言外”說詞的基本理路是一緻的。王國維又參酌王士禛《花草蒙拾》中評價蘇轼一人之語,并将其擴大到溫庭筠、歐陽修等人,實際上正是表達了對這種過度闡釋的不認同,所以《浣溪沙》開頭的“定有無”,雖似未下判斷,讓結論徘徊在有、無之間,但在王國維的語境中其實側重在“無”,末句“區區情事總難符”即露出本相者。

說王國維“本事新詞定有無”,雖是疑問語氣,但其判斷側重在“無”,其實也并非說王國維便完全否定“本事”與寄托的關系問題。王國維提倡境界,而大旨落實在真景物、真感情以及二者的藝術結合上,這意味着“本事”成為填詞的前提當然是有可能的。他的《人間詞》便多有明确本事者,如《蝶戀花》(窈窕燕姬年十五)、《蝶戀花》(莫鬥婵娟弓樣月)、《虞美人》(碧苔深鎖長門路)等,其本事便宛然具在。那麼,如何既立足“本事”,又在藝術表現中超越于本事之外,展現出更為深廣的聯想之思與藝術魅力呢?我覺得《人間詞話》中至少有以下兩則應予關注: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内,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緻。美成能入而不出,白石以降,于此二事皆未夢見。

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

這兩則其實都是說的詩人與外物的辯證關系,入乎其内便是重視外物,出乎其外便是輕視外物。重視外物,所以能觸摸到鮮活的生活和風景;輕視外物,便能擢拔于生活與自然之上,展現出審美的“高緻”。這是王國維對詩人與藝術關系的基本判斷,很顯然,“本事”在這樣的藝術追求中,隻是處于起興和喚起情思的地位,而非藝術的最終落腳點,所以“隐幾窺君新制作”“背燈數妾舊歡娛”,從藝術評論的角度,難免路徑有差。換言之,一味追求情事相符,并非是評價藝術的上佳法門。因為王國維一直對詩人的要求甚高,而對政治家的要求偏低。他認為政治家之眼是“域于一人一事”,而詩人之眼是“通古今而觀之”,并明确提出:“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參《人間詞話》)在這樣的理論批評框架中,“本事”與詞的關系注定應該是若即若離的,如此,才能因其不限一隅一事而見出通貫古今的思想氣度與文學高緻。

細究之下,王國維此詞其實還有着深刻的時代背景。晚清民國以來,因為端木埰、王鵬運、朱祖謀等人先後鼓吹,夢窗詞風幾乎席卷南北,追慕夢窗蔚成一時之風氣。但正如況周頤《蕙風詞話》所雲:“非絕頂聰明,勿學夢窗。”吳文英詞在密實意象之下的潛氣内轉,并非一般詞人可學,所以很多人學夢窗隻能流于模糊影響。即便在王國維眼裡,隐秀的朱祖謀雖偶爾能寫出比吳文英更勝的“情味”,但于“古人自然神妙處,尚未夢見”(參《人間詞話》),他人更可想見。

更重要的是,王國維對吳文英詞的總評價也就是“映夢窗,淩亂碧”六個字,即虛幻、迷離、淩亂、多彩,而這其實完全不應是詞體所追求的。周濟說吳文英的詞如“水光雲影,搖蕩綠波,撫玩無極,追尋已遠”,而王國維認為吳文英除了一二詞句之外,“實無足當此稱者”,總體否定了周濟的說法(參《人間詞話》)。因為對吳文英詞的極大反感,所以在《人間詞話》手稿中,王國維對吳文英以及晚近的追随者統稱為“夢窗輩龌龊小生”,出語不可謂不重,但也足見其與王國維對晚清以來詞學所持的針鋒相對的基本立場。

其實王國維不僅不喜歡吳文英,連整個南宋末年的詞人群體,都在他的鄙視之中。他在《人間詞話》中很有感慨地說:“宋末諸家,反可譬之腐爛制藝,乃諸家之享重名者且數百年,始知世之幸人,不獨曹蜍、李志也。”根據《世說新語》的記載,曹蜍、李志與王羲之同時,其書法在當時雖亦可與王羲之争衡,但其人品素為世所诟,這是從人品角度批評此二人。而南宋末年之詞,則被王國維整體拟之如八股文,不僅多為長調,而且結構上有嚴重的程式化傾向。這樣的詞在此後數百年卻備受尊崇,特别是晚清民國多以學習南宋末年詞人為尚,并以所謂“重拙大”,而探測其中深隐之寄托,這在王國維看來,不僅在師從方向上有偏差,簡直是“倒行逆施”,迷失了基本的詞體認知。他說:“梅溪、夢窗、玉田、草窗、西麓諸家,詞雖不同,然同失之膚淺。雖時代使然,亦其才分有限也。近人棄周鼎而寶康瓠,實難索解。”(《人間詞話》)明明是“康瓠”一般的庸才詞人,卻被近人膜拜如斯,堪稱價值判斷完全颠倒了。宋末的時代已經遠離了詞體的繁盛時期,加上創作天賦不足,從而導緻了南宋詞壇的整體衰落。晚近詞人匍匐在這樣膚淺的詞作面前,強作解事,勉求寄托,王國維覺得簡直是情何以堪。他帶着激憤的語氣說:

近人祖南宋而祧北宋,以南宋之詞可學,北宋不可學也。學南宋者,不祖白石,則祖夢窗,以白石、夢窗可學,幼安不可學也。學幼安者,率祖其粗犷、滑稽,以其粗犷、滑稽處可學,佳處不可學也。(《人間詞話》)

對“近人”的這種重南輕北之觀念予以了辛辣的嘲諷。他認為近人即便是學南宋,也是無視辛棄疾的獨創之功,而偏師其粗犷、滑稽,此無疑是買椟還珠了。“這般绮語太胡盧,燈前腸斷為誰書”,面對這樣的绮語藻飾,而欲求其情事相符,真如白居易《長恨歌》所謂“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才情、寄托兩欠,如何奉之為正範?

由以上對王國維詞與詞論的對比分析,可見《人間詞話》中的相關觀念,其實已經部分先醞釀于其創作之中,并有了初步成型的理論文字。從創作之體會到詞論之建立,其間的路徑有迹可循。《浣溪沙》(本事新詞定有無)一詞則為勘察其詞與詞論的關系,提供了一個非常有價值的個案。如此說來,顧随、陳永正二先生将此詞理解為王國維對自己創作的說明,似乎還不充分,或許将其定位為王國維基本的詞學觀念和批評标準,才更契合《浣溪沙》作為“論詞詞”的特性所在。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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