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文本流通來說,唐代仍屬于寫本為主的時代。詩人要作品流布,要投卷晉谒,要詩筒酬和,要大衆閱讀,主要還是靠抄寫。唐代詩人善書者甚多,唐時詩卷也應該有很大數量。然而就今日可見之詩人自書詩真迹,似隻有杜牧《張好好詩》孤篇巍然保存。而詩人之自書詩卷,南宋後似僅有許渾《烏絲欄詩真迹》與李郢自書詩卷留存。前者有許渾本人大中四年(850)三月十九日自序,稱“編集新舊五百篇”,自寫以存。至南宋嶽珂所見,僅存前半171首,約占全卷三分之一。原卷早已不知所蹤,幸虧嶽珂将其全文抄入所著《寶真齋法書贊》,後者原書亦亡,但《永樂大典》大多抄錄,清開四庫館時複輯出,得以保存文本。
李郢自書詩卷似乎要幸運得多。其大中十年自書七言詩真迹一卷,清内府藏于淳化軒,《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續編》全錄,存詩凡四十一首,有宋樂全居士張确和元柯九思、陳繹曾、周仁榮、張翥五人題跋,錄前三人跋如次:
李公嘗出守房陵、商州,有善政,以能詩聞諸公間,有文集行于世。此詩翰墨豪健,自成一家。宣和六年(1124)季夏一日,樂全居士書。(《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續編》原注:張密學諱确,字子固。《壯陶閣帖》跋:旁有項叔子印,不知何人注也。)
右唐李郢字楚望,書七言詩真迹,後有張樂全跋,曾入紹興内府,合縫小玺具存。詩法清麗,筆意飄撇,自有一種風氣。仆僅見宣和所收許渾詩稿,精緻亦如之,足以見唐人所尚,流風馀韻,令人興起。至治初,以佳本定武《蘭亭》易得之,愛玩不能去手。丹丘柯九思識。
唐李楚望端公大中十年七言詩一卷。楚望以是歲登進士第,其上主司詩雲:“閉戶偶多鄉老譽,讀書精得聖人言。”視“一日看盡長安花”,殆有間矣。宜其疏于馳競,以藩鎮從事終也。此紙烏絲欄,絕精緻,字畫有歐、柳意。楚望居馀杭,豈出于故家遺俗之所傳者欤?泰定元年(1324)十月十三日,吳興陳繹曾書。
另,《秘殿珠林石渠寶笈合編》六冊三一六四頁有張翥《題李郢自書詩稿》:“楚望風流及第初,當年吟稿尚遺馀。名齊商隐工詩律,字逼誠懸善楷書。玉篆龍章朱尚濕,烏絲繭紙雪難如。昔賢真迹今人賞,時向風檐一卷舒。”就以上諸家跋,知李郢此卷寫于大中十年,也即他進士登第的一年,字迹應為行書,故稱其“翰墨豪健”“筆意飄撇”,“有歐、柳意”。張确跋稱其“嘗出守房陵、商州,有善政”,在唐人記載和李郢本人存詩中,找不到對應痕迹,不知是否有誤記。此卷南宋初入紹興内府,至治初歸柯九思,何時入清宮,未見記錄。清亡後流出,初歸裴景福,其著《壯陶閣書畫錄》卷二有錄文,較《秘殿珠林石渠寶笈續編》稍異。近年上海書畫出版社刊張珩著《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張氏題記雲“二十年前曾觀于掄貝子家”,約為1941年事。掄貝子為慶親王奕劻第五子,清亡後居天津,殁于1950年。其所藏,今不知何在。張氏對此卷有校記,附注謂《墨緣彙觀法書》有此卷,未見,應尚存天壤間也,不知在何藏家手中。此為唐知名詩人唯一存世詩卷,亟當珍惜為頌。
李郢為晚唐著名詩人,唐人筆記多載其轶事,如《金華子雜編》卷下(據《唐語林》二校改)載:“李郢詩調美麗,亦有子弟标格,鄭尚書颢門生也。居于杭州,疏于馳競,終于員外郎。初将赴舉,聞鄰氏女有容德,求娶之。遇同人争娶之,女家無以為辭,乃曰:‘備一千缗,先到即許之。’兩家具錢,同日皆往。複曰:‘請各賦一篇,以定勝負,負者乃甘退。’女竟适郢。初及第回江南,經蘇州,遇親知方作牧,邀同赴茶山。郢辭以決意春歸,為妻作生日,親知不放,與之胡琴、焦桐、方物等,令且寄代歸意。郢為《寄内》曰:‘謝家生日好風煙,柳暖花香二月天。金鳳對翹雙翡翠,蜀琴新上七絲弦。鴛鴦交頸期千載,琴瑟諧和願百年。應恨客程歸未得,綠窗紅淚冷涓涓。’”《全唐詩》卷五九○拟題作《為妻作生日寄意》,反不如原題《寄内》為妥帖。同卷又載:“兄子鹹通初來牧馀杭,郢時入訪猶子,留宿虛白堂雲:‘秋月斜明虛白堂,寒蛩唧唧樹蒼蒼。江風徹曙不成睡,二十五聲秋點長。’”此詩最為傳誦,但其大中十年已書此詩,寫作不得遲至鹹通初也。他與詩人賈島、杜牧、李商隐、方幹、魚玄機皆有過往,頗得時譽。《全唐詩》卷五九○存其詩六十二首,其中《酬王舍人雪中見寄》為韓愈詩,《錢塘青山題李隐居西齋》為許渾詩,《七夕》為趙璜詩,《陽羨春歌》為宋人陳克詩,凡四首為誤收。另《全唐詩》卷八八四補錄其詩十首。《正德姑蘇志》卷二六存其詩《平望驿感先輩李從實處士周二故人》一首,《王荊文公詩箋注》卷二二《題雱祠堂》注存佚句“方池含水思,芳樹結風哀”。其自書詩卷所錄四十一首詩,僅《墜蟬》《曉井》《秋夜宿杭州虛白堂》三首七絕和《紫極宮上元齋日呈諸道流》《傷賈島無可》《送僧遊天台》三首七律,《全唐詩》五九○李郢下收存,《寄友人乞菊栽》,《全唐詩》卷八八四錄入補遺。另《骊山懷古五首》其一,《全唐詩》卷七八五收為無名氏詩,據此知為李郢作。詩卷錄詩可校正文本之訛誤,考訂作者歸屬,如《紫極宮上元齋日呈諸道流》,《詩話總龜》卷四七引《雅言雜載》錄其中“五龍金角向星鬥,三洞玉音愁鬼神”二句為吳仁璧《贈道士》,《全唐詩》卷六九○據收,《千載佳句》卷下以“風拂亂燈山磬曙,露沾仙杏石壇春”二句為杜荀鶴句,《全唐詩逸》卷上據收,均可據此得到改正。據此卷可以補充李郢佚詩三十四首,而且恰好寫成于其登進士第的當年,甚或即為行卷之原件,十分珍貴。總括以上分析,李郢存詩達到一百又三首二句,确實很豐富。本文僅能據新見詩略作介紹。
佚詩保存有李郢與著名詩人李商隐的交往記錄。如《送李商隐侍禦奉使入關》:“梁園相遇管弦中,君踏仙梯我轉蓬。白雪詠歌人似玉,青雲頭角馬生風。相逢幾日虛懷待,賓幕連期醉蝶同。如有扁舟棹歌思,題詩時寄五湖東。”大約作于大中三年或稍晚于李商隐從武甯幕府西行之際,地點在汴州,詩中寫出兩人共同的文學好尚和相知之情。《贈李商隐贈佳人》:“金珠約臂近笄年,秋月嫦娥漢浦仙。雲發膩垂香挆妥,黛眉愁入翠連娟。花庭避客鳴環佩,鳳閣持杯泥管弦。聞道彩鸾三十六,一雙雙映碧池蓮。”述及李商隐的私情,詩風也與李詩相近。
因為寫成于登第那年,佚詩中頗多通關節、謝知己的作品。如《阙下獻楊侍郎》:“滄洲垂釣本無名,十月風霜偶到京。羸馬未曾谙道路,片文誰為達公卿?聽殘曉漏愁終在,畫盡寒灰計不成。心苦篇章頭早白,十年江漢憶先生。”胡可先教授《新出石刻與唐代文學家族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考此楊侍郎為楊漢公,大中六年(852)自戶部侍郎出為荊南節度使,從末句看,詩即作于此時。李郢說自己久困科場,無計投文于公卿,苦心篇章,鬓發早白,因而特别感憶楊曾經對自己的提攜。另《試日上主司侍郎》二首:“十年多病到京遲,到日風霜逼試期。線不因針何處入?水難投石古來知。青煙羃羃寒更恨,白發星星曉鏡悲。可惜龍門好風水,何人一為整鱗鬐。”“石帆山下有靈源,修竹茅堂寄此村。閉戶偶多鄉老譽,讀書精得聖人言。來時已作青雲意,試夜憂生白發根。十五年馀詩弟子,名成豈合在他門。”不知是否登第那年的作品。就大中間以禮部侍郎知貢舉且以詩知名者來說,元年魏扶,二年封敖,三年李褒(李商隐從叔),四年裴休,八年鄭熏,十年鄭颢,皆有詩名,具體所指不知為誰。自稱“十五年馀詩弟子,名成豈合在他門”,可知交誼很深。而“線不因針何處入?水難投石古來知”,更是說出地位卑寒者企望有力者汲引的心聲。唐人多有臨試上詩主司的習慣,李郢二詩是用心之作。他的及第是否因此而獲得,難以确認。在進士及第後,李郢有一詩曾以匿名方式流行。《唐摭言》卷三載:“大中十年,鄭颢都尉放榜,請假往東洛觐省。生徒餞于長樂驿。俄有紀于屋壁曰:‘三十骅骝一烘塵,來時不鎖杏園春。楊花滿地如飛雪,應有偷遊曲水人。’”不雲作者,《全唐詩》卷七八六收無名氏下,但《萬首唐人絕句》卷三六載此為李郢作,題目作《春晩與諸同舍出城迎座主侍郎》,則為鄭颢自洛陽省親歸長安時事。“三十骅骝”當然是說登第之同年,内容則頗有調侃之意,用意值得玩味。
晚唐各名家多以懷古詩見稱,李郢似也擅長此類作品。他寫《骊山懷古》,感慨唐玄宗、楊貴妃遺事,居然一氣作了五首,都達到了較好之水平,錄其一、其五兩首,以窺一斑:“武帝尋仙駕海遊,禁門高閉水空流。深宮帶日年年靜,翠柏凝煙夜夜愁。鸾鳳影沉歸萬古,歌鐘聲斷夢千秋。晚來惆怅無人會,雲水猶飛傍玉樓。”“當時事事笑秦皇,今日追思倍可傷。珠玉影搖千樹冷,绮羅風動滿川香。雖名金殿長生字,誤說茅山不死方。獨向逝波無問處,古槐花落路茫茫。”玄宗生前尤其崇奉道教,但到李郢到來時,往日繁盛已不複可見,他在詩中渲染眼前的寂寞,以與往事對比。“獨向逝波無問處,古槐花落路茫茫”二句,與曹唐名句“洞裡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可比讀,唯不知孰先孰後。《讀漢武内傳》也是一首有寄意的好詩:“雲錦囊開得畫圖,嶽神森聳耀靈軀。青真小童捧訣錄,紫府道士攜瓊蘇。金鼎未成悲濁世,玉緘時捧望青都。一辭仙姥長昏醉,方朔留言盡記無?”前幾句極力渲染漢武好道之莊嚴,末二句斥其終無所成,尚能記行賢臣之勸谏否。
李郢是一位道教的追随者,因而他的詩中多有這方面的内容,但其中也頗有一些冷靜之認識。如《贈羅道士》:“子訓成仙色似花,每人思見禮煙霞。氣呵雲液變白發,爪入水精嘗綠瓜。五嶽真官随起坐,百年風燭笑榮華。明朝又跨青騾去,三十三家到幾家?”詩為道士送行,當然不能譏諷,但“五嶽真官随起坐,百年風燭笑榮華”兩句,确實是很清醒的态度。末二句很形象地寫出一位遊方道士的神貌。當然更值得諷讀的是《紫極宮上元齋日呈諸道流》:“碧簡朝天章奏頻,清宮仿佛降虛真。五龍金角向星鬥,三洞玉清愁鬼神。風拂亂燈山磬曙,露沾仙杏石壇春。明朝醮罷羽客散,塵土滿城空世人。”紫極宮為長安名觀,據說李白曾在此受箓,上元齋醮更是道門的重大活動。詩寫得很莊重,特别是“五龍金角向星鬥,三洞玉清愁鬼神”,寫出了道門驅使星鬥、感動鬼神之氣象。最後以“明朝醮罷羽客散,塵土滿城空世人”一結,雖是齋醮結束、道士星散的實況,也将驚天地、愁鬼神之虛妄作了冷靜的隔斷,不寓譏諷,但馀味無窮。
李郢自書詩卷是唐代一位著名詩人的自寫詩集,存詩曾經他自己遴擇,數量多,品位亦好,值得推薦介紹。還想補說一句,這份1941年還有人見到真迹的唐人詩卷,希望還在人間,且期盼能早日問世。
(作者單位:複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