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盧藏用《陳氏别傳》雲:
軍次漁陽,前軍王孝傑等相次陷沒,三軍震懾。子昂進谏……建安方求鬥士,以子昂素是書生,謝而不納。子昂體弱多疾,感激忠義,嘗欲奮身以答國士。自以官在近侍,又參預軍謀,不可見危而惜身苟容。他日又進谏,言甚切至,建安謝絕之,乃署以軍曹。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書記而已。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時人莫之知也。(盧藏用《陳氏别傳》,《陳子昂集校注》,1563-1564頁)
“天地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陸德明《經典釋文·莊子音義》引《屍子》,中華書局,1983,364頁)前後所不見者,正是時間意義上的宙,天地悠悠者,正是空間意義上的宇。陳子昂獨登幽州台,在各種因素刺激之下感受到天地四方、往來古今中的自己。自己身處宇宙時空之中,卻不見古人、來者,更感受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的悠悠之意,“獨”的意境被無限放大,我與衆的對立也就被無限放大。當此之時,當此之境,怆然涕下也就成為順理成章、自然而然之事。此詩前三句徑寫時空,末句直抒胸臆。讀者雖未必知其人、曉其事,但從時空與個人的對比之中,仍能感受到寂寞孤獨的情感傷痛。這首詩雖是陳子昂在一時激憤之馀感慨而作,但實際上已融合了十數年的情感在内。《登幽州台歌》遂以個人的際遇感傷納入天地往古,使這種痛苦被無限放大,令千古以來有同樣遭遇之人讀之而感同身受,令千古以來雖未有同樣遭遇但仍可能面臨這種遭遇之人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孤獨寂寞,遂有千古絕唱之評價。黃周星即謂“胸中自有萬古,眼底更無一人,古今詩人多矣,從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神”(《唐詩快》卷二,轉引自《陳子昂集校注》,272頁)。
“從未有道及此者”,略過武斷。其實在《詩經》中已有此意:
民莫不谷,我獨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屬于毛,不離于裡。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小雅·小弁》)
悠悠昊天,曰父母且。無罪無辜,亂如此怃!昊天已威,予慎無罪。昊天泰怃,予慎無辜。(《小雅·巧言》)
欲報之德,昊天罔極……民莫不谷,我獨何害……民莫不谷,我獨不卒。(《小雅·蓼莪》)
先祖匪人,胡甯忍予!……民莫不谷,我獨何害?(《小雅·四月》)
除《蓼莪》外,均是針對個人遭受不公正待遇而發出對天道不公的呼訴,《蓼莪》則是表達不得奉養父母的悲傷和怨憤。在這些怨天詩中,天即是父母,作為天的子民之一,他人皆沒有遭罪,而天卻獨不保佑自己,反使自己遭受禍難,由此而引發的情感,正同于司馬遷所稱的“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華書局,3010頁)。呼天其實是希望天對自己的遭遇有所解釋。在周人觀念中,天命既然無常,天之降災福是由人之有無德行決定的,因此,從理論上來講,天之降災必然是因為自己德行不足,但在作品中所表達的卻是“民莫不谷,我獨何害”的呼訴,作者試圖表明的是自己無辜而招緻災難。窮而反本是人之常情,郁悶憤恨的抒發需要對象,作為周人終極信仰的天便自然而然地成為這一對象。更進一步說,這些詩作中所抒發的情感也并非是真正對天産生怨恨,在呼訴中強調民(衆人)與我(個體)的對立,其實是強調了個體的特異性存在,從而将自我的遭遇無限度地放大,引起讀者的共鳴。
《詩經》中的“我”與“衆”的對立,在後世文學創作中逐漸演變為“獨”的意象與書寫,這種對立也屬于程千帆先生所說的“一”與“多”的對立(參程千帆《古典詩歌描寫與結構中的一與多》,《古詩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陳子昂所作的《登幽州台歌》,正是承續這種對立傳統而來。從結構上來說,前三句一氣呵成,徑寫時空,與末一句個人情感的宣洩形成對比。從描寫上來說,詩中雖沒有出現“衆”,但“獨”字已将個人與大衆形成了對比之态;而個人與大衆都處于時空之下,時空的夐遠與個人的孤寂又形成對比。正是在時空對比之下,個人的“獨”才被無限放大。
一直以來,學者評價此詩,多以為其開盛唐風氣之先。彭慶生說此詩“質樸蒼勁的語言,沉郁雄渾的格調,令人一唱三歎的感染力,都标志着詩人藝術上的成熟。他已經洗淨六朝脂粉,唱出了盛唐之音的序曲”(彭慶生《陳子昂詩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209頁)。羅宗強先生在《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中評價說:
慷慨悲歌,蒼涼渾茫,縱覽曆史,而與宇宙融為一體。它所表達的不是傷感,不是哀愁,不是失望,更不是消沉,用李澤厚同志的說法,是一種“開創者的高蹈胸懷、一種積極進取、得風氣之先的偉大的孤獨感。”(《美的曆程·盛唐之音》)這種壯大的濃郁的感情,也就是将要流動于盛唐詩歌裡的生命之泉,也就是陳子昂藝術追求之所在:風骨。(《隋唐五代文學思想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70頁)
陳子昂像但實際上,我們看到的的确是悲怆、傷感、哀愁、失望、消沉,那種無與倫比的孤獨感,也絕非李澤厚所認為的“開創者的高蹈胸懷、一種積極進取、得風氣之先的偉大的孤獨感”。或者說,李澤厚、羅宗強所以為的那種進步的積極的孤獨感,是用後世評價的标準來評判,并不符合作者當時的心境。但這首詩的确是陳子昂詩歌的高潮,自此以後,他的詩歌再也沒有如此高昂而悲壯的氣勢。
魯迅作品中曾多次描寫“獨異個人”與“庸衆”,事實上,作為“先覺者”之一,魯迅正是這種“獨異個人”的代表。無獨有偶,牟宗三有一篇哲學文章名為《寂寞中的獨體》。“獨體”一詞,源于《中庸》“君子慎其獨也”,劉宗周将“獨體”界定為“無極而太極”之最高本體:“無極而太極,獨之體也。”“獨體隻是個微字,慎獨之功,亦隻在于微處下一著字,總是一毛頭立不得也,故曰‘道心惟微’。”(黃宗羲《明儒學案》卷六二,中華書局,1985,1516頁)牟宗三“獨體”的觀點更加接近于王陽明關于“良知”的解釋,屬于哲學層面。而魯迅“獨異個人”的說法更加傾向于個人思想作為,他在《熱風·随感錄三十八》中曾指出這些人的特點:
“個人的自大”,就是獨異,是對庸衆宣戰。除精神病學上的誇大狂外,這種自大的人,大抵有幾分天才……他們必定自己覺得思想見識高出庸衆之上,又為庸衆所不懂,所以憤世嫉俗,漸漸變成厭世家,或“國民之敵”。但一切新思想,多從他們出來,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從他們發端。(《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327頁)
事實上,牟宗三“寂寞中的獨體”與魯迅“獨異個人”的說法,都并不完全适用于陳子昂,但如果借用“寂寞獨體”這個名詞,抛除其哲學色彩,而冠以“獨異個人”另一層面的意義,也許就可概括陳子昂的感受了。這裡提出的“寂寞獨體”,指的是身處變革前夕中的先覺者,他們引導着變革,卻備受打壓;他們赢得了“千秋萬歲名”,但卻隻能歸于“寂寞身後事”;他們因處處碰壁而倍感孤獨,卻始終未曾放棄理想。這一類人,在中外曆史中并不少見,但在中國,因為文學、文化與政治的密切結合,使得這種“寂寞獨體”的痛苦被無限放大。
作為“寂寞獨體”的陳子昂,一方面因政治上參與改革而備受打壓,另一方面在文學上參與風雅、風骨的複古運動而不被理解。二者的結合,恰又在《登幽州台歌》中被完美表現。
如果我們從陳子昂的詩歌中尤其是從《登幽州台歌》中來尋找,那麼我們找到的是一個類似于行吟澤畔的屈原的形象。不同之一是,屈原愛大江大河,而陳子昂則喜歡登台懷古。不同之二是,我們對屈原的了解似乎永遠停留在後世的傳記與想象中,而我們了解陳子昂,卻能夠做到知人論世。我們看到一個躊躇壯志的男子如何出蜀,如何想着建功立業,如何遭遇挫折悻悻歸去,如何在高樓之上面對着天地荒涼興發浩歎,如何在殿堂之上阿谀奉承,又是如何在皇帝面前表達不同意見,如何在山野之中尋仙問道,如何在牢獄之中占筮,最終幽憤而亡。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非沉淪在曆史記載中那個似乎永遠散發着光芒的吟詠着“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的偉大人物。隻有從他的人生和詩作中去領略他的感受,才能認識到一個曾經真實存在于曆史中的陳子昂。
如果我們再回過頭來審視陳子昂,我們看到了他在政治上的不得意,在文學領域中試圖再現風骨的努力,看到他對政治的批判,對友人的情感,當我們最終來歸納這個人,我們會發現他始終是孤獨的。他超越于時代之上而不被人理解,他生活在凡俗之中而備受挫折。所以在他的詩文中,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孤獨的字樣和涕泣的傷悲:
攬衣度函谷,銜涕望秦川。(《西還至散關答喬補阙知之》)
雲離雨散,奔馳于宇宙之間;宋遠燕遙,泣别于關山之際。……色為何色,悲樂忽而因生;誰去誰來,離會紛而妄作。(《夏日晖上人房别李參軍崇嗣》序)
而我獨蹭蹬,語默道猶懵……遠聞《山陽賦》,感涕下沾裳。(《同宋參軍之問夢趙六贈盧陳二子之作》)
寂寥守窮巷,幽獨卧空林。(《南山家園林木交映盛夏五月幽然清涼獨坐思遠率成十韻》)
雲海方蕩潏,孤鱗安得甯?(《感遇》其二十二)
群物從大化,孤英将奈何?(《感遇》其二十五)
溟海皆震蕩,孤鳳其如何?(《感遇》其三十八)
吾無用久矣!進不能以義補國,退不能以道隐身。(《喜馬參軍相遇醉歌》序)
道既不行,複不能知命樂天,又不能深隐于山薮,乃亦時出于人間,自覺
是無端之人。(《寶賢齋法書贊》)
孤鱗孤英孤鳳,無用無端之人,是陳子昂對自我的一再期許,甚至可以說,他一再想着建功立業,展示政治才華,但他的内心深處,還是有着最深刻的無可奈何的孤獨感。當二十二歲落第西歸時,當兩次從軍而毫無建樹、仕途仍舊不暢時,與少時的才子之名形成強烈對比,那種與生俱來的孤獨感便一再觸發,所以才有悲怆至極的《登幽州台歌》,才有我們看到的陳子昂。
個人的遭際,在整個曆史長河中顯得多麼無足輕重,但彙成曆史長河的,恰恰是這些看似無足輕重的幸與不幸。
幾百幾千年後,當智識階層檢閱曆史時,發現那些與自己有着相同遭遇的人,相同境遇的先行者,才将他們挖掘出來,捧上神聖的榮譽殿堂。曆史就是如此書寫。“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又何嘗不是“獨異個人”的真實寫照?那些站在曆史前沿的人,内心深處充滿了孤獨寂寞、悲怆傷感。他們在蒼茫世界中,尋求不到知己,在屢次挫折之後,或隐入沉寂,或作困獸之鬥。因此,他們的痛苦才顯得具有曆史滄桑感,才在前後不見、悠悠天地之中,發出“獨”怆然涕下的悲歌。而不論是否曾經曆過這些,我們依舊能從那些字眼中尋繹到隐藏深處的寂寞,與生俱來的孤獨。
煙消雲散。一千三百年以前,有一個傷心至極的人站在獵獵風中,看着大好河山卻終無用武之地,天地之間,似乎唯有他一人。脍炙人口的詩作,深處是内心的共鳴,于是才有李白、杜甫、白居易對他的推崇,對他的模仿,對他不遺馀力的贊美與歌頌。于是我們才真正發現陳子昂,了解陳子昂。在那個波瀾壯闊的盛唐前夕,是他開創了一個輝煌時代的前言。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