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家對典故成辭經過一番裁剪,使得典故成辭渾如景語,或能通過典故成辭,令讀者聯想到未說出的内容,便是興的手法。如杜甫的《詠懷古迹》其二:
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怅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台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詩因遊宋玉宅而作。宋玉《九辯》有“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之語,故“搖落”二字實為語典,隐指作者深知宋玉的“秋士之悲”。第三聯用《高唐賦》巫山雲雨之典,但寫來卻如繪眼前景,便是以“興”法用典使事。老杜集中,頗多此類。又如《秋興八首》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鬥望京華。
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随八月槎。
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隐悲笳。
請看石上藤蘿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第二聯分别用《水經注》《博物志》的典故,但寫來一片虛行渾化,讓人隻覺是寫景而非用典,這正是“興法”的勝境。
李商隐詩學老杜而深有自得。如《漫成三首》其一:
不妨何範盡詩家,未解當年重物華。
遠把龍山千裡雪,将來拟并洛陽花。
詩中的何、範分别指南朝何遜與範雲。詩的三四句,其實是有語典的。上句出自鮑照詩:“胡風吹朔雪,千裡度龍山。”下句出自何遜、範雲聯句詩:“洛陽城東西,卻作經年别。昔去雪如花,今來花似雪。”一經裁剪镕鑄,便如實景而豁然在目矣。
詞中以興法用典者甚新開夥。如秦觀《滿庭芳》:“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香囊二句,是說分别時脫下身上的衣飾相贈,這是古時分别的習俗。“銷魂”二字,看似常語,實出自江淹《别賦》:“黯然銷魂者,唯别而已矣。”這樣用典,就把離别時的脈脈情愫含而不露地表達出來了。張炎《高陽台·西湖春感》:“接葉巢莺,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接葉巢莺”是用杜詩“接葉暗巢莺”的語典,是寄托于景的興法。南宋葛長庚《水調歌頭·丙子中元後風雨有感》:“釣台邊,人把釣,興何濃。吳江波上,煙寒水冷剪丹楓。”前用嚴子陵富春江垂釣之事典,是賦法;後用唐崔信明“楓落吳江冷”之語典,是興法。
在實際運用中,用典還有以下的需要注意的原則:
1.明典暗用
近代李詳《媿生叢錄》引王敬美世懋《藝圃撷馀》曰:“善使故事者,勿為故事所使,如禅家雲‘轉法華,勿為法華轉’。使事之妙,在有而若無,實而若虛,可意悟不可言傳,可力學得不可倉卒得也。宋人使事最多,而最不善使。”李詳評論說,敬美此論,真得詩家使事三昧(李詳《李審言文集》,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502頁)。作詩用事,當如王士禛《池北偶談》所雲,以不露痕迹為高。《池北偶談》記,禦史董文骥外遷隴右道,作詩給送行者留别,有“逐臣西北去,河水東南流”之語。王士禛初讀時以為常語,後讀到《北史》所記,魏孝武帝西奔宇文泰,循河西行,流涕謂梁禦曰:“此水東流,而朕西上。”這才悟出董文骥的詩句乃有所本,對其用古之妙深為歎服。李詳《媿生續錄》引述此條,并進一步指出,黃仲則《送張大還揚州》詩“春水方生君速去,大江東下我西行”,一用《三國志》注,一用《北史》,更是無痕迹可見(參李詳《媿生續錄》,《夏星》雜志1914年第1期)。按《三國志·吳書·吳主傳》注引《吳曆》:孫權緻箋曹操,說“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意謂曹操軍中多北方人,不谙水戰,勸其速去。
明典暗用,是本有所典,卻讓普羅大衆即使不知其典,也不妨礙讀懂詩句。試比較南宋劉一止與北宋蘇轼的兩首詞,便可知其中消息:
浣溪沙
劉一止
午夜明蟾冷浸溪。姮娥應有辟寒犀。桂岩仍在曲闌西。撷蕊攀條情未已,經丘尋壑想招攜。不應癡馬惜障泥。
西江月
蘇轼
照野彌彌淺浪,橫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驕。我欲醉眠芳草。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瓊瑤。解鞍欹枕綠楊橋。杜宇一聲春曉。
障泥是垂于馬之兩腹,用以遮擋泥土的布飾。《世說新語·術解》記:王武子善解馬性。嘗乘一馬,着連錢障。前有水,終不肯渡。王雲: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徑渡。上二詞皆用障泥之典,劉一止是明用,蘇轼是暗用,蘇詞就比劉詞更耐尋繹。
再看近代詩人張爾田的《昆明湖》:
一片空濛曉鏡開,恩波猶繞舊瀛台。
廣寒夜夜無人過,汾水年年有雁來。
玉座苔移唐殿柳,瑤階葉落漢宮槐。
傷心萬古丹棱沜,流出人間竟不回。
此詩為憑吊光緒皇帝之作。颔聯上句用唐明皇夢遊廣寒宮習得《霓裳羽衣曲》之典,下句用漢武帝汾水作《秋風辭》之典,用典極切憑吊對象的身份。但更重要的是,兩個典故被作者精心化用,用得毫無痕迹,的确是用典的神妙之境。
再如民國詩人馮冷齋《北遊道阻感賦一律》:
燕趙經過地,蕭條戰壘多。不殊好風景,如此舊山河。
已誤和戎策,誰揮返日戈。迷陽滿前路,郤曲一興歌。
第二聯用的是《世說新語》中的常典: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歎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複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詩人隻是将典故中出現的原話略加剪裁,便見新意。用典這樣地不着痕迹,确實非庸手所能想象。
2.死典活用
李調元《雨村賦話》載:唐代考進士試,有一次賦題是“腐草為螢”。應考舉子中有一少年,不知此典所出,于是就問鄰号的老舉子。老舉子賣弄淵博,回答他說:“草,就是‘青青河畔草’之草,也就是‘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之草。螢就是《三字經》上‘如囊螢’之螢。”少年舉子即據他的回答,寫成一聯曰:“昔年河畔,曾邀君子之風;今日囊中,卻照聖人之典。”後果被取中,而老舉子反落了第。能将死典活用,便是極上乘的詩家功夫了。
北宋宋郊、宋祁兄弟還為布衣時,深得安州太守夏竦賞識。有一次,夏竦命二人作落花詩。宋郊一聯雲:“漢臯佩冷臨江失,金谷樓空到地香。”上聯用《列仙傳》:鄭交甫漢臯逢二女,得其贈佩,去數十步,懷中失佩,女亦不見。下聯用晉石崇妾綠珠,在石崇死後墜樓相殉之典。宋祁一聯曰:“将飛更作回風舞,已落猶存半面妝。”上聯用漢武帝宮人麗娟唱《回風曲》,庭中花皆翻落之典,下聯用梁元帝妃徐氏作半面妝之典。蘇文擢先生認為,二聯的好處是,落花很難有正面的典故,宋氏兄弟用了拟人法,借用了典故,賦予典故全新的意義,是用典的借用法:“典而出于借用,是無而為有,點鐵成金,其藝術境界應該又高一層次。”(蘇文擢《邃加室講論集》,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5,362頁)我以為,這也可算作死典活用的例子。
3.熟典生用
詩詞當中都有一些常用的典故,如在使用時能生出變化,才稱得上善用善使。如莊生夢蝶的典故,是一個常典。李商隐詩:“莊生曉夢迷蝴蝶。”明劉基詞則曰:“蝴蝶不知身是夢,飛上花枝。”意境頓然一新。《神仙傳》記仙女麻姑自言“接侍以來,見東海三為桑田”,是一個常典,古人多借以慨歎世事變幻。然而李商隐《海上》詩雲:“石橋東望海連天。徐福空來不得仙。直遣麻姑與搔背,可能留命待桑田。”把另一個關于麻姑的典故(蔡經見麻姑手似鳥爪,心中念言“背癢時得此爪以爬背乃佳也”)與之合用,就更透了一層意思,謂世之癡人,莫說不遇仙,便遇仙人而無仙骨,遇之何益?近代詩人黃節《無題和張孟劬韻》:“徒結中衣雙絹白,可期滄海一桑紅。”與原出典故意義很是不同,變成了“萬萬沒想到世态竟有如此巨變”的意思。
《離騷》:“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是一個常典。魯迅《悼丁君》詩:“如磬夜氣壓重樓,剪柳春風導九秋。瑤瑟凝塵清怨絕,可憐無女耀高丘。”即用此典。守宮點臂,也是常典,唐詩人李賀《宮娃歌》有雲:“蠟光高懸照紗空。花房夜搗紅守宮。”熟典生用,可謂别出心裁。
4.正典反用
詩詞中的典故,為避免熟、俗、滑,有時會正典而反用,更增興味。如李商隐《瑤池》:
瑤池阿母绮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
八駿日行三萬裡,穆王何事不重來。
此詩諷刺唐武宗好求仙。《穆天子傳》記周穆王乘八駿會西王母于瑤池,西王母歌曰:“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裡悠遠,山川間之。将子無死,尚能複來?”此處反用,謂穆王縱遇仙人,終免不了一死,不複再能與西王母會面。
清代詩人黃仲則《绮懷》其十六:
露檻星房各悄然,江湖秋枕當遊仙。
有情皓月憐孤影,無賴閑花照獨眠。
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
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着鞭。
“屏除絲竹”句反用《世說新語》中的典故。原文是:“謝太傅語王右軍曰:‘中年傷于哀樂,與親友别,辄作數日惡。’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典故中王羲之的原意,是說人過中年後,常有慨歎生命易逝的情懷,正需要多聽音樂陶寫,而這種情懷自有欣樂之趣,是無法與年輕人分享的。黃詩說的是直面中年哀樂,不必借絲竹陶寫,與王羲之的生命精神完全不一樣。詩的尾聯,同樣是正典反用。羲和駕六龍而禦日車,前人用此典,都為的是喟歎時光易逝,而詩人在現實人生中經受了太多的苦難,反說來日茫茫,無非愁苦,何不讓時間快點過去?
又如陳寅恪《呂步舒》:
證羊見慣借鋤奇,生父猶然況本師。
不識董文因痛诋,時賢應笑步舒癡。
第一句用《論語》其父攘羊,其子證之之典,及賈誼謂秦因法制而棄仁義,導緻“借父耰鋤,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語”,社會風氣大崩潰的典實。次句說對生身之父尚且如此,更何況對待自己的老師呢?三四二句是反用事典。《史記·儒林列傳》記董仲舒“居舍,著《災異之記》。是時遼東高廟災,主父偃疾之,取其書奏之天子。天子召諸生示其書,有刺譏。董仲舒弟子呂步舒不知其師書,以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吏,當死,诏救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複言災異”。陳詩謂呂步舒不識本師之文,故加痛诋。
除了賦比興的用典法之外,古人把拟似依倚前人作品而渾如己出的創作過程,稱之為“用勢”(《杜詩趙次公先後解輯校》趙次公自序)或“用意”(《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引趙夔《東坡詩集注序》),可算是特殊的用典使事。如前引範仲淹《漁家傲》即是。
用典使事之法,略如上述。然而要想真正寫出與古人并肩的作品,除了會用類書,更須多讀經典作家的經典箋注本,深入體會古人驅使經史子集于筆端的技巧。如此作詩,方能源頭活水,常年不竭。
(作者單位:深圳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