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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炎牡丹芍藥詞與家國之思

時間:2024-11-08 11:13:17

張炎(1248-1321?),字叔夏,号玉田,晚号樂笑翁。他是由宋入元的著名詞人,公認為宋季詞壇殿軍,有《詞源》《山中白雲詞》傳世。張炎家世清華,是南渡功臣循王張俊的六世孫,曾祖張镃(字功甫,号約齋居士)、祖父張濡(字子含)、父親張樞(字鬥南)都是家聲不墜的社會名流。張炎作為承平公子,“翩翩然飄阿錫之衣,乘纖離之馬。于時風神散朗,自以為承平故家貴遊少年不翅也”(戴表元《送張叔夏西遊序》,張炎撰、吳則虞校輯《山中白雲詞》,中華書局,1983,162頁)。祖父張濡任宋朝獨松關戍将時,部曲誤斬大元信使,元主以此為借口攻陷臨安。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宋端宗改元景炎)二月,臨安淪亡後,祖父遭磔殺,父親受株連,家産被籍沒。據《元史·廉希賢傳》:“宋亡,獲張濡殺之,诏遣使護希賢喪歸,後複籍濡家赀付其家。”張炎二十九歲時淪為罪囚遺裔,從此往來道途,作南北汗漫之遊。期間除短暫至杭外,直至晚年,方定居杭州(參拙文《張玉田年譜》,《詞學》2016年第36輯)。

張玉田詠物詞在宋元之際即得盛名,獲“張春水”“張孤雁”等品題。其中深層原因,正如四庫館臣所說:“(玉田)猶及見臨安全盛之日,故所作往往蒼涼激楚,即景抒情,借以寫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紅刻翠為工。”(紀昀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5486頁)張炎有很高的藝術才華,既是詩人詞客,也是畫家。舒嶽祥謂其詩詞畫皆有狂狷意:“詩有姜堯章深婉之風,詞有周清真雅麗之思,畫有趙子固潇灑之意。未脫承平公子故态,笑語歌哭,騷姿雅骨,不以夷險變遷也。其楚狂欤?其阮籍欤?其賈生欤?其蘇門嘯者欤?”(舒嶽祥《贈玉田序》,《山中白雲詞》,165頁)其中賦詠花卉(包括題花畫)之作,已與周邦彥以來花卉詞“須略用情意,或要入閨房之意”(沈義父著,蔡嵩雲箋釋《樂府指迷箋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71頁)大異其趣,也是用來表達前朝遺民的家國悲情,而詠牡丹最易引起華閥裔孫的盛衰今昔、殘夢破碎之感。

牡丹原名木芍藥,《古今注》曰:“芍藥有二種,有草芍藥、木芍藥。”(李時珍《本草綱目》,山西科學技術出版社,2014,389頁)木芍藥就是牡丹,盛唐時始為皇室所重。《全芳備祖前集》:“開元間,禁中初重木芍藥,即今之牡丹也。”(陳景沂編輯,祝穆訂正,程傑、王三毛點校《全芳備祖》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66頁)南宋皇室公卿皆重牡丹,《武林舊事》載淳熙六年皇家賞花:“遂至錦壁賞大花,三面漫坡,牡丹約千馀叢,各有牙牌金字,上張大樣碧油絹幕。”(四水潛夫《武林舊事》,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120頁)張炎曾祖張镃的“牡丹會”更成為盛世繁華的象征。因為我國自古就有牡丹、芍藥錯綜渾言的傳統,所以張炎之詠牡丹、芍藥詞可以類歸闡述。先看其題詠牡丹的《華胥引》:

溫泉浴罷,酣酒才蘇,洗妝猶濕。落暮雲深,瑤台月下逢太白。素衣初染天香,對東風傾國。惆怅東闌,炯然玉樹獨立。隻恐江空,頓忘卻、錦袍清逸。柳迷歸院,欲遠花妖未得。誰寫一枝淡雅,傍沉香亭北。說與莺莺,怕人錯認秋色。

詞有題序:“錢舜舉幅紙畫牡丹梨花。牡丹名洗妝紅,為賦一曲,并題二花。”錢舜舉即錢選,也是宋朝遺民,著名畫家。他在宋亡之後歸老吳興霅川,所作的花卉寫生往往借以承載前朝的升平繁盛。《庚子銷夏記》載:“(錢)舜舉,宋進士,不肯出仕,歸老霅川,以詩畫自娛……前人曾題其花卉卷有雲:‘霅翁夙号老詞客,亂後卻工花寫生。寓意豈求顔色似,錢唐風物記升平。’亦此意也。”(孫承澤《庚子銷夏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22頁)“前人”題詩是時人陳俨的《錢選畫花》。引詞賦詠錢選所畫牡丹、梨花,是借楊貴妃承載升平時期的絕代風華,用以比拟南宋臨安繁盛,可見是入元後歸隐霅川時的畫作。詞中主要牡丹典涉及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韻事——《開元天寶花木記》載唐明皇在興慶池沉香亭前賞四株繁開牡丹,楊妃辇從,“上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辭為?’遽命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供奉李白立進《清平調》詞三章。白欣然承诏旨,猶若宿酲未解,因援筆賦之。其一曰:‘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其二曰:‘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其三曰:‘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幹。’龜年以歌辭進,上命梨園弟子略約調,撫絲竹,遂促龜年以歌之。太真妃持頗梨七寶杯,酌西涼州蒲萄酒,笑領歌辭,意甚厚。上因調玉笛以倚曲,毎曲遍将換,則遲其聲以媚之”(樂史《李翰林别集序》,李白《李太白集》,遼甯教育出版社,1997,311頁)。沉香亭前有牡丹一枝兩頭,一日之間顔色數變,被視為花木之妖。相銜接的典故有李正封牡丹詩“天香夜染衣,國色朝酣酒”之句,明皇以為楊妃飲酒之态正可比拟。延伸典故有李白着“白衣宮錦袍”(《舊唐書》卷一九〇下,5053頁)。錢舜舉畫幅中牡丹、梨花并列,是因為楊妃又被拟為梨花,可以作為牡丹的陪襯。語出白居易《長恨歌》:“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玉田友人陸文圭也有《牡丹梨花手卷》詩:“沉香宴罷索人扶,重向銀屏睹雪膚。一笑不償千古恨,玉環當日倚闌圖。”《長恨歌》中“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又可與名為“洗妝紅”的牡丹相銜接。《洛陽牡丹記》:“洗妝紅,千葉肉紅花也。元豐中忽生于銀李圃山篦中。大率似壽安而小異。劉公伯壽見而愛之,謂如美婦人洗去朱粉而見其天真之肌瑩潔溫潤,因命今名。”(周師厚《周氏洛陽牡丹記》,陶宗儀《說郛》第12冊,卷26,中國書店,1986,22頁)

張炎同詠牡丹的還有《清平樂·為伯壽題四花:牡丹》:“百花開後。一朵疑堆繡。絕色年年常似舊。因甚不随春瘦。脂痕淡約蜂黃。可憐獨倚新妝。太白醉遊何處,定應忘了沉香。”羅志仁,字伯壽,号壺秋。遺民詞人與畫家,曾在杭州作《金人捧露盤·丙戌過錢塘》《霓裳中序·四聖觀》。丙戌,元世祖二十三年(1286),可見宋亡之後羅伯壽與短期歸杭的張炎有交往。伯壽所畫四花分别為牡丹、芍藥、黃葵、山茶。引詞下阕也取意李白《清平樂》,“脂痕”典與貴妃相關,見《青瑣高議》:“當時有獻牡丹者,謂之楊家紅,乃衛尉卿楊勉家花也……時勻面手脂在上,遂印于花上……诏其花栽于仙春館。來歲花開,花上複有指紅迹。帝賞花驚歎,神異其事,開宴召貴妃,乃名其花為‘一撚紅’。”(劉斧《青瑣高議》,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53頁)玉田二首牡丹詞都以李白因進《清平樂》,獲得帝妃優渥,凸顯文人在盛唐國威中呈現出的自由潇灑的精神風範,映射出在崇文抑武的宋朝文人群體優雅的生活與高貴的品節。

玉田題詠牡丹畫還有家族盛時的追憶。六世祖張俊是南渡護跸功臣,賜第臨安清和坊;曾祖張镃居南湖;祖父張濡松窗别墅在北新路第二橋(即蘇堤第五橋);父親張樞繪幅樓在南湖之北園。張氏家族素愛牡丹,戴表元《牡丹宴席詩序》:“功父諸孫之賢而文者國器甫複尋墜典,自天目山緻名本牡丹百馀歸第中。以三月九日大享客,瓶罍設張,屏筵絢輝,衣冠之華,诙諧之歡。”(戴表元《剡源集》卷十,商務印書館,1935,153頁)諸孫,雖指張镃本家孫輩,但仍可見植賞牡丹為張家“墜典”。周密《齊東野語》曾記載張镃牡丹會:“王簡卿侍郎嘗赴其牡丹會雲:‘……别有名姬十輩皆衣白,凡首飾衣領皆牡丹,首帶照殿紅一枝,執闆奏歌侑觞。歌罷樂作乃退。……别十姬,易服與花而出。大抵簪白花則衣紫,紫花則衣鵝黃,黃花則衣紅,如是十杯,衣與花凡十易。所讴者皆前輩牡丹名詞。”(周密撰,張茂鵬點校《齊東野語》,中華書局,1983,374頁)張镃也記載了園囿中多牡丹芍藥之事。《張約齋賞心樂事》載三月花事有“鬥春堂牡丹芍藥”“花院紫牡丹”“群仙繪幅樓芍藥”(四水潛夫《武林舊事》,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160頁)。其《好事近·擁繡堂看天花》:“手種滿欄花,瑞露一枝先坼。”自注:“瑞露,紫牡丹新名也。”宋亡之後,玉田避亂浙西浙東,曾短暫歸杭,偶然過訪故園,寫有《憶舊遊·過故園有感》,其中涉及牡丹的家族記憶:“忘了牡丹名字,和露撥花根。甚杜牧重來,買栽無地,都是消魂。”化用羅邺《牡丹》句意:“買栽池館恐無地,看到子孫能幾家。”詞寫家國傾覆後,已經淪入他人之手的故園牡丹名品荒蕪于荊棘草叢的情景,令人不勝唏噓。邱鳴臯先生還認為《憶舊遊》下阕:“空存。斷腸草,伴幾折眉痕,幾點啼痕。鏡裡芙蓉老,問如今何處,绾綠梳雲。怕有舊時歸燕,猶自識黃昏。待說與羁愁,遙知路隔楊柳門。”略及妻妾沒入官府後情形(參邱鳴臯《關于張炎的考察》,《文學遺産》1984年第1期),可知牡丹也承載了家族興衰的感慨。玉田集中又有《解語花》詞,題序曰:“吳子雲家姬,号愛菊,善歌舞。忽有朝雲之感,作此以寄。”由吳家歌姬,而生“朝雲之感”,據《東坡先生年譜》:“(朝雲)癸卯生,來事先生,方十二。”(蘇轼《蘇東坡全集》,上海仿古書店,1936,8頁)結合詞中“蕊枝嬌小”,可證追扳故家遺澤,苦憶沒入官府的癡小家妓,也可證邱先生的推斷。

再看張炎芍藥詞。張府園林中也盛有芍藥,張镃有《芍藥花二首》:“自古風流芍藥花,花嬌袍紫葉翻鴉。詩成舉向東風道,不願旁人定等差。”“吟箋欠向此花題,未信翻階句絕奇。三嗅蒼髯惹黃粉,又成空對剪來枝。”張炎有芍藥詞兩首,即《如夢令·處梅列芍藥于幾上酌餘,不覺醉酒,陶然有感》:“隐隐煙痕輕注。拂拂脂香微度。十二小紅樓,人與玉箫何處。歸去。歸去。醉插一枝風露。”《點绛唇·為伯壽題四花:芍藥》:“獨殿春光,此花開後無花了。丹青人巧。不許芳心老。密影翻階,曾為尋詩到。竹西好。采香歌杳。十裡紅樓小。”《如夢令》詞題中的“處梅”是陸行直晚年别号(參《張玉田年譜》)。陸行直字輔之,又号壺天、湖天居士等。蘇州人,居于甫裡。陸氏有别墅在吳淞江之南,分湖之東。其父陸大猷(号性齋,又号武陵主人)築分湖别墅,中有桃園等勝景。張炎遊浙西寓居蘇州時,與陸氏父子有長達十數年的交遊。贈陸大猷《壺中天·陸性齋築葫蘆庵,結茅于上,植桃于外,扁曰小蓬壺》,詞句有“隻恐漁郎曾誤入,翻被桃花一笑”,描寫宜于深隐的陸氏桃園,桃園“在分湖濱來秀裡陸大猷别業中”(馮桂芬等《同治蘇州府志》,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411頁)。

陸行直人物蘊藉,精通書畫,家學淵源,門第清華,是“分湖第一世家子”(陳去病《詞旨叙》,《詞話叢編》第1冊,中華書局,1986,297頁)。曾問詞張炎,有闡釋《詞源》的《詞旨》存世。張炎詞作多繁華消歇之感,江陰友人陸文奎為玉田詞集作序,指出了當代與異世對玉田詞的閱讀感受會迥然有别:“梨園白發,濞宮蛾眉,馀情哀思,聽者落淚。……言外之意,異世誰複知者。覽君詞卷,撫幾三歎。”(陸文奎《山中白雲詞序》,曹炳曾等校刊《山中白雲詞》,清康熙六十一年上海城書室刊本)而張炎與陸行直朋輩交遊,家世媲隆,是同代精神知己,故玉田見所列芍藥心有戚戚而“陶然有感”。詞作借助杜牧詩、姜夔詞,描繪冠絕一時的揚州名城。化用杜牧詩有《寄揚州韓綽判官》:“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箫。”《題揚州禅智寺》:“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贈别二首》(之一):“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芍藥,多紫紅、粉紅,亦名紅藥。盛産于揚州。名花美人在姜夔《揚州慢》中被融合連綴:“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如夢令》“隐隐”二句中的“煙”字通“胭”,胭痕脂香喻芍藥之色,顯然是與牡丹混言。宋人也多以美人比拟芍藥,王觀《揚州芍藥譜》就有醉西施、寶妝成、曉妝新、點妝紅、道妝成、素妝殘、試梅裝、淺妝勻、試濃妝、宿妝殷、取次妝、效殷妝等各種品目。末尾“歸去”三句,語及承平時期的宮廷禮儀。楊萬裡《德壽宮慶壽口号》:“春色何須羯鼓催,君王元日領春回。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

張玉田與陸行直為知己,還有著名的贈妓詞可以證明。汪珂玉《珊瑚網》記載:“陸行直《碧梧蒼石圖(題在絹上挂幅)》‘候蟲凄斷。人語西風岸。月落沙平流水漫。驚見蘆花來雁。可憐瘦損蘭成。多情因為卿卿。隻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此友人張叔夏贈餘之作也,餘不能記憶。于至治元年仲夏廿四日戲作《碧梧蒼石》。與冶仙西窗夜坐,因語及此。轉瞬二十一載,今卿卿、叔夏皆成故人,恍然如隔世事。”(汪珂玉《珊瑚網》,商務印書館,1936,916頁)可知雖為贈妓小道,承載的卻是世道滄桑變化後,會思想的“一枝梧葉”,搖撼出懷思故國之微弱而堅韌的“秋聲”。從中不難推測,玉田牡丹芍藥詞也是輿圖換稿之後,留住故國崇光泛彩春色的一縷夢痕。

張玉田以詞存史,其詞論、詞集甚至可以視為禮樂形态的故國文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張預說:“後之人推尚其作,至比于草堂詩史,謂興亡之迹,于是乎系焉,此玉田生《山中白雲詞》所由傳也。”(張預《山中白雲詞跋》,《山中白雲詞》,179頁),王鵬運說:“樂笑翁淵源家學,究心律呂,且值銅駝荊棘之時,吊古傷今,長歌當哭。《山中白雲詞》直與白石老仙方駕,論者謂詞之姜張、詩之李杜不誣也。”(王鵬運《山中白雲詞跋》,《山中白雲詞》,180頁)吳熊和先生也将其與杜詩相提并論:“怕見啼鵑與落花,湖山曆劫走天涯。集中十九無家别,舉目蒼茫散暮鴉。”“今讀其詞,如讀老杜《垂老别》《無家别》。”(吳熊和《論詞絕句一百首》,《詞學》2006年第16輯)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科規劃基金項目“張炎詞編年箋證”(項目編号:15YJA751024)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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