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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思美人》

時間:2024-11-08 11:12:47

談起《思美人》,我們不得不面對兩個問題:一是聞一多等學者認為《思美人》諸篇并非屈原所作(參聞一多《論九章》等);二是很多人誤解了屈子一系列辭作中“思美人”“求美人”的實際指向,或者僅得其大意而不能給出确證。本文的核心對象自然是《思美人》,單就這篇作品來說,筆者不想也沒有必要機械地逐個回應這兩方面的問題,相信随着論證一步步展開,它們自然會消解于無形之中。

一從《思美人》到《離騷》:關聯和互證

蘇轼曾感慨:“靈均去後楚山空,澧陽蘭芷無顔色。”(《歸朝歡·和蘇堅伯固》)我們至少應該承認,屈原以後,中國曆史上再未産生《離騷》那樣的洪鐘巨響。《離騷》的釀成需要較長時期的準備和積累,無論素材、表達方式,還是創作經驗等,均當如此。屈原最早的傳世作品是被收入《九章》的《橘頌》,該詩以橘樹的一系列感性特征類比人的德行,從思維方式上說是《離騷》“引類譬谕”的先聲;屈原被楚懷王流放漢北時期所作《抽思》《思美人》等篇,更在體制上為《離騷》導夫先路。此外,屈原所有作品都呈現着主體精神人格層面上的密切關聯或一緻性。

《思美人》開篇雲:“思美人兮,擥涕而伫眙。”該詩核心關系是主人公跟“美人”構成的“男女關系”。這可以說是屈原多數作品的根本隐喻。《思美人》外,作于漢北時期的《抽思》《惜往日》《悲回風》都曾使用這一隐喻(諸詩亦均見于《九章》)。屈子最晚時期的作品即放流沅湘一帶的《九歌》組詩,除其《東皇太一》《國殇》外,都是基于男女關系營構的(“禮魂”乃《國殇》之亂辭)。在這兩組作品中間,将男女關系隐喻發揚光大者即《離騷》。《離騷》在主人公就重華(舜)陳辭前,曆叙他在君臣關系上所受挫折,其中便隐含着以男女指涉君臣的表達模式。比如其中雲:“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餘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餘既不難夫離别兮,傷靈修之數化”;又雲:“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衆女嫉餘之蛾眉兮,謠诼謂餘以善淫。”這些都是明證。朱熹集注雲:“黃昏者,古人親迎之期……中道而改路,則女将行而見棄。”這是合理的解釋;而主人公謂“衆女”嫉妒自己的美貌且加以谮毀,也無疑是以妻妾自居。《抽思》一詩嘗雲:“結微情以陳詞兮,矯以遺夫美人。昔君與我成言兮,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足可證成《離騷》黃昏改路之喻是從男女關系層面上叙說的。《離騷》後半叙主人公欲見天帝而為帝阍阻遏,之後三求美女,一一宣告失敗,再後來靈氛告之以吉占,巫鹹告之以吉故,反複鼓動,主人公遂啟程欲離故國而求女,最終因懷乎故都,而仆悲馬懷、止步不行,全詩亦戛然而止。可見此前屢屢見于屈原筆端的男女關系模式,已經蔚為大觀,《思美人》諸詩堪稱肇其端矣。

基于男女關系模式,《思美人》展示的基本情結之一,是主人公與美人空間上的阻隔與居中起溝通作用的媒理的匮乏。詩雲:

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诒。蹇蹇之煩冤兮,陷滞而不發。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而莫達。願寄言于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将。因歸鳥而緻辭兮,羌迅高而難當……令薜荔以為理兮,憚舉趾而緣木。因芙蓉而為媒兮,憚褰裳而濡足。登高吾不說兮,入下吾不能……前面剛說主人公“思美人”而“媒絕路阻”,接下來就說他願以浮雲寄言,以歸鳥緻辭,顯然就是欲以雲師豐隆和歸鳥為媒理。結果“雲師徑遊,不我聽”(王逸《楚辭·章句》),歸鳥飛疾且高,主人公無以值之。主人公又不悅登高以求薜荔為理,又說厭惡入下而求芙蓉為媒(所謂“登高”殆喻攀附,“入下”殆喻趨俗),總之是百般糾結,而事不得成。《離騷》叙主人公為帝阍阻遏後,一求宓妃,命豐隆乘雲覓其所在,令蹇修為理以己之佩結言,最終因宓妃信美而無禮,主人公違棄而改求。二求有娀氏之佚女簡狄,主人公先令鸩鳥為媒,鸩鳥反在簡狄處述說自己的百般不是;主人公又起意欲用雄鸠為媒,但厭惡其輕巧不可信從,終乃作罷。三求有虞氏之二姚,其時理弱媒拙,故導言不固。主人公第二第三次求女失敗,根由端在媒理不力甚或起反作用;第一次求女失敗,根由雖在所求對象宓妃身上,然媒理之重要亦昭然若揭。《離騷》這一階段,媒理之價值得到有力凸顯,其作用雖有好壞,但總之不可或缺。三次求女失敗後,經靈氛、巫鹹鼓動,主人公啟程遠逝求女。此時他已明确意識到,雙方遇合與否其實并不取決于媒理,而取決于彼此是否真誠好修:“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

基于男女關系模式,《思美人》展示的基本情結之二是主人公與帝喾高辛氏競争。在主人公求告無門的情況下,高辛以玄鳥(燕子)為媒,發起了對美人的争奪。詩雲:“高辛之靈盛兮,遭玄鳥而緻诒。”顯然,《思美人》之“美人”是指簡狄。屈子《天問》篇曾經問道:“簡狄在台,喾何宜?玄鳥緻贻,女何嘉?”這兩問指向的叙述就是:帝喾高辛氏派玄鳥送去贈禮,得到簡狄,且使之懷孕。《思美人》正是按照這一舊說,設計了高辛求得簡狄的情節。高辛能使喚玄鳥作媒,而主人公欲求豐隆為媒而不得,欲以歸鳥為媒亦不得,又不能使薜荔、芙蓉為媒,其不得簡狄亦是必然。高辛作為主人公追求簡狄的競争者,也出現在《離騷》中:“鳳凰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在主人公以鸩鳥為媒反為鸩鳥谮毀、欲以雄鸠為媒又厭惡其輕佻不可信任的情況下,競争者高辛以鳳凰為媒,捷足先登,一個“恐”字,透寫出主人公當時的膽戰心驚。在《思美人》中,主人公沒有媒理,而高辛以玄鳥為媒;在《離騷》中,主人公以鸩鳥為媒,而高辛則以鳳凰為媒,移步換形,複而不重。

要之,與《思美人》相比,《離騷》在求簡狄的基礎上進一步滋生出求宓妃、求二姚,主人公對媒理的糾結依然如故,媒理角色呈現的面相則更加豐富。當然,其基于現實指涉的結局并沒有改變,主人公全都遭遇了失敗。

從精神人格層面上看,《思美人》也頗可視為《離騷》之肇端。比如《思美人》在主人公追求失敗後雲:“欲變節以從俗兮,愧易初而屈志。獨曆年而離愍兮,羌馮心猶未化。甯隐闵而壽考兮,何變易之可為!知前轍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車既覆而馬颠兮,蹇獨懷此異路。”又雲:“廣遂前畫兮,未改此度也。”這種高自标持、不與世俗同趨,愈挫愈勇、不改志節操守的表白,也正是《離騷》的主旋律。《離騷》雲:“苟餘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颔亦何傷?”又雲:“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又雲:“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為度。忳郁邑餘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甯溘死以流亡兮,餘不忍為此态也。”又雲:“鸷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又雲:“民生各有所樂兮,餘獨好修以為常。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餘心之可懲。”又雲:“阽餘身而危死兮,覽餘初其猶未悔。不量鑿而正枘兮,固前修以菹醢。”正所謂“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子·公孫醜上》)。《思美人》歌詠主人公出污泥而不染、持守美好之情質,雲:“芳與澤其雜糅兮,羌芳華自中出。紛郁郁其遠蒸兮,滿内而外揚。情與質信可保兮,羌居蔽而聞章。”《離騷》歌詠主人公出污泥而不染、持守美好之情質,則說:“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又雲:“佩缤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又雲:“惟茲佩之可貴兮,委厥美而曆茲。芳菲菲而難虧兮,芬至今猶未沬。”最終《思美人》之主人公表示,自己不在乎跟俗世對立,而将皈依先哲彭鹹之遺範:“命則處幽吾将罷兮,願及白日之未暮也。獨茕茕而南行兮,思彭鹹之故也。”《離騷》主人公的最終抉擇也是如此,故曰:“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于今之人兮,願依彭鹹之遺則。”又曰:“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将從彭鹹之所居。”歲月如歌,歌如歲月,屈子節行之高邁、持志之堅确,生死以之,而不曾稍衰,故先見于《思美人》等篇,繼又見于《離騷》,不過更铿訇镗而已。

綜上所論,謂《思美人》即《離騷》之胚胎并不為過。《思美人》雖具體而微,卻在全局上與《離騷》有深刻關聯,已表明它跟《離騷》有共同的母源,輕率置疑者可以休矣。

前人曾将屈作中一系列關聯性要素之不斷出現稱為“複”;陳子展說:“辭有重複,恰是屈賦獨有的一種特色。”(陳子展《楚辭直解》之《九章解題·〈思美人〉解》)細究之,屈辭之複有意複、有辭複。就大指言,《離騷》主人公使鸩鸠作媒,與《思美人》主人公求歸鳥作媒,為複;《離騷》中高辛與主人公為情敵,以鳳凰為媒求簡狄,與《思美人》中高辛與主人公為情敵,以玄鳥為媒求簡狄,為複。《離騷》“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餘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與《抽思》“昔君與我成言兮,曰黃昏以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為複(前人或誤認《離騷》“曰黃昏”二句為衍文)。組詩《九歌》中,《湘君》與《湘夫人》等,或整體或局部,亦均用複,古人或評之曰:“以後歌翻前歌,淺深互進,寓其非複似複之意與法焉。”(黃文煥《楚辭合論·聽複》)其謂“非複似複之意與法”,是強調“複”不是相同。以上舉列之複均不限于同一作品。至一篇之中,如《離騷》曆叙主人公求宓妃、求簡狄、求二姚、遠逝求女,為複;主人公請靈氛占蔔,又要巫鹹降神,亦為複。《離騷》屢言主人公采芳草為衣服、飾物、飲食,用複;前言“衆芳之蕪穢”,後言衆芳之“變化”,用複。其言佩,用複;言道路,亦用複。《招魂》叙東、南、西、北、上天、幽都之可怕,互相為複。此其同篇而相對較大者。就其細小者言,《離騷》滋蘭九畹、樹蕙百畝為複,畦留夷與揭車、雜杜衡與芳芷亦為複。屈作中又有辭句全同或接近之複,如《橘頌》前曰“受命不遷”,後曰“獨立不遷”,前曰“深固難徙”,後又曰“深固難徙”,前曰“獨立不遷”,後則曰“蘇世獨立”等。以上舉列之複乃見于同一篇作品者。凡此語詞、物事有别而意指同趨一歸或相近相關之複,屈作中俯拾皆是。黃文煥說,楚辭之全部,有“專複之四字、似複非複之四意,曰芳,曰玉,曰路,曰女”,“則尤讀騷學騷者秘所當窺也”(《楚辭合論·聽複》),其說良是。

從創作主體來說,屈作語詞語意之複,實基于詩人數十年遭受疏遠或放逐的生存狀态及其内心不解的郁結、不渝的堅持。既有這種現實處境和情志,詩人惜誦以緻愍,發憤以抒情,辭意自會繁複,形成獨特的風質。王世貞《藝苑卮言》雲:“《騷》辭所以總雜重複,興寄不一者,大抵忠臣怨夫恻怛深至,不暇緻诠,亦故亂其叙,使同聲者自尋,修隙者難摘耳。”(卷一)又雲:“雜而不亂,複而不厭,其所以為屈乎?”(卷二)錢澄之評屈辭則說:“吾嘗謂其文如寡婦夜哭,前後訴述,不過此語,而一訴再訴。蓋不再訴不足以盡其痛也。”(《楚辭屈诂自引》)屈辭“複而不厭”,根本原因在于其複并非簡單的同一,其相重相犯的各項實有極鮮明的個性。假如承認藝術創作及賞鑒的關鍵在于對個性的捕捉和玩味,那麼屈作的魅力就不言而喻了:在對本體多元化的持續表現中,個性不斷呈現,使所指獲得多姿多彩的生動映像,将讀者引向繁複多變又具有内在穩定性的美麗中;“後人或以屈賦總雜、重複為病,或以為它重複就是僞作之證,都未免欠思考了”(陳子展《楚辭直解》之《九章解題·〈思美人〉解》)。

二“思美人”:形式意圖與實際所指

在持續和變異中,屈原的詩藝留下了前行的清晰腳印。謂《思美人》《抽思》諸篇展現的詩藝遽然銷聲匿迹,或謂《離騷》石破天驚而無嚆矢先聲,于情于理均不妥當。屈作繁複的表象下,是貫穿現實指涉與藝術形式的穩定内核。

那麼,《思美人》男女關系的實際所指是什麼呢?毫無疑問是屈子本人與楚王的關系。這樣說也許算不上新奇,最要緊的是給出證明。一如上文所說,《思美人》《離騷》的男女關系是同質和等值的。而《離騷》恰可為把握《思美人》男女關系的本旨提供鐵證。《離騷》主人公一求宓妃、二求簡狄、三求二姚而相繼失敗,之後以靈氛告“餘”以吉占、巫鹹告“餘”以吉故綜上啟下,為最後的遠逝求女鋪墊和預熱。這種文本組織關系表明氛、鹹兩段是詩人給出的解讀《離騷》男女關系的鑰匙,好比通向文本奧義的“芝麻開門”(它們對诠解屈子全部辭作之男女關系也都有效)。靈氛之吉占仍是承接上文三次求女之形式意圖而言的,故有“思九州之博大兮,豈惟是其有女”,“何所獨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雲雲。巫鹹之吉故則直接挑明了該隐喻的實際所指:

勉升降以上下兮,求矩矱之所同。湯禹嚴而求合兮,摯咎繇而能調。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說操築于傅岩兮,武丁用而不疑。呂望之鼓刀兮,遭周文而得舉。甯戚之讴歌兮,齊桓聞以該輔。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恐鹈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顯然,《離騷》之求女實指屈子求合于君,期如摯(伊尹)遇合商湯、咎繇遇合夏禹、傅說遇合商王武丁、呂望遇合周文王、甯戚遇合齊桓公;出現于君臣之際的“行媒”,彰顯了設定于主人公與其所求美女之間“媒”與“理”的實際指向——它指涉活動于君臣間的中介。就地域言,一求宓妃、二求簡狄、三求二姚,均限于“故宇”“故都”(求宓妃是就懷王而言的,求簡狄、二姚是就頃襄王而言的,由求合楚懷王轉為求合楚襄王是詩人被動的選擇,在詩歌中則表現為主人公的主動行為),靈氛告“餘”以吉占、巫鹹告“餘”以吉故之後,被主人公自己終止的遠逝求女(對應于頃襄王時期),則指向“故宇”“故都”之外的“九州”大地。這就十分清楚了,屈子在與國君關系上遭遇挫折是他大半生的心結,是他被放逐漢北以後不斷書寫男女故事的真正底蘊。《抽思》《思美人》《惜往日》《悲回風》之男女關系,與《離騷》之求宓妃一樣,映射的是詩人求合于楚懷王。屈原大多數作品之求女隐指求合于君上,可以說毫無疑義。在相關作品中,呈現男女故事的叙述往往與呈現君臣關系的叙事混雜和交替,就因為前者的實際所指是後者。

我們不妨看一看《思美人》産生的曆史背景。據《史記·楚世家》,楚懷王十六年(前313),秦欲伐齊,而楚、齊合縱相親。秦惠王(前337年至前311年在位)患之,乃宣言張儀免相,使南見懷王,離間楚、齊兩國。張儀向懷王許諾,楚若絕齊,秦便歸還原來從楚國掠取的商於(今河南淅川一帶)六百裡土地。懷王大喜,置相玺于張儀,日與置酒,宣言“吾複得吾商於之地”,群臣皆賀。其事當在屈原使齊楚結為與國之後,當時他已被罷黜左徒一職。張儀一方面以口頭上的商於六百裡土地誘惑楚懷王,一方面賄賂上官、靳尚、子蘭、子椒以及懷王夫人鄭袖等一批對楚國政治有重大影響的人物,使他們群起谮毀屈原。屈原最終被懷王放逐到漢北(楚漢中郡漢水以北地區,緊接被秦國占領的商於)。力主抗秦的屈原被放逐到了抗秦的最前線。當初屈原被罷左徒,谮毀者主要是忌害其賢能的上官和靳尚,這一次,上官、靳尚、子蘭、子椒、鄭袖等人在對付屈原時結成朋黨,其勢更加可怕,屈原被放逐并不奇怪。東方朔《七谏·初放》說,“群衆成朋兮,上浸以惑。巧佞在前兮,賢者滅息”,就是感慨屈原這一番遭際。在流放漢北期間,屈原創作上産生了一個小高潮,留傳至今的作品尚有《惜誦》《抽思》《思美人》以及《惜往日》。

《思美人》明顯是詩人為被流放在漢北、無法與國君溝通而發的。詩雲:“遷逡次而勿驅兮,聊假日以須時。指嶓冢之西隈兮,與黃以為期。”《尚書·禹貢》謂“嶓冢導漾,東流為漢”,漾為今西漢水某一支流,古人誤認為漢水上源,即誤以為漢水出嶓冢。林雲銘《楚辭燈》考“指嶓冢”句意,曰:“以身在漢北,舉現前漢水所自出,喻置之高耳。若别舉高山,便無來曆。以此推之,則原之遷此何疑?”這是合理的解釋。該詩又雲:“吾将蕩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雖為将然之辭,卻說明詩人此時不在江南,即非頃襄時第二次被放。其結尾稱“獨茕茕而南行兮,思彭鹹之故也”,當指循漢水南下,向夏水入漢水處行遊,以實施“遵江夏以娛憂”的盤算。這裡雖然并言“江夏”,實際上偏指“夏”字一面。類似情況屈作中頗多。如《離騷》雲:“濟沅湘以南征兮,就重華而陳詞。”傳說舜葬九嶷,就重華陳詞隻須濟湘,濟沅則益行益遠矣,詩人必言“濟沅湘”者,殆連類而及。《哀郢》雲:“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據詩中“過夏首而西浮”一語(姜亮夫《楚辭通故·地部第二》:“夏首”,“夏水分江處之口也,在江陵東南”),可知此次東遷實為沿江而下,若沿夏水,則過夏首之後當是東行,無所謂“西浮”,詩人必言“遵江夏”者,亦為連類而及。《悲回風》有謂“浮江淮而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适”,其“江淮”也是偏指“江”,以吳王夫差“取子胥屍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史記·伍子胥列傳》)。夏水過沔陽入漢水,漢水自此以下亦稱為夏水,“遵江夏以娛憂”之“夏”當即指此。蔣骥《注楚辭》雲:“江夏,在漢北之南,去郢為近。”屈子遭放,不得歸郢,故接近郢都而行遊,以疏洩憂思懷想,所謂假日須時雲雲,又暗示心有所期。總之,無論是“指嶓冢之西隈”,還是“遵江夏以娛憂”,詩人行止全是以漢北為中心,循漢水而上下,凡此已彰明了《思美人》的空間特性。至于“媒絕路阻”“遂萎絕而離異”等說法,指的是詩人被棄置、遷放在外,欲藉他人調和跟國君的關系,而不得其人。空間的阻隔也是詩人被放逐的确證。上文引《思美人》雲:“欲變節以從俗兮,愧易初而屈志。獨曆年而離愍兮,羌憑心猶未化。甯隐闵而壽考兮,何變易之可為。”此數語似乎表明該詩非作于此次被流放之初。然“離愍”一詞雖指涉被放,卻不必單指被放,當初遭讒被疏也是“離愍”的一部分,因此,即便是此次被放之初,仍可謂之“曆年”。《思美人》諸篇在觀念上十分看重調和君臣關系的中介——“媒理”,是十分自然的,屈子初遭放逐之重挫,難免将調和自己跟懷王關系的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至頃襄初年屈子第二次被放逐以前,直到其生命終結,他才認識到“媒理”并不重要,君臣遇合之關鍵在彼此雙方,故《離騷》在求宓妃、簡狄、二姚失敗後,才确認“苟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詩人晚期作品《湘君》則說“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

屈原詩是中國文人詩最早與最高的典範,幾乎可以說,不懂屈原詩學,便無以把握中國詩學最深刻的本質。屈原詩學的核心是把主體情志、行為、遭際等——這一切可簡稱為主體特性,對象化為“有意味”的形式(反複出現在作者筆下的“男求女”或“女求男”就是其中一種)。随屈子詩藝臻于至境,這些形式越來越呈現出強烈的自主性——可以在越來越大的程度上自我呈現。屈子較早時期的作品如《橘頌》《抽思》《思美人》等篇,堪稱椎輪,《離騷》後半之求女、《招魂》正文以及《九歌》絕大多數篇章,則堪稱大辂;後面這些篇章,形式的自主性達到了極高的程度,甚至可以在不問主體特性的情況下被獨立地接受。對于文本指向的主體特性而言,這些形式既是顯白又是遮蔽,既是連接又是隔斷。主體特性不能直達,意味着把握它需要穿越詩人營造的形式的迷宮。戰國文,滿布迷宮的是《莊子》;戰國詩,滿布迷宮的是屈原辭。要讀懂它們,特别需要才情和悟性。最下者“看花是花”,誤把形式當成文本之所指;高明一點兒的“看花不是花”,即知道形式并非文本所指;最高明者“看花還是花”,既透徹形式和内容之異,又明曉内容就含蘊在形式當中。

《韓非子·外儲說》有雲:“楚人有賣其珠于鄭者,為木蘭之櫃,薰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羽翠。鄭人買其椟而還其珠。”這位賣珠的楚人簡直就是屈子的隐喻。屈子賦予辭作的所指(即創作主體自身的特性)便是那價值連城的寶珠,他在辭作中營造的形式便是那材質精美、裝飾華貴的匣子。古往今來,無數讀者隻接受了屈原華彩照人的匣子。汪瑗《楚辭集解》注《橘頌》“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像兮”數語,雲:“嗚呼!昔人謂知己者希,誠哉。瑗獨悲屈子既不見知于當時,故作《離騷》以明己志,而冀後世庶幾有知己者一歎惜之,則亦足以慰其心矣;不意千載之下,而其不見知也,又複甚于當時。”屈作之不被知者,何嘗隻是《離騷》呢?

三方法論的進一步思考

從研究方法上,還應該指出,我們不能孤立地看待任何一部作品及其任何一個部分。無論是《詩三百》裡的短章,還是《離騷》這樣的巨制,每首詩歌都是由一系列元素構成的有機體,可謂之“系統”。向上超越單篇作品,向下進入單篇作品内部,亦均有不同層級的系統存在,一如木存于林,而木又有枝。屈作可歸納為如下層級不同的系統:由其全部作品構成的,是較高層級的系統;由《離騷》《天問》《招魂》以及《九章》各詩、《九歌》各詩構成的,是相對獨立的小系統;這些相對較小的系統往往又可切分出若幹更小的子系統,比如《離騷》主人公求宓妃、求簡狄、求二姚可視為求女系統,其叙太康、澆、桀、纣無道而亡,以及堯、舜、禹、湯、文(武)有道而昌等等,可視為“曆史反思系統”。這些還不是全部。比如說,在屈子所有作品構成的大系統跟其單篇作品構成的次級系統間,一些有内在關聯的單篇實可構成居于中間層次的系統。以《九歌》為例,《東皇太一》和《國殇》(含“禮魂”)之外的八詩,可構成一個相對獨立的系統(《東皇太一》和《國殇》與該系統有不同層面的關聯)。又比如,屈作中還有一些系統打破了具體作品的分界。《思美人》中主人公欲以歸鳥為媒、高辛以玄鳥為媒,與《離騷》中主人公以鸩鳥為媒(又欲以雄鸠為媒)、高辛以鳳凰為媒,以及《天問》所質疑的高辛以玄鳥為媒,構成了“鳥媒系統”,屈子一方面否定了神話叙述的真實性,一方面又基于神話叙述鑄造了藝術表達的形式。系統各元素的意義和功能,隻有從系統整體之中才能準确把握。男女關系是《九章·思美人》《離騷》《九歌》等屈子一系列重要作品的核心隐喻,是把握屈作本旨的關鍵。從漢至今,圍繞這一隐喻的讨論連篇累牍,誤解卻層出不窮,根本原因就在于忽視了文本各部分的組織關系,而偏于孤立、靜止地觀照作品或其中某些片斷,簡言之即不重視對文本加以系統的把握。

其次,面對屈詩及其影響的後世創作,必須區分形式意圖和實際所指。《思美人》雲:“思美人兮,擥涕而伫眙。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诒……願寄言于浮雲兮,遇豐隆而不将。因歸鳥而緻辭兮,羌迅高而難當。”該片段的形式意圖是,主人公願托豐隆傳語于美人,而豐隆不受命,願請歸鳥向美人轉達情誼,卻不及歸鳥之迅且高;其實際所指是,屈子冀望通過他人來調和自己跟國君的關系,卻無法找到願意擔當此任者。隻有區分了作品的形式意圖和實際所指,才能清醒地認識到,屬于同一系統的“複”,可能在形式意圖上有龃龉,在實際所指上卻不會形成整體性的對立。《離騷》雲:“吾令豐隆椉雲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結言兮,吾令謇修以為理……吾令鸩為媒兮,鸩告餘以不好。雄鸠之鳴逝兮,餘猶惡其佻巧。”其形式意圖是說,主人公使豐隆覓得宓妃,使鸩鸠為媒以求之,結果并不理想或适得其反,欲使雄鸠為媒,然雄鸠輕佻不可信從。這與上引《思美人》的形式意圖——豐隆不受主人公之命、主人公不能使喚歸鳥,是截然相反的。可《離騷》這一片段的實際所指是說,屈子冀望中間環節調和自己跟國君的疏離與乖違,結果不如所願,甚而至于并無堪當此任者,這與上引《思美人》的實際所指顯然是一緻而貫通的。從根本上說,兩者以不同乃至相反的形式,承載着系統的同一種規定性。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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