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地域的關系,印度佛教是經過今天中國的新疆傳入中原内地。佛教傳入西域的時間雖不可确考,但一定遠遠早于傳入中原的時間。印度佛教向外傳播與孔雀王朝政治勢力的擴張有密切關系。阿育王時期,孔雀王朝的勢力已從恒河流域擴展到印度河流域,在喜馬拉雅山、邁索爾、阿姆河及興都庫什山之間的廣大區域内建起一個龐大的帝國,而阿育王皈依佛教之後曾多次派傳教士去四方傳播佛教,因而佛教的影響極有可能在公元前3世紀後半葉就達至中亞及西域一帶。1世紀末至2世紀,迦膩色伽治下的貴霜帝國之勢力範圍與影響達于喀什噶爾、葉爾羌和于阗一帶,促使佛教在這一帶傳播。當時有兩條傳播路線,一條從貴霜中心巴克特利亞到喀什噶爾和更東面,另一條從西北印度和克什米爾到和田(于阗)與塔裡木盆地南部諸綠洲。傳入北部綠洲庫車和吐魯番的時間沒有明确記載,但一般認為在公元初。漢文史料表明300年時,龜茲(庫車)有一千所佛教寺院和神廟,4世紀龜茲已成為重要的佛教教育中心,達成如此成果需要經過長期發展。
佛教在中原地區的初傳時間有西漢說和東漢說兩種,目前學術界多認同東漢初年是佛教正式傳入中原之始。西漢說見《三國志》卷三十裴松之注引《魏略·西戎傳》:“漢哀帝元壽元年(前2),博士弟子景盧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受《浮屠經》。”現在一般認為,這時期的大月氏(貴霜)并不信佛教,不可能派使者來漢朝傳授佛經,同時《魏略》已佚,裴松之注釋所引缺乏足夠證據。東漢說來自《後漢書·西域傳》,并被《高僧傳》和《曆代佛祖統記》等佛教典籍廣泛采用,稱東漢明帝永平七年(64),明帝夜夢金人,飛行殿中,次晨問于群臣,太史傅毅告訴明帝說,西方有神,其名曰佛,恐怕夢中之金人就是佛。于是明帝派遣中郎蔡愔、羽林郎秦景、博士弟子王遵等十八人去西域,訪求佛道。永平十年(67),蔡愔等于大月氏國遇沙門迦葉攝摩騰和竺法蘭等人,又在西域抄回佛經四十二章以及佛像等,用白馬馱回洛陽,明帝特為他們在洛陽城西雍門首建寺院,這就是洛陽白馬寺。這一說法雖帶有些神秘色彩,但根據與其他文獻材料的對比研究,基本可信,是目前關于佛教傳入中國之時間的公認說法。不過這個時間應當理解為佛教在當時政權許可下正式進入中原的時間,實際上佛教或有關佛教的信息在民間的流傳應該比這早,傅毅知曉西方有佛,這就說明佛教當時已被人所知。佛教入中土,最早是東來傳經,然後才有西行求法。下面我從佛圖澄和鸠摩羅什的故事談談早期的佛教入華。
一從《聶隐娘》談起
侯孝賢執導的《刺客聶隐娘》在戛納摘得桂冠,又進軍奧斯卡角逐最佳外語片。一時風頭大健,紅極影壇。關于這部電影的風格、技巧、情節、布景、對白,兩岸影評人或褒或貶,各抒己見。這部片子的情節,是否符合唐人裴铏《傳奇》中那篇《聶隐娘》原意,并不重要。文藝作品嘛,編導們各自匠心獨運。更何況以聶隐娘為主人公的劍仙小說,自唐代以來屢見不鮮,比如《黑白衛》《女仙外史》《女昆侖》之類。但裴铏畢竟是這類創意的開山之祖。那麼,為什麼唐人裴铏會創作出《聶隐娘》這樣離奇的人物和故事呢?
佛教在大衆印象裡向來慈悲為懷,怎麼是一位出家的“乞食尼”,成為刺客聶隐娘的師父?這位乞食尼教授聶隐娘的,為何大多是道家所擅長的劍術呢?為什麼聶隐娘的那些法術,很類似于《西遊記》中的孫行者呢?
所有這些疑問,背後的指向,都要到絲綢之路上的文化交流中去尋找答案。中國曆史有悠久的俠客傳統,不過《史記》中的豫讓、聶政、荊轲等俠客,都是五尺男兒身。女性俠客在文學作品中最早大約始于魏晉時代。幹寶《搜神記》中有一個叫李奇的女子,智殺大蛇,為民除害。《吳越春秋》中的那位越女,熟悉劍術,敢與白猿公比劍,已經是聶隐娘之類唐代俠女形象的先驅了。可是,劍俠也罷,女仙也罷,其手段都還比較平常。即便在神話淵薮《山海經》中,神仙們也不過僅僅是有異人之相,升天之功,長生之術;九天玄女幫助黃帝大敗蚩尤,也隻是使用戰法而已。那些魔術一般神奇炫目、超自然力的劍術、道術、法術,則比較少見。真正讓俠客們獲得令人眼花缭亂、不可思議的法術,是西天諸神入華的結果,是佛教和其他宗教文化沿着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後,文化交流融合的結果。
佛教在兩漢之際從中亞地區傳入中國,到了東漢末年,随着大批有着雅利安人血統的大月氏人湧入京都洛陽,建立佛寺,同時帶來了印度的貴霜文化,影響到皇室和貴族們的世俗生活。史稱漢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箜篌、胡笛、胡舞,京都之貴戚,皆競相為之。
異域文化的傳入,就像姑娘出嫁,帶來了娘家的生活印記,也要适應婆家的生活習慣,兩相融合,就打開了新局面。印度佛教入華,帶來的不僅是信仰,而且還帶來了道術、法術,以及各種奇異的功能,給中華傳統的俠客、仙人故事,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形色各異的劍俠、女仙就在這種文化沃土中逐漸生長起來。
佛教入華之初,所行的便道是親近、模仿“道家路線”。翻譯佛典,用老莊經典“格義”;造作佛像,老子與釋迦牟尼共處,即所謂“仙佛模式”。中土有人造了一部《老子化胡經》,謂老子出關西行,至于天竺,收釋迦牟尼為徒,宣稱道與佛為師徒關系。佛教徒也刻意模糊自己與道教的界限,以此作為進入中土的方便法門。因此,漢末三國時期,普通大衆所理解的佛教,隻是神仙的一種,漢代最早的佛經《四十二章經》中說,“阿羅漢者,能飛行變化,曠劫壽命,住動天地”。
為宣傳佛教威力,佛教徒們翻譯了許多佛本生故事,也創作了大量的靈驗故事。如“觀世音靈驗記”之類,在東晉南朝時期已大行其道,傳之于口,筆之于書。靈驗故事主要是為了證明佛教的法力,講述一些虔誠信徒逢兇化吉、被超自然力拯救的事件;同時,也大力渲染烘托了那些具有神奇法術力量的得道僧人。比如敦煌文書《佛圖澄所化經》(錄文及校釋見邰惠莉《敦煌寫本〈佛圖澄所化經〉初探》,《敦煌研究》1998年第4期),特别記載了一位神奇大士的功力與法術。這份《佛圖澄所化經》,名為佛經,内容上則帶有更多的道教色彩,這份轉貼中,使用“泰山遣鬼兵”“急急通讀,如律令令”等典型的道教傳貼用語,而傳教的主角,卻是大名鼎鼎的佛教高僧佛圖澄。
二神僧佛圖澄
佛圖澄(232-348),西域龜茲國人,310年(西晉末年)來到洛陽,後來為十六國後趙石勒、石虎政權效力,号稱“國師”,具有廣泛的神通、咒術、預言等靈異能力。他能役使鬼神,能呼風喚雨,大旱之年,用法術令龍王顯靈,普降大雨,使方圓數千裡獲得大豐收。《西遊記》中孫悟空請龍王降雨的本事,就源出于此。
佛圖澄能預知将要發生的事,提出警告,予以防備。這與聶隐娘早就知道精精兒、空空兒會來報仇,提前讓劉昌裔做準備,異曲同工。不過佛圖澄的特異之處是,他以麻油雜胭脂塗于手掌,千裡外發生之事,皆能了如指掌。佛圖澄還可以口出咒語起死回生。後趙石虎的兒子就是死後兩天被他念咒救活的。他的這種特異功能,招徕了許多信徒的追随,向他學道的門徒,常有數百人。聶隐娘是被乞食尼主動竊去傳藝的,同門受教的還有另外兩位少女,作者這樣的處理,比主動追随高僧學道,更顯傳奇色彩。
在唐代,佛圖澄在群衆中仍有廣泛的影響力。敦煌初唐洞窟323窟北壁,就是一組描述佛圖澄神奇法力的壁畫。其中一幅畫中,後趙國君石虎坐在胡床上,佛圖澄在施法術,手托一團烏雲,飄然向前。壁畫表現的故事是,有一天,佛圖澄陪石虎在襄城(河北邢台)喝酒,突然說,不好,幽州城起火了。他索要了一杯酒,向幽州城方向灑去。稍後,他笑着說,火已被撲滅了。大家将信将疑。不久,幽州果然派使者來報,某日某時,幽州城突然起火,恰好從西南方向飄來黑雲,降大雨滅火,雨中還能聞到酒味。這種法術,從《西遊記》中的孫悟空的手段中,也能略見一二。
傳說佛圖澄身上有一大孔,可看到内髒,平時用帛塞住,晚上讀經時,将帛取掉,光照一室。齋日,他來到河邊,将腸掏出,用水清洗後再放回腹中,是為“佛圖澄河邊洗腸”。聶隐娘的師父乞食尼在放她回家前,對她說,我為你打開後腦勺,把匕首藏進去,要用就抽出來。你看,是不是很類似佛圖澄的手段啊!
可以說,聶隐娘及其師父的道術,多多少少受到了佛圖澄故事的影響。而佛圖澄的形象也确實與乞食尼有很多相似之處。他們都是佛門中人,卻都迹近道家;道術詭谲,仿佛是孫悟空的先驅。聶隐娘的身份經曆與佛圖澄類似,都是在與官府打交道,為官家服務。佛圖澄聞鈴解義,預言事變,能算出石勒某年某月當死。因為他長期同皇室成員來往,對宮廷争鬥有所預測,被附會成先知先覺。聶隐娘與節度使關系密切。為了保護劉昌裔,聶隐娘大戰精精兒和空空兒。聶隐娘戰精精兒,是一紅一白二幡在打鬥。精精兒戰敗,被用藥水化為烏有。聶隐娘戰空空兒,就不一樣了。空空兒本事高強,聶隐娘沒有必勝把握。她讓劉昌裔擁衾在床,用“于阗玉”(這也是絲綢之路上傳來的)護持着,而聶隐娘本人怎麼辦?她說:我會變成一隻小蚊蟲,潛入你腹中等待時機。劉昌裔按她所說的辦法做了。到了三更,劉昌裔閉着眼睛,卻沒睡着,聽到脖子上砰的一聲,隐娘從劉昌裔口中跳出。你看這些情節,多麼像齊天大聖的作為啊!
先秦以降,劍俠的形象一般注重忠誠、俠義的精神,以男性為主。但從晉唐以來,就逐漸以神妙的法術、奇谲的修為示人,由于故事的重心從複仇的力量與道義,逐漸轉化為神妙的道術和機變,女性俠客的形象逐漸在這一時期的文學作品中盛行起來。到了宋代以後,劍俠已經被定格為“非常人”,具有“騰空頃刻已千裡,手決風雲驚鬼神”的神秘能量。後世的《西遊記》《封神演義》等作品,把這類法術的故事渲染得神乎其神,引人入勝。但從根源上說,這些神佛故事的淵源,都與西天諸神佛入華,與本土文化交光互影、融合發展密切相關。
中國人宗教信仰的特點是多元、寬容。不同的宗教文化共同生存,兼容并蓄。佛教的中國化,是在與儒教和道教融合中完成的。吸收佛教的營養,儒學得到更化,才有了宋代理學。佛道交融,促進了中國女仙、劍俠文化的發展,為作家塑造《聶隐娘》高超法術的藝術形象提供了文化元素。
三“花和尚”鸠摩羅什
印度佛教在兩漢之際,沿着“一帶一路”傳入中國内地。佛典翻譯是中印文化交流中最重要的一環。佛典翻譯大體有三個曆史階段。支婁迦谶(東漢桓靈時代)等是第一個時期,稱之為古典翻譯時期。鸠摩羅什(344-413)是第二個時期,稱為舊譯;玄奘(602-664)則是第三個時期,稱為新譯。無論舊譯、新譯,都超越了佛典古譯時期的“硬譯”“格義”風格。
鸠摩羅什出身于印度一個名門望族。他父親鸠摩炎放棄族邦相位來到新疆地區,娶了龜茲(今新疆庫車)國王的妹妹耆婆為妻子。耆婆面上有一顆紅痣,據說這是可以生育出智慧之子的吉祥象征。據說,兒童時代的鸠摩羅什确實聰穎異常,半歲能說話,5歲認字,博聞強記。7歲随母親出家做小沙彌,每日就可以背誦三萬二千言的佛典。9歲的羅什被母親帶往罽賓求學,罽賓國位于今阿富汗喀布爾河口中下遊之間的河谷平原,是佛學聖地。羅什跟随名師學習,學業日益精進,可以背誦四百萬言的佛典。他曾奉旨與外道辯論,赢得贊賞。13歲時,羅什又回到了龜茲。期間在疏勒停留一年,并由研習小乘轉變為研習大乘佛教經典。他的佛學造詣已經名震整個西域了。曾有高人預言,如果鸠摩羅什36歲前依然能保持童男之身,将成為第二個佛陀。
回到龜茲之後,鸠摩羅什在20歲接受具足戒。母親叮囑他,大乘佛教一定要在中國(指内地)弘揚,這将利益東土衆生,卻未必對你有益處。鸠摩羅什毅然以佛法流行東土為己任,說隻求普度衆生,即使自己遭受地獄煎熬,也義無反顧。研究者認為,促成母親與兒子這段信誓旦旦對話的背後,頗有玄機。那就是羅什實際上已經破戒,對象就是龜茲王國的公主。破戒之身,不能成佛,羅什的回答正是以菩薩行道的誓言。
羅什在龜茲生活了二十年,其盛名也傳到了漢地。382年,淝水之戰前一年,前秦天王苻堅派大将氐族人呂光遠征西域,次年攻滅龜茲,虜得鸠摩羅什。淝水之戰苻堅失敗,前秦崩潰,呂光遂割據涼州(今甘肅武威市),建立後涼政權,尊鸠摩羅什為國師(政治顧問),羅什在此滞留十六、七年。呂光出兵打仗,每每咨詢羅什,猶如佛圖澄之在後趙一般。當然,這段經曆,對于羅什修習漢語言,無疑有極大的幫助。401年,後秦姚興滅後涼呂氏政權,又将羅什劫持到長安,從此鸠摩羅什開始了在長安的譯經事業。
關于羅什是花和尚的事,有如下記載。一是說,呂光滅龜茲國,逼迫羅什與龜茲國公主成其好事,以便留下聰明的子嗣,羅什被迫破戒。二是說,羅什在長安說法,忽然說自己肩上有二小兒在攀爬,思有婦人,于是姚興送去宮人,羅什由此生得二子。
也有文獻說是羅什自己思有婦人生子。或為尊者諱,或謂呂光愚。但是,我倒是覺得,十六國時期的西域或内地,佛教戒律未必十分完備。這也正是此後法顯矢志要西巡求取戒律的原因;與法顯一起西行最後留在印度的道整,就是因為痛恨中土佛門渾濁,而留在了印度不歸。因此,“花和尚”的事件所在多有。羅什講經,觀聽者衆,他自己說,比如蓮花出于污泥,你們就欣賞蓮花好了,不要在意污泥。自比污濁的爛泥,但是,說出來的佛法則是清淨的。據說他圓寂火化,舌頭不爛,印證了他為此發的誓言。
羅什在佛教翻譯上的貢獻巨大。印度大乘佛教有兩大派别,一為中觀學派,又稱“大乘空宗”,一為瑜伽行派,又稱“唯識學派”或“大乘有宗”。鸠摩羅什是在中土弘揚中觀學派的第一人,根據般若經類而設立的大乘性空緣起之學,經過他的翻譯被系統地介紹過來。他的工作也對隋唐以後中國佛教各宗派的形成有極大促進作用,如他所譯《中論》《百論》和《十二門論》,是三論宗依據的主要經典;所譯《阿彌陀經》是淨土宗的主要經典;《法華經》是天台宗的主要經典;《成實論》是成實學派的主要經典。印度大乘學派的另一支唯識學派,則在唐代由玄奘介紹入華。
鸠摩羅什在長安十年,所譯佛典的數目,據《出三藏記集》卷二記載為三十五部,計二百九十四卷;據《開元釋教錄》記載則為七十四部,計三百八十四卷,僅次于唐代玄奘。鸠摩羅什的譯著不但數量龐大,翻譯質量也達到一個新高度。他在譯文處理上采取了直譯與意譯相結合的方法,不但要傳達出原文的意蘊,還力求表達出原本的語趣,所以後人認為他的譯文在語言優美和内容準确方面,同時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梁啟超《飲冰室佛學論集》稱贊說:“譯界有名之元勳,後有玄奘,前則鸠摩羅什。”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