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理解“黑雲壓城城欲摧”是深入解讀李賀《雁門太守行》的密鑰、钤鍵,而正确理解此句的關鍵是要保證此詩開首兩句圓融無礙。長期以來,人們已經對《雁門太守行》的首句“黑雲壓城城欲摧”做出了很多探讨,如施蟄存先生就對前人的研究做了融會貫通:“《又玄集》選此詩,第二句作‘甲光向日金鱗開’。北宋人所見李賀詩集,此句都是‘甲光向日金鱗開’。王安石開始提出疑問:既然黑雲壓城,怎麼還有太陽光能把甲胄照成點點金鱗呢?于是大家懷疑此句文字有誤。後來居然有一個北宋刻本,此句作‘甲光向月’,許多迷信古本的人,就以此為根據,定李賀原作是‘向月’。王琦的注本也把此句寫作‘甲光向月金鱗開’,并解雲:‘此篇蓋詠中夜出兵、乘間搗敵之事。黑雲壓城城欲摧,甚言寒雲濃密,至雲開處逗露月光與甲光相射,有似金鱗。’但是,很使人詫異的是他又辯駁了王安石的觀點:‘秋天風景倏陰倏晴,瞬息萬變。方見愁雲凝密,有似霖雨欲來;俄而裂開數尺,日光透漏矣。此象何歲無之?何處無之?而漫不之覺,吹瘢索垢,以譏議前人,必因衆人皆以為佳,而顧反訾之以為矯異耳。即此一節,安石生平之拗,可概見矣。’他這樣痛斥王安石,以為既有黑雲,又有日光照耀金甲,是随時随處可有的自然現象。然而他又不用‘向日’,而采用‘向月’,并肯定這是詩人描寫中夜出兵的詩。一個人的體會,如此矛盾,實不可解。其實,甲光如果向月,絕不會見到點點金鱗。詩人既用金鱗來比喻甲光,可知必是在黑雲中透出來的日光中。”(施蟄存《唐詩百話》中冊,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224-225頁)施先生對王琦注解的分析極為細緻、精審,遺憾的是,施先生并未正面回答王安石提出的疑問。陳允吉、吳海勇兩先生的《李賀詩選評》注釋“黑雲”句:“黑雲:既指黑色的濃雲,也用以比喻與敵軍對峙的緊張氣氛。”(陳允吉、吳海勇《李賀詩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23頁)注釋“甲光”句:“甲光:铠甲由金屬小片綴成,日照而有反光。向日:《彙解》本作‘向月’,據日本内閣文庫本改。金鱗:指連鎖甲上的反光。”(同上,124頁)注中《彙解》,據該書“導言”是指清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日本内閣文庫本則是指“日本内閣文庫藏朝鮮活字本”(同上,《導言》,10頁)。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該書在評析此詩的時候征引了張固《幽閑鼓吹》中的相關記載,“李賀以歌詩谒韓吏部,吏部時為國子博士分司,送客歸極困,門人呈卷,解帶旋讀之。首篇《雁門太守行》曰:‘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卻援帶命邀之。”(同上,124頁)張固為唐人,生卒年不詳,曾任金部郎中,大中(847-859)後期,為桂管觀察使。張固的筆記小說《幽閑鼓吹》“多記中晚唐事。《四庫全書總目》謂其所記‘多關法戒,非造作虛辭,無裨考證者,比唐人小說之中,猶差為切實可據焉。’《新唐書·藝文志》《郡齋讀書志》等均著錄《幽閑鼓吹》一卷,今存。”(周祖譔主編《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唐五代卷》,中華書局,1992,423頁)既然唐人張固在其著作中引錄的《雁門太守行》開首兩句即“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那麼其可信度當然比日藏内閣文庫本李賀詩更高,故注釋中似以征引張書為宜。綜合以上可知,無論是據唐人韋莊《又玄集》,抑或據唐人張固《幽閑鼓吹》,更或據日藏内閣文庫本李長吉詩,李賀《雁門太守行》之次句皆作“甲光向日金鱗開”,故可确定李賀此詩的第二句一定是作“向日”而非“向月”,王琦《彙解》中之所以作“向月”,或許正如施蟄存先生所言是“迷信古本”(實際是北宋刻本)使然,但王琦沒有想到,比作“向月”的北宋刻本更早的唐人韋莊《又玄集》、唐人張固《幽閑鼓吹》中卻是作“向日”的。
既然李賀《雁門太守行》的開首兩句必作“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無疑,那麼,“王安石之問”又當作何解釋呢?
由上文縷述可見,王安石、王琦均将李賀詩中的“黑雲”視作自然景象,将“黑雲壓城”視作實有之景,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會對此詩開首兩句中的“矛盾”提出質疑,或做出探讨(王琦舍“向日”而取“向月”正表明其對此問題的糾結)。陳允吉、吳海勇有意識地将“黑雲”向比喻意上引申,從而淡化了“黑雲”“向日”之間的矛盾,其評析中更雲:“詩歌起首兩句濃墨重彩,造成一種烏雲密布、陽光破雲隙而出的強烈視覺沖擊感,同時‘黑雲’‘金鱗’等詞的綴用,又顯示出了邊塞戰地的急逼氣氛。”(陳允吉、吳海勇《李賀詩選評》,124-125頁)
與上述諸家不同的是,葉蔥奇似有意從“天文”學的角度來闡釋“黑雲”,“《晉書》:凡堅城之上有黑雲如屋,名曰軍精。”(葉蔥奇《李賀詩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23頁)葉氏并未注解此詩第二句,隻在“向日”下說明“一作月”,從而回避了“黑雲”“向日”之間的矛盾。但是,核檢《晉書》原文不難發現,葉蔥奇對“黑雲”的注釋并不正确。《晉書·天文志中》載:“凡堅城之上,有黑雲如星,名曰軍精。或白氣如旌旗,或青雲黃雲臨城,皆有大喜慶。或氣青色如牛頭觸人,或城上氣如煙火,如雙蛇,如杵形向外,或有雲分為兩彗狀者,皆不可攻。”比勘葉氏注文不難發現:第一,《晉書》原文作“有黑雲如星”,葉氏誤“星”為“屋”;第二,《晉書》中所記的這種作為“軍精”的黑雲其實是有利于守城的一方,表明此堅城“不可攻”,而這與李賀《雁門太守行》中所描述的詩意、情景明顯不合。葉氏斷章取義,引錄《晉書》此節原文疏解李賀詩首句,并未得其實。
那麼,“黑雲壓城城欲摧”到底該如何解釋呢?李賀《雁門太守行》的開首兩句是否自相矛盾呢?筆者認為,葉蔥奇先生從“天文”學的角度來疏解“黑雲”句,其用力方向是正确的,隻是葉氏引證文獻不當且有誤。馬王堆帛書《日月風雨雲氣占》中有兩則占語,其中的部分詞句,對于我們正确理解李賀《雁門太守行》的詩意很有幫助。其一雲:“城中氣青而高,木剽不見,城不拔;氣黑而卑,木剽見,若毋氣,城拔。”(劉樂賢《馬王堆天文書考釋》,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187頁)劉钊先生認為此處的“木剽”應讀為“木杪”,“木杪”意為“樹梢”,“木杪”又作“樹杪”,并舉李商隐《鄭州禱雨文》中的“泉間候氣,樹杪占風”做為佐證,從而将上述占語解讀為:“城中雲氣呈青色且在空中的位置很高,高于樹梢之上,說明城不會被攻占;雲氣呈黑色且在空氣中的位置很低,已經低到了樹梢,并若有若無,則說明城已被攻占。”(劉钊《書馨集:出土文獻與古文字論叢》,中華書局,2013,125頁)筆者認為,劉钊先生對占語的解釋甚确,稍嫌遺憾的是将“城拔”這個占驗之辭視作了“完成時”,這個詞似乎解釋作“城将要被占據”或“城會被攻占”更合适。其二雲:“(軍在)野,軍氣(青白)而高,軍(戰),勝。軍氣赤而高,軍大榣(搖);軍氣黑而卑,沒戟。用見,乃毋居。”(劉樂賢《馬王堆天文書考釋》,182頁)劉钊先生認為“‘戟’字在此就應該讀為本字,即兵器之‘戟’。‘沒’字用為動詞,意為淹沒、遮蔽。‘用見’之‘見’讀為‘現’”,并将這段占語解作:“部隊在野外,軍氣呈青白色且位于高空,此時如果打仗就會獲得勝利;軍氣呈紅色且位于高空,軍心就會動搖;軍氣呈黑色且位置低下,甚至遮蔽了兵戟,就不能再在此地停留。”(劉钊《書馨集:出土文獻與古文字論叢》,126頁)所謂“不能再在此地停留”,當然是因為出現“軍氣黑而卑”這種現象非常不利于該軍的戰事,故對于在野的軍隊而言,“軍氣黑而卑”仍然是打敗仗的征兆。從這兩則帛書的文句可知,無論軍隊在城或在野,隻要軍隊上方出現“黑而卑”的雲氣,皆為不利征兆,若軍隊在城,則城将被占;若軍隊在野,則不宜停留。持馬王堆帛書的這兩則占語以審視李賀詩中的“黑雲壓城城欲摧”,則李賀這句詩的意思豁然明晰,此句要表達的意思便是:黑而卑的雲氣壓在城頭,對于守城兵将來說,這是城池将被攻占的預兆(城欲摧)。李賀遣詞精準,一個“壓”字既寫出了黑雲對城的逐步逼近,同時也寫出了黑雲的力度,驚心動魄,一字千鈞。其實,上舉兩則占語的意思在《晉書》中亦有類似表述。《晉書·天文志中》:“凡負氣,如馬肝色,或如死灰色;或類偃蓋,或類偃魚;或黑氣如壞山墜軍上者,名曰營頭之氣;或如群羊群豬,在氣中。此衰氣也……此皆為敗軍之氣。”引文中的“或黑氣如壞山墜軍上”正與馬王堆帛書之“軍氣黑而卑”意近,也正是“黑雲壓城”所要表達的意思。
由此可知,李賀《雁門太守行》的首句“黑雲壓城城欲摧”是用天文學知識形象生動地寫出了城池危殆、守城軍隊将要戰敗的意思,而這層意思正好與此詩的末尾兩句“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遙相呼應,表明守城軍隊最終戰敗。既然“黑雲壓城城欲摧”是李賀運用天文學知識以表明攻城一方必勝、守城兵将必敗的含義,具有極強的象征性、隐喻性,那麼當然也就不會和具有寫實性的第二句“甲光向日金鱗開”相沖突,“甲光向日金鱗開”寫出了守城兵将的英勇,也與末尾的“報君黃金台上意”隐隐相應。李賀《雁門太守行》的起首兩句一幻一真,虛實相生,奇詭而夭矯。
李賀《雁門太守行》并非僅僅首句用到了天文學的知識,詩中的“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也隐微地透發出天文學的信息。北周庾季才原著、宋王安禮等重修的《靈台秘苑》卷五“風”中有如下兩則:一,“兵勝風。初出軍日,風從後來……鼓角清而響者,全勝”。二,“兵負風……又曰出軍而飄風驟雨,牙旗摧折,旗幡繞竿或下垂者,交戰,将死”。那麼,此詩中“霜重鼓寒聲不起”的軍隊當然要吃敗仗;“半卷紅旗”的軍隊,其主将當然危在旦夕。從“半卷紅旗”中實已透露他在這場激烈戰争中的悲慘結局。
以上,以“黑雲壓城城欲摧”一句為重點,對李賀《雁門太守行》中所涉的天文學信息進行了揭示。此處尚有兩點需要補充說明:第一,李賀是通曉天文學的。宋人朱翌《猗覺寮雜記》卷下雲:“星辰家以十二宮看人命,不知所本,然其來久矣。李賀《惱公》詩雲:‘生辰在七夕,夫位在三公。’”此足為長吉知曉天文學之一證。第二,李賀作為唐代詩人,對于北周庾季才所著《靈台秘苑》及唐房玄齡等修撰的《晉書》當并不陌生,而《晉書·天文志中》之所以會與長沙馬王堆帛書暗合,也并非偶然。《晉書·天文志中》“雜星氣”下雲:“圖緯舊說,及漢末劉表為荊州牧,命武陵太守劉叡集天文衆占,名《荊州占》。其雜星之體,有瑞星,有妖星,有客星,有流星,有瑞氣,有妖氣,有日月傍氣,皆略其名狀,舉其占驗,次之于此雲。”上文所引《晉書·天文志中》中與馬王堆帛書相合的語句,正出自《荊州占》。而馬王堆漢墓的墓主是漢初諸侯王國長沙國相轪侯利倉及其家屬,據周振鶴先生所考,長沙國的封域“由長沙内史和高祖年間所置的兩個邊郡桂陽和武陵組成,即大緻包括有《漢志》的長沙國和桂陽郡、武陵郡、零陵郡(除去這三郡南部的陽山、曲江、含洭、浈陽、镡成、始安數縣)以及南郡南部、豫章郡西部的幾個縣”(周振鶴《長水聲聞》,複旦大學出版社,2010,12-13頁)。據《漢書·地理志》,長沙國、桂陽郡、武陵郡、零陵郡均屬荊州範圍,那麼,因時間接近,地域相同,漢末的荊州牧劉表命其手下武陵太守劉叡裒輯的“天文衆占”中有與馬王堆帛書相合的内容就不足為怪了。由此可說,雖然李賀本人未必看到過馬王堆帛書的内容,但是以帛書中的相關内容來闡釋李賀詩,卻是合理的。
錢仲聯先生《李賀年譜會箋》認為《雁門太守行》作于元和二年(807)秋,依據是“元和二年八月,盧龍劉濟、成德王士真、義武張茂昭互哄,唐王朝遣宣慰使和解之。賀詩或為此而作”(錢仲聯《夢苕盦專著二種》,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32頁)。錢著并考定李賀是在元和三年将《雁門太守行》呈交韓愈。倘如此,那麼李賀的這首詩不僅因内蘊天文學信息,容易引起韓愈的注意和共鳴,而且全詩所反映出的時事以及透發出的對中央王朝的擁護之意,亦與推崇儒學、反對藩鎮割據的韓愈冥然契合,由此也就難怪韓愈在讀到此詩後“卻援帶,命邀之”了。
(作者單位: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中國文藝評論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