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漢學家小川環樹先生曾經寫道:“中國詩可以說是文學中的花朵,現存唐代以後的作品就有大約不下幾十萬首。可是如此豐富的作品當中,寫到城市生活的那麼少,卻是出乎人的意外。”(〔日〕青木正兒、吉川幸次郎等著,戴燕、賀聖遂選譯《對中國的鄉愁》,複旦大學出版社,2012,197頁)小川先生所指的城市生活,主要是從商品交易的角度而言,這從他所舉例的清代詩人王士祯詩句“銅碗聲聲喚賣冰”不難看出。就古代社會而言,城市與農村最大的不同,無非是城市有相對發達的商品交易體系,而農村則完全是自然經濟。
寫城市生活的作品少,這是我國古詩詞的客觀現實。這一現實存在的基礎是多方面的。不過,所謂少也隻是相對于古詩詞“不下幾十萬首”的存世總量而言,若論絕對數量,則涉及城市生活的詩詞猶有數千首之多,還是十分可觀的。在這些寫城市生活的古詩詞中,有一類關于買花(賣花)的作品,特别能引起人們的興味。
買花入詩,唐已有之。白居易《買花》詩寫道:“帝城春欲暮,喧喧車馬度。共道牡丹時,相随買花去。”白居易筆下的花是整棵購買、可以移栽的,因為它下文寫了:“水灑複泥封,移來色如故。”白居易在《東坡種花二首》中對買花種樹有進一步的描寫:“持錢買花樹,城東坡上栽。但購有花者,不限桃杏梅。”“小樹低數尺,大樹長丈馀。封植來幾時,高下齊扶疏。”在詩人筆下,買花移栽是豪富之家的特權,普通人家是沒有能力問津的。白居易生逢安史之亂後的藩鎮割據時期,對社會衰敗、民生凋敝的現狀有着十分深切的感受,所以他對于花事的描摹往往蘊含着更深沉的人文與社會關切:“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買花》)一叢深色花卉的要價,竟然相當于十戶中等人家所繳納的賦稅。這一方面凸顯出官僚階層貪圖個人享樂、不顧人民死活的醜惡面目,同時也反映了唐朝人們偏愛深色花的審美取向。這在與白居易同時的詩人劉禹錫的筆下也可以找到證據:“多沽味濃酒,貴買色深花。”(《同樂天和微之深春二十首》)
到了唐晚期,政治益趨糜爛,國内外各種矛盾愈加尖銳。鹹通、乾符年間(860-879),各地盜賊蜂起,外患頻仍,李唐王朝搖搖欲墜,而“豪貴”階層驕奢淫逸的生活方式卻沒有任何收斂的迹象。時人羅邺寫道:“韋曲城南錦繡堆,千金不惜買花栽。誰知豪貴多羁束,落盡春紅不見來。”(《春日偶題城南韋曲》)又有詩雲:“落盡春紅始著花,花時比屋事豪奢。買栽池館恐無地,看到子孫能幾家。”(《牡丹》)比羅邺生活年代略晚的秦韬玉也有類似詩作:“按徹清歌天未曉,飲回深院漏猶賒。四鄰池館吞将盡,尚自堆金為買花。”(《豪家》)字裡行間充滿了對統治階層的諷刺和譴責。
買花移栽的風氣到宋代要更盛一些。北宋梅堯臣寫過“冷局少風景,買花栽作春”(《劉仲更于唐書局中種郁李》)。毛滂有“陽春但更買花栽。留住蜂兒蝶子、等君來”(《虞美人》)這樣的詩句。即使在南渡以後,詩人們筆下也沒斷過這一題材,比如“旋買花栽得野香,浴蘭天氣日偏長”(張镃《即事》),還有“笑呼臞鶴梅邊去,旋買寒花竹外栽”(楊公遠《借張山長韻呈方虛谷三首》),以及“倦客幾時歸去得,稅園随分買花栽”(胡仲弓《秀野》)。與唐代不同的是,在宋代,買花移栽不再是“豪貴”階層的專利,而是許多普通人家也可以興之所至的事情。這顯然與宋代商業經濟的大為繁榮息息相關。
宋代女詩人李清照流傳下來的詞作五十多首,幾乎每一首都寫到花,其中與買花有關的就有兩首。其一為《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此詞作于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時年李清照十八歲,正是新婚燕爾之際(參徐培均《李清照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0頁),滿滿的青春氣息與新婚之樂幾乎要從字裡行間溢出。
李清照當時居住在汴京。北宋中期以後商業城市高度發達,汴京人口超過百萬,消費十分旺盛(參芮樂偉·韓森著,梁侃、鄒勁風譯《開放的帝國:1600年前的中國曆史》,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263頁)。在反映宋代城市生活的現實主義繪畫作品《清明上河圖》中,就有一個挑擔賣花人的形象。宋人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對汴京花市的盛況有詳細描述:“是月季春,萬花爛漫,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晴簾靜院,曉幕高樓,宿酒未醒,好夢初覺,聞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懸生,最一時之佳況。”(孟元老撰、伊永文箋注《東京夢華錄箋注(下冊)》,中華書局,2007,737頁)
南宋雖然偏安一隅,但經濟依然保持高度繁榮,都城臨安的人口更是持續高速增長。到了陸遊生活的年代,臨安城人口竟然多達二百多萬,當之無愧地成為當時世界最大城市(參何輝《宋代消費史》,九州出版社,2016,456頁)。南宋人吳自牧在《夢粱錄》中記錄下了臨安花市的盛景:“是月春光将暮,百花盡開,如牡丹、芍藥……等花,種種奇絕。賣花者以馬頭竹籃盛之,歌叫于市,買者紛然。”(吳自牧《夢粱錄》卷二)所賣品種—牡丹芍藥,賣花的用具—“馬頭竹籃”,賣花的方式—“歌叫于市”,都與北宋盛時完全一樣,也難怪那時的人們會有“直把杭州作汴州”(林升《題臨安邸》)的錯覺。
想必,李清照早年在汴京所熟悉的賣花擔子,後來也都原樣照搬到了臨安,所以才會有陸遊那句令人悠然神往的詩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臨安春雨初霁》)大約那時候賣花人的“歌叫之聲”于“清奇可聽”之馀,又因其特有的汴京口音而增添了詩人故土難複、壯志未酬的感慨,正所謂“新愁易感,幽恨懸生”。
挑擔“歌叫”賣花的習俗直到宋末元初也沒有多大變化。蔣捷有一首小詞《昭君怨》:“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簾外一聲聲叫,簾裡鴉鬟入報。問道買梅花、買桃花?”飽含着濃郁的生活氣息。
宋代詩人對于“賣花聲”情有獨鐘。類似“幾處青簾沽酒市,一竿紅日賣花聲”(曹組《寒食辇下》),“賣花聲裡憑闌處,沽酒樓前對雨時”(陳起《過三橋懷山台》),“誰家子女群喧笑,競學賣花吟叫聲”(戴東老《春日田園雜興三首》),“喚起十年心上事,春風樓下賣花聲”(何應龍《清明》),等等,這樣的詩句實在不勝枚舉。
賣花的時節大抵以春天居多,“年年二月賣花天,唯有小桃偏占先”(梅堯臣《和江鄰幾省中賞小桃》),“三月名園草色青,夢回猶聽賣花聲”(趙葵《柳花》),“午夢醒來,小窗人靜,春在賣花聲裡”(王嵎《夜行船》)。但是在其他季節,賣花人也沒閑着。秋天如此,“賣花擔上買秋光,分貯冰壺沁曉涼。滴取露珠供硯水,筆頭已覺帶天香”(姚勉《木犀》)。街頭巷尾,即使冬日也不乏賣花人的身影:“一冬天氣如春暖,昨日街頭賣杏花。”(戴複古《都中冬日》)“煙濃日淡不多寒,擔上看花雪作團。”(範成大《次韻朋元賣花處見梅》)賣花擔上品種翻新,提示人們節令已悄然推移:“客裡不知端午近,賣花擔上見菖蒲。”(方回《午節》)“輕暑著人疑酒困,賣花聲轉賣櫻桃。”(葛紹體《煙雨館》)宋代詩人趙蕃通過對賣花擔子的觀察,驚覺自己久客天涯,感慨不已:“來時才賣木犀花,賣到梅花未返家。作客悠悠有何好,定應詩興在天涯。”(《見賣梅花者作賣花行》)。
賣花人清早就得出門,“賣花人起欲天明”(杜耒《朱令招作社獻》)、“五更殘夢賣花聲”(張憲《留别賽景初》)。倘若順利的話,下午花就賣完了,“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秦觀《水龍吟》)。但是到了傍晚,花還沒賣完的情況也是常有的,“賣花聲裡夕陽斜”(王同祖《湖上》),“海棠陰淺日黃昏……賣花聲過忽開門”(呂夏卿《春陰》)。趕上下雨天,賣花生意隻得暫停,“賣花聲斷雨蒙蒙”(王镃《暮春即事》),“杏花深巷無人賣,細雨空簾盡日垂”(何應龍《題臨安僦樓》)。一俟雨過天晴,馬上又開始叫賣,“春晴好,溶溶雨盡,聽賣花聲”(劉辰翁《八聲甘州》),“午窗夢斷破微晴,蓦聽賣花聲”(劉敏中《木蘭花慢》)。
賞花離不開飲酒。在古代詩人筆下,“買花”與“載酒”經常同時出現。既可以在春天,“鬥草踏青天氣,買花載酒心情”(陳允平《朝中措》),也可以是秋季,“行期買花載酒,趁秋高、月明風清”(張翥《聲聲慢》)。柳永所謂“論檻買花,盈車載酒”(《剔銀燈》),大約是一種高度理想化的境界,不過倒也很符合他那種狂放的風格。
前文提到李清照兩首寫買花的詞作,另一首寫道:“買花載酒長安市,争似家山見桃李。”(《青玉案》)此詞前人多以為是歐陽修所作,近年經徐培均先生考證,确認為李清照作品。前人将上述詞作系之于歐陽永叔名下,大約是因為“載酒”迹近少年狂蕩之舉,不似女子所為。唐代詩人杜牧的名句“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赢得青樓薄幸名”(《遣懷》),就道出了其中的滋味。另如前文所舉柳永詞,在“論檻買花,盈車載酒”句後,尚有“百琲千金邀妓”這樣的表述。總體上,“買花載酒”是年少時樂在其中、後來回顧卻意興索然的一件事。不論是“載酒買花年少事,渾不似,舊心情”(盧祖臯《江城子》),還是“誰道買花載酒,不似少年遊”(顧阿瑛《水調歌頭》),又或者“買花載酒憶當年,風景依稀最可憐”(淩雲翰《重過柳洲寺》),看來就算是純粹的飲酒賞花,也需要與之适當的心情配合才行。
(作者單位:中國證券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