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宮大象用于皇家儀仗
大象在亞洲主要分布于南亞和東南亞地區,但南方大象進入北方宮廷卻早已有之。如曹操就曾接受孫權贈象,因而有了大家熟知的“曹沖稱象”的典故。
明末宮廷,馴養和使用大象已不是新鮮事兒。利瑪窦曾描述:“在北京飼養着很多大象,為的是給朝廷儀仗增添壯觀,但象是進口的,在這個王國境内任何别的地方都看不到。”(〔意〕利瑪窦、金尼閣著,何高濟、王遵仲、李申譯《利瑪窦中國劄記》,中華書局,2010,13頁)道出了宮廷大象主要用于儀仗。
清代盛大的宮廷儀仗中,大象必不可少。一方面,“象”與“祥”諧音,以“象”寓意天下太平吉祥;另一方面,盛裝的大象出現在隊列中,更能彰顯皇家儀仗的華麗壯大。
乾隆十三年(1748),厘定儀仗制度,規定皇帝出行規格最高、規模最大的車駕儀仗為大駕鹵簿。皇帝冬至出宮前往天壇舉行圜丘、祈谷、常雩祭祀大禮時,使用大駕鹵簿。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中,除引導和扈從大臣、執事人員、衛兵等以外,還有作為儀仗的動物如馬匹、大象等。大駕鹵簿中的大象包括兩種,分别為寶象和導象,位于皇帝玉辇前,寶象五隻,導象四隻。從外形裝飾上,寶象與導象很容易區分,寶象奢華,導象樸素。光緒朝《欽定大清會典圖》載,寶象裝飾繁複、華麗,“絡首、鈎膺、鞦攀,皆編黃絨為之,雜飾諸寶。前後各綴朱纓二。後絡珠網流蘇,膺懸朱纓銅鈴各三,白革為鞯,繪金龍彩雲,周為花文,藉以朱㲲。鞍髹朱飾金。上載寶瓶,銅質鋄金,亦飾諸寶”(〔清〕昆岡等編修《欽定大清會典圖·輿衛九》,光緒二十五年刊本,90頁)。據說寶瓶内放火絨、火石、火鐮,反映了滿洲的傳統習俗。導象則比較樸素,僅“披藍屜,不加羁飾”(《欽定大清會典圖·輿衛九》,94頁)。
傳教士的記載中,未對寶象和導象進行詳細描述,卻提及儀仗中用于拉車的大象(圖1、圖2)。葡萄牙傳教士安文思(GabrieldeMagalhaens)于1648年被肅王豪格擄至北京,1677年去世,在北京居住生活二十九年。他的《中國新史》中有一章專門講述“皇帝外出進行公祭的方式”,詳細描述了順治及康熙初年皇帝儀仗隊的構成。比如儀仗隊中包括執鼓手、喇叭手,還有執長杖的、執戟的等等。涉及物品也十分豐富,如燈籠、火炬、槍、旗子、長杆大扇等。而動物主要是馬匹和大象。馬有二十二匹,其中十匹色白如雪,裝飾華美,另外十二匹用于拉車,八匹拉大車,四匹拉小車。大象共有四頭,每兩頭拉一輛車。(〔葡〕安文思著,何高濟譯《中國新史》,大象出版社,2004,176頁)可見,清初宮廷儀仗中,大象與車共同組成儀仗陣容。中文文獻裡,拉車的象被稱為駕辇象。與其一起的還有馱寶象和開路象,即寶象與導象:“凡大祀,用馱寶象五隻,駕辇象二隻,開路象四隻。升殿及常朝,用馱寶象五隻,駕辇象二隻,又每日設常朝象四隻于天安門外。”
(〔清〕伊桑阿、王熙任等編修《大清會典(康熙朝)·銮儀衛》,《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第73輯,文海出版社,1992,7808頁)
1665年因湯若望曆獄而被押解進京的西班牙多明我會傳教士闵明我(DomingoFernandesdeNavarrete),也曾對宮中使用大象的情況簡略描述:“皇帝的馬廄裡有6000匹馬,還可以養更多的馬,這是我在京城聽說的;他還有24頭象。每逢新月和滿月,這些動物盛飾入宮,官員也去朝拜。”(〔西〕闵明我著,何高濟、吳翊楣譯《上帝許給的土地—闵明我行記和禮儀之争》,大象出版社,2009,139頁)這表明,康熙初年除了重大祭祀,每月初一、十五的朝會活動,也有比較隆重的儀式,大象會盛裝出現在儀仗隊伍中(圖4、圖5)。
征戰得勝歸來,清廷往往舉行隆重的受俘禮。“在中國,歡迎一位凱旋歸來的将軍是人們想象的最漂亮的儀式之一”(〔法〕杜赫德編、鄭德弟譯《耶稣會士中國書簡集VI》,大象出版社,2005,86-87頁)。1776年,為了慶祝平定大小金川,乾隆皇帝封主帥阿桂為一等公,并在午門舉行了隆重的受俘禮。據見證這一儀式的傳教士記載:午門廣場的東西兩側,所有标志性器物排成了平行的兩列:旗幟、軍旗、長矛、大鐵錘、狼牙棒、成飾、器械、象征性圖形等不計其數,手持這些物件的人身穿鑲有金邊的紅綢服裝。參加儀式的人員除了親王、爵爺、高級官員以外,還有各部衙門官員以及全副武裝的皇家衛隊。值得注意的是,午門廣場上可見到“負載着活動攻城塔的幾頭皇家大象,旁邊是戰車”。這說明獻俘禮儀式上使用的大象,馱着活動攻城塔,顯然與慶祝戰争凱旋歸來直接相關。
二清宮大象用于皇家娛樂
大象作為儀仗,在國家典章制度中有明确規定。而大象作為娛樂,則隻是宮廷休閑生活的一種方式。大象大多時候在重大典禮儀式上才出現,普通百姓并不容易見到。但對于朝廷的尊貴客人,情況就不一樣了。因為在一些宮廷貴戚或外交使節的接見活動中,大象常常用于娛樂表演。
1720年,俄國公使伊斯梅洛夫伯爵(CountIsmailof)來華,康熙皇帝不僅安排了熱情的接見,還特意安排了公使和他使團的四個随從與當時在京的傳教士們進行聯歡。聯歡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觀看大象表演。當時在宮中服務的意大利傳教士馬國賢(MatteoRipa)記下了這一事件:
皇帝的大象,養在葡萄牙耶稣會士的會所附近。陛下讓公使和他使團的四個主要随從哪一天去和這些傳教士們聯歡一下,然後陪同他們一起來宮内赴宴。這裡有33頭大象,它們表演各種各樣的技藝和把戲。在給公使表演中,大象們用它們的鼻子吹喇叭,跪下來,或者随着飼養者的指令跳起舞蹈。
可以看出,這是經過訓練的大象才可能做出的表演。并且,這種表演是專門給朝廷裡來的貴賓觀看的。
大象除了表演吹喇叭、跳舞以供人們娛樂以外,體型龐大、京城稀有的大象本身,也足以成為人們的消遣娛樂。
德國傳教士湯若望(JeanAdamSchallVonBell)與順治皇帝有着非比尋常的關系,被尊稱為瑪法。一次,為了讓瑪法湯若望開心,順治皇帝想到了大象:他令十八隻馴象,在教堂前一條通達的長街上,進行賽跑的遊戲。可以想象,十八頭大象,龐大的身軀,巨大的象蹄,跑起來該是怎樣的一種情景。據說“在象賽跑時,皇帝特别留心,深恐這些龐大動物偶一不慎把他的這位老友踏死于奔馳的笨重象蹄之下”(〔德〕魏特著、楊丙辰譯《湯若望傳》,商務印書館,1960,278頁)。讓大象在京城賽跑,這種娛樂消遣恐怕真是京城最為别緻的比賽了。
三清宮大象源自南方進貢
地處北方的京城并不産象,那麼宮廷儀仗和娛樂表演中使用的大象是從哪裡來的?總的來說,宮廷大象的來源有兩個,一是東南亞周邊各國的進貢,二是雲南本地的大象,由雲貴總督購買後解送宮廷。雲南當地土司,也有向朝廷進貢大象的義務。文獻中有記載的進貢大象的雲南土司就有猛拱、孟連、耿馬、車裡、宣慰等。向清廷進貢大象的東南亞國家中,最著名的就是廓爾喀了。
廓爾喀是統治尼泊爾的部族,受西藏喇嘛唆使,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入侵西藏,侵掠當地人民的土地錢财。乾隆命兩廣總督福康安率兵出征,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平定廓爾喀,迫使廓爾喀求和。這一戰役後,乾隆皇帝親自撰寫了《十全記》,自诩為“十全老人”,這第十全即是清廷平定廓爾喀。
廓爾喀向清廷求和後,開始向清廷遣使進貢。所進物品中,最著名的就是馬和大象了。目前故宮博物院收藏有弘旿所繪《廓爾喀恭進象馬圖卷》,描繪的即是乾隆五十七年平定廓爾喀後,廓爾喀遣使赴北京朝觐的情景。圖中所進馬匹五隻,象兩隻。該畫作于1793年,即平定廓爾喀次年,是稱頌乾隆十全武功的作品之一。幅首《禦制廓爾喀所貢象馬至京詩以志事》序稱:
廓爾喀之役,自熱索橋至帕朗古,深入七八百裡,殲戮數千人,拉特納巴都爾窮蹙籲降,鑒其悃誠,準予納款。此其所進方物中象馬也,道遠且險,今始至京。我國家萬國共球,若安南、暹羅、緬甸、南掌之象,充牣儀衛。哈薩克布魯特之馬,散牧營伍,豈庸是戋戋者為。特以邀昊蒼之助,順表将士之效勤,綏彼邊馀,安我藏地,效來呈覽,辄用成章。
由此可知,向清廷進貢大象的東南亞國家,除了廓爾喀以外,還有安南(越南)、暹羅(泰國)、緬甸、南掌(老撾)。周邊國家向清廷貢象,反映出清朝乾隆時期國力的強盛。
廓爾喀貢象馬至京這一盛事,不僅被弘旿用畫筆描繪下來,宮中服務的西洋傳教士,也創作了相應的繪畫作品,這就是法國傳教士賀清泰(LoudovicusdePoirot)和意大利傳教士潘廷章(JosephPanzi)共同繪制的《貢象馬圖卷》。該畫作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冬月,也是廓爾喀平定之後。畫後有王傑、董诰等七位大臣恭贊乾隆的“十全武功”,幅首有董诰錄乾隆詩句,與弘旿所繪圖上詩句
一緻:
異城歸降順事機,來朝奉表赍先歸。馬蹄象齒胥生緻,鹿角狼胡笑彼微。
軍務細咨憐衆苦,武功全蒇(chǎn)賴天禨。持盈業業惟增惕,敢曰遐荒接踵依。
與弘旿所繪象馬圖不同,賀清泰與潘廷章所繪象馬圖并未表現象馬解送進京的路途環境,也沒有周圍的山林樹木,而是着重表現象與馬的形體,非常寫實。畫中有象兩隻,馬兩匹。象的大小稍有差異,一大一小。大的為馴遠象,高一丈一尺,身長一丈。小的為伏柔象,身高一丈,身長九尺。兩匹馬大小相差無幾,紫雲身高四尺六寸,身長六尺八寸,鳳臆騪身高四尺三寸,身長六尺。無論大象還是馬匹,用筆都頗為精細,輪廓、設色、比例等都突顯西方繪畫的寫實特色,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宮廷西洋傳教士的繪畫水平。
大象的進貢,一般來講,例貢每次進貢兩隻,有時遇皇帝生日萬壽節或皇後生日千秋節,各地也進貢大象。但把大象解送進京,耗費很大。據檔案載,道光五年(1825),由雲南解送5隻馴象至京,共核銷銀兩三千七百五十二兩七錢九分四厘。所以鹹豐以後,宮中馴養大象就逐漸斷絕殆盡了。據說地方收到貢象後,須派員專程護送進京,沿途供給草料糧谷。但由于水土不服,還是會有大象在運送途中死去,有時官員還會因此受到懲罰。所以,不論進貢還是購買而得的大象,能夠在京城出現都很不容易。那麼,這些大象在京城是如何馴養的呢?
四清宮大象專人馴養看護
大象從貢地解送到京城後,交由銮儀衛管理。銮儀衛設馴象所,由專人負責馴養大象。這些大象養在寬敞的象房内,一象一間,設在宣武門内西側城牆根一帶。據《大清會典》載,象房“廣七丈八尺、縱四丈,檐高一丈六尺”。每隻象配有氈、被、布、線、棉花、羊毛、鐵索等用具。關于大象養在專門的象房,傳教士的描述是中國文獻的有益補充。安文思在《中國新史》中記載:“至于象,它們從未被放置在城門口,而是在象房内,也就是它們的館舍中。因為大象是在寬闊的庭院飼養的,其中間有寬敞的房間,在那裡過夏。”(《中國新史》,134頁)
但是冬天,對于本應生活在南方的大象來說,就比較難熬了。有的大象會因看管人的疏忽而死去。不過,負責照顧大象的人員還是有特殊辦法的,“他們讓象留在小欄内,其地面用火爐加熱”(《中國新史》,134頁)。這樣就可以給大象取暖,營造相對溫暖的過冬環境。這就如同在象房内為大象燒了火炕,幫助它們挨過難以忍受的嚴寒。據安文思描述,從雲南省運來的象不超過五六頭。它們從不離開象房,除非皇帝為了某種公開的盛典,如祭祀等等,隆重出行才用大象。
養在京城的大象冬天有火炕取暖,炎熱的伏天,則由馴象人統一驅至宣武門城牆根兒的護城河内沐浴。這時候,京城百姓便有機會到宣武門附近觀看洗象情景。《帝京歲時紀勝》載:“銮儀衛馴象所,于三伏日,職官具履服,設儀仗鼓吹,導象出宣武門西閘水濱浴。城下結彩棚,設儀官公廨監浴。”(〔清〕潘榮陛、富察敦崇《帝京歲時紀勝·燕京歲時記》,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71頁)訓練大象進行表演的象奴還可趁機賺得一些補貼收入。宣武門洗象作為清朝京城的一處盛景,使得附近地方的命名也多與象有關,如象來街、象牙胡同、象房橋等。
象奴或馴象師,除了來自進貢國以外,朝廷也專門從緬甸等地招募。馴養大象的工作應該十分辛苦,因為在傳教士的筆下,曾記下日本東京迫害基督徒時,被判有罪的人需要接受的刑罰之一就是“被判終身飼養大象”或“被判在數年間從事這一勞役”(《耶稣會士中國書簡集Ⅰ》,26頁)。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馴養大象之艱辛與不易。
六清宮大象遭遇意外解剖
大象從南方進入北京宮廷,一路奔波勞頓,常會因水土不服而斃命。到了京城象房,雖有專人照看,也難免因看護人的疏忽而死去。即便健康的大象,有時也會遭遇意外,在宮廷的特殊需求下被禦醫解剖。而解剖的緣由、過程和結果,在我們看起來着實有些離奇(《耶稣會士中國書簡集Ⅳ》,53-55頁)。
解剖大象這件事情,是在宮中服務多年的法國傳教士巴多明(DominiqueParrenin)記錄下來的。巴多明先後服務于康熙、雍正、乾隆三位皇帝,精通滿漢語言,曾用滿文編譯的《人體解剖學》是康熙皇帝學習解剖學的課本。
大象被解剖的事,源于康熙年間太皇太後的眼疾。當時宮内禦醫面對太皇太後的眼疾束手無策,在皇帝的催促下,一位醫生曾聽說大象的膽汁對醫治眼疾有特效,便向皇上獻出了此方。醫生們本來以為皇帝不會真的答應取大象的膽汁,誰知此方一出,皇上馬上命人牽來一頭大象,當着所有在場醫生、外科大夫、官員及一群人的面,把大象殺死了,就是為了得到大象的膽汁。按照常識,膽汁裝在膽囊裡,膽囊應該與肝髒離得很近。但奇怪的是,禦醫取出這頭大象的肝髒,直到把肝髒切碎,也沒有找到任何與膽汁相關的東西。再到肝髒附近部位尋找,仍然沒有。這吓得獻出方子的禦醫臉色蒼白,畢竟由于他的過失造成了皇家大象的死亡,他自己也很有可能被嚴重責罰。
皇帝得知沒有找到大象膽汁的事兒,認為是禦醫無能,便把相應的翰林學士、進士和各部官員請來解決問題。據巴多明描述,最後在周清原的指引下,終于找到了大象膽汁。周清原字雅楫,江蘇人,曾在康熙年間任工部侍郎。他說大象的膽汁不在肝髒,而是在大象的某條腿上。原因是大象的膽汁會随着季節的變化在全身流動。因為《本草綱目》中曾寫道:“象膽随四時,春在前左足,夏在前右足,秋在後左足,冬在後右足也。”不過,熟悉西方解剖學的巴多明對此持有疑問,也懷疑是不是宮裡的人們把大象身體裡充滿淋巴液的組織或其他什麼腺體當作了膽囊。不論大象的膽囊是不是真地長在了腿部,一頭皇家馴養的健壯的大象因此死亡并被解剖卻是不争的事實。
傳教士筆下的清宮象事,反映出清廷與周邊國家交流的狀況。也因為傳教士的參與,清宮象事成為中西文化交流的部分内容。
(作者單位:北京故宮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