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的大名士王恭(字孝伯)說,要做名士也很容易,并不一定要有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世說新語·任誕》)細加推敲,它有三個條件:一有閑;二有酒量;三會背《離騷》。一個人是否有閑,那是由個人的家庭經濟狀況決定的。如果是白手起家,到你掙得一片産業,再來加入名士的候補隊伍,恐怕就大大地掉隊了。而世上的窮人在曆史上是占絕對的多數。就是說,僅有閑一個條件,就把一大半世人排除在名士的門檻之外。至于酒量,雖和個人生理條件有關,尚可培養。會背,或熟讀《離騷》,怕也不那麼容易。像《醒世姻緣傳》裡的狄希陳那樣背《孟子》上的兩句話都得教書先生領他讀一百多遍,折騰一個上午,還記了上句,忘了下句。這樣的頭腦,隻好安安生生呆在家裡做富翁吧;要熟讀《離騷》做名士,沒門兒。
當然,王恭說的,也隻是做名士的法門之一。《儒林外史》告訴我們要做名士還有其他捷徑。一種就是圍棋名士。隻要圍棋下得好,就穩穩當當做名士。王太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本是南京城裡“賣火紙筒子的”—就是引火用的火紙,類似于今天的打火機—在後來朝廷的旌表中,列名三甲第二十三位(第五十六回)。就是說,王太的名士身份,是得到朝廷認可,有紅頭文件作證!就因為他有下圍棋的絕活。這不是說你隻要有絕活就可以做名士;但圍棋就不一樣。孔子老早都說過:“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論語·陽貨》)就是說,下棋,表明一個人精神上有所追求,勝過那些無所事事的。所以,後世下圍棋就成為非常風雅的事。《儒林外史》寫的是明代文人生活,自在此風氣籠罩之下。其中,蘧公子對人說起他爹任南昌太守時訟簡刑清,非常風雅,拿衙門裡有三樣聲息作證。這三聲就是“吟詩聲、下棋聲、唱曲聲”(第八回)。
職是之故,不妨說,會下圍棋,精研棋道,是成為名士的捷徑之一。《儒林外史》中,南京城裡的沈瓊枝會作詩,成了名媛—女名士,朝廷旌表為三甲第一名(第五十六回)。另有一個美女聘娘,會下棋,卻為什麼沒受朝廷旌表呢?我們知道,聘娘是南京城裡的妓女,她好下棋。國公府裡徐九公子的表兄陳木南來拜訪,聘娘正和一個圍棋高手鄒泰來在下圍棋。聘娘自己說跟着鄒師傅已經學了兩年棋了(第五十三回)。丁言志拿着他的詩稿來請聘娘指教,上得樓來,看見聘娘一個人,在那裡打棋譜(第五十四回)。可見,聘娘對圍棋是喜愛的,平時也注意琢磨棋藝。但她天分不高,棋藝還是太低。她師傅鄒泰來說聘娘的棋藝和陳木南是一個檔次!而陳木南則是“屎棋”。看看陳木南是怎麼和鄒泰來下棋的:
一直讓到十三,共總還是下不過。因說道:“先生的棋實是高,還要讓幾個才好。”鄒泰來道:“盤上再沒有個擺法了,卻是怎麼樣好?”聘娘道:“我們而今另有個頑法:鄒師父,頭一着不許你動,随便拈着丢在那裡就算,這叫個‘憑天降福’。”鄒泰來笑道:“這成個甚麼款?那有這個道理?”陳木南又逼着他下。隻得叫聘娘拿一個白子,混丢在盤上,接着下了去。這一盤,鄒泰來卻被殺死四五塊。陳木南正在暗歡喜,又被他生出一個劫來,打個不清。陳木南又要輸了。聘娘手裡抱了烏雲覆雪的貓,望上一撲,那棋就亂了。(第五十三回)
既然如此,圍棋就隻能算聘娘的業馀愛好,無法給她帶來名士—準确地說是名媛的頭銜。好在聘娘還有美女的頭銜,不做名媛倒也無關緊要。她自己宣稱,“人生在世上,隻要生的好,那在乎貴賤”(第五十三回)。當然,她對圍棋的熱愛,提高了她的精神境界和品位,使聘娘比豐家巷裡的細姑娘和順姑娘(第四十一回)強得多了。二者簡直有天壤之别。
《西廂記》裡未下完的一盤棋
《西廂記》是元曲裡最脍炙人口、婦孺皆知的雜劇之一。它有五本二十一折,在篇幅上是一本四折式雜劇的五倍。一般認為《西廂記》的作者是王實甫和關漢卿。比如,明代淩濛初《西廂記範例十則·一》就認為此劇“前四本為王實甫作,第五本為關漢卿作”(《曆代曲話彙編·明代編》第三集,黃山書社,2009)。關、王的本子在文學史上通常稱為北《西廂記》;本來沒有下圍棋的場面。在元代,比關、王二人年代稍晚,一個姓王的讀書人看了《西廂記》後,覺得馀香滿口、回味無窮—心理感受和林黛玉初讀此書大概類似(《紅樓夢》第二十三回)—但也有些遺憾,竟然沒有提到圍棋,于是專門續了一折,這一折稱作“圍棋闖關”(《暖紅室彙刻傳奇:西廂記》,廣陵古籍刻印社,影印本,1990,441-443頁)。
在“圍棋闖關”這一折,崔莺莺一上場就說:“自從寺中見了那秀才,便有些心中放不下,況兼昨夜妾身焚香拜月之時,他(按:指張生)到牆角邊吟詩,我也依着他韻腳兒和了一首。我想着那秀才詩意,好生關妾之情,使我繡房中身心俱倦。”就是說,這一折在時間上是莺莺和張生月夜吟詩後的第二天,它應該插入《西廂記》第一本第三折後。莺莺的自白還表明,在這樣一個“月明花落又黃昏”的春夜,少女愛情已經萌動、生長,顯得無情無緒,難以排遣,隻有“銀燭照幹雙淚眼”。作為貼身服侍者的紅娘,把莺莺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明白少女之心,對小姐體諒關切,積極謀劃,希望幫助排解懷春者的郁悶,說:“今夜月朗風清,雲收雨霁,後園景物撩人,佳期難再,何不一觀,少舒倦怠也呵。”
于是,二人就到昨夜吟詩的後園去遊玩散心,“月色如銀”和昨夜也沒有太多差别,逛了一會兒,還是覺得無聊。于是二人另辟蹊徑,決定“就萬花亭這壁,下數着大棋”,看誰弱誰強,比個勝負!一邊下棋,莺莺還一邊像考官一樣問紅娘:“圍棋之說有道,棋啟于何氏?中間機關勝負攻守之法,必有說焉?”紅娘回答說:“圍棋之道,其來尚矣。昔古有丹朱不肖,堯設此以訓之。其理微妙,非智者不能明。故局方正,像地利也;道必神明,正直德也。子用黑白,别陰陽也;骈羅布列,效天文也。四象(按:指日、月、星、辰)既陳,行之在人。蓋上有天地之象,中有五霸之權,下有攻戰之事。覽其得失,古今略備。古書有雲:‘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紅娘的這段話,對中國圍棋的曆史和特點做了簡明的概括。她最後說的“古書有雲”,實際上是孔子的話。
接下來,紅娘又唱了六支曲子,發表她對圍棋的見解:
【牧羊關】自從堯曾置,丹朱教演習,黑白著陰偶陽奇。造化有億萬千端,疆路止三百六十。錯綜周天數,列布渾天儀。千古萬窮秘,神仙不測機!
【隔尾】采樵爛柯光陰逝,嘔血成圖妙算奇。死裡逃生個中意。若是谂知,這個就理,勝固欣然敗亦喜。
【牧羊關】袖手傍觀易,臨輸悔後遲,但當局個個着迷。守成要顧後瞻前,用戰在征東擊西。未做眼防點破,才得手便斜飛。門有總關處,棋無兩面持。
【罵玉郎】尋思使得心腸碎,宵廢寝,晝忘食,知難見可觀乎勢。局面危,拈上難,沖開易。
【感皇恩】撞着勁敵,誰肯伏低。用機謀,相數算,厮騙欺。逢生勿擊,遇劫先提。滿盤赢,一着錯,便差池。
【采茶歌】得便宜,便收拾,成功一路是強的。十九縱橫白與黑,多人迷誤少人知。
這裡說“勝固欣然敗亦喜”“當局個個着迷”“棋無兩面持”“一着錯,便差池”“但便宜,便收拾”。如果不是對圍棋頗有研究,老于此道,誰能道得出此中甘苦?這盤棋尚未下完,卻被聞風而動、跳過牆來的張生給攪了!莺莺和紅娘一見生人上場,趕緊回繡房去了。所以,這盤棋的輸赢如何,我們不得而知。
但由“圍棋闖關”,我們明确地知道,元代圍棋的地位比前代高得多。曆史的早期,比如春秋時候。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通六藝者七十二人”(《史記·孔子世家》),要求學生“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要求學生“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遊于藝”(《論語·述而》)。朱熹在《四書集注》中說:“藝則禮樂之文,射、禦、書、數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缺者也。”“射、禦、書、數”,加上“禮、樂”,稱為六藝,最早見于《周禮·地官·保人》。可見,當時,讀書人要研究詩、書、禮、樂、易、春秋,要實踐禮、樂、射、禦、書、數。就是說當時,詩歌和音樂具有同樣崇高的社會價值,射箭和駕車是上層人士要掌握的技能。從紅娘上面引用孔子的話看,圍棋瞠乎其後,隻算是比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略勝一籌。元代圍棋的地位突飛猛進,它已經和詩歌具有同樣的地位—“圍棋闖關”折插在莺莺和張生吟詩之後清楚表明這一點。圍棋地位的提升,對促進圍棋技能的發展當然是大有裨益。
(作者單位:鄭州師範學院中原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