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發乘夕涼,開軒卧閑敞。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
(孟浩然《夏日南亭懷辛大》)
這首詩的題目意思很明白,詩人在一個盛夏的晚上,在南亭中乘涼,清景當前,真正是滿懷着閑情逸緻,不禁想起能與他同賞良宵清景的朋友。南亭在什麼地方呢?據陳贻焮先生的考證,孟浩然在襄陽有兩個住處,一是岘山旁的澗南園,一為鹿門山隐居處。(參陳贻焮《唐詩論叢》,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5-8頁)這裡南亭不知道在哪一處,現在還無法考證出來。辛大是誰呢?孟浩然的集子關于他的詩有好幾首,一首也是南亭之作,題為《張七及辛大見尋南亭醉作》,還有一首題為《西山尋辛谔》,因此一般認為辛大就是辛谔。據陳贻焮先生的考證,辛大也是襄陽一帶人,隐居在西山,後來被官府征辟,到洛陽一帶做過幕僚。浩然另有《都下送辛大之鄂》一詩,鄂即鄂州,現在的湖北武昌,所以也有人認為辛大可能是那裡的人。總之是跟浩然性情、行事都很接近的人。所以詩人才這樣地懷想他。
這首詩所表現的生活場景,為人們所熟悉,但作者所表現的情調,卻是極其令人神往的。因為詩人寫了這樣的人物、這樣的情調,使那個境界變得如此的超脫俗塵。它啟迪我們如何欣賞自然的美,如何在适當的時刻将自己的生活提高到一個超越世俗功利的審美境界。
“山光”,山中的日光,“池月”,池上的月色。日落下去,月升起來了。這是最平常的自然界景象。但孟浩然這兩句,卻寫得如此的新鮮活潑。仔細體會一下這音調,又是這樣的跳蕩活躍。說句過份點的話吧!一如詩人這輩子,就在這一刻第一次見到這山光西落、池月東上的景緻,新鮮極了,有趣極了。這叫發現美。沒有美的發現,就沒有詩,尤其寫自然景物的詩。發現的奧妙,就在于一個“新”字。詩人的“新”不同于科學家的“新”,愛因斯坦發現相對論,那是科學家對新的發現。詩人則是從人們熟知的景色、人事中,發現一種美。平常看慣了,不覺得有多美,今日因了某種特别的靈感,突然發現這景物、這事情、這人物,美極了,于是把它表現出來,這是詩人的發現。陶淵明最善于發現這樣的“新”。他有幾句詩,寫初春園林景色,“東園之樹,枝條再榮。競以新好,以怡餘情”。寫得多新呀!孟然浩學陶淵明,也領會這種詩人表現自然美的原理。将這種平常的日落月升,寫得如此新穎。讓我再來讀一遍:“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
“散發乘夕涼,開軒卧閑敞”。池邊的地界,因為池水的關系,氣溫下降得快,月亮升上後,涼意漸生,詩人或許是新沐之後,爽性除下冠巾,抽掉簪子,任頭發披散開來。這已是一個極典型的隐士的形象,再打開軒窗,往寬敞處放一竹榻,随意欹卧,一幅“襄陽高隐圖”,就活脫脫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要知道,詩人這樣寫,可不僅僅隻是表現那份閑适的情趣,這情趣背後,是詩人一種人生觀念,即所謂隐逸的意識。詩人表現生活、景物,後頭都會藏着一種情感,一種思想,那樣才醇厚,才會有品格。另外,這兩句詩,“卧閑敞”三字,也不要輕易放過。組詞值得玩味,有那麼一點熟中帶生的味道。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這是一聯名句,讀者也許在一些池亭間看到過。寫荷,寫其風送香氣;寫竹,寫其露滴清響。這兩種美妙的花植,她們的神韻被寫出來了。這樣的富于感覺,詩人内心的甯靜與生動,也仿佛隐現在這樣的形象之中。有人說孟詩的特點是“淡”,讀這兩句,恐怕不能僅用“淡”來評價。這位青春時期便立志隐逸的詩人,其情調是很自由、很浪漫,他把大自然的一切美好事物,幾乎都當作情人來看。李白是他的知音,“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顔棄軒冕,白首卧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挹清芬”。
在如此清逸的夏夜,當然會發生一種高雅的藝術情調,會想到高雅脫俗的友人,于是詩人的心情從純粹的審美境界中出來了,産生一種思念的感情,“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古人,中宵勞夢想”。“知音”是雙關,既指欣賞其琴聲的,也指彼此相同的人生志趣。這最後四句,風格也有所變化,變得沉摯起來了,高古起來了,有一種魏晉詩的風味。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