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今天的楷書去看,“壹”是“一”的大寫,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氣”是“氣”的繁體字,表達的意思也是一樣的,但在《說文》中卻是意思不相同的字。《說文》中“一”是作為數字的,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而“壹”是作為專一、統一的意思,秦诏版“歉疑者皆明壹之”,其中的“壹”就是統一的意思。“氣”字,《說文》:“雲氣也,象形。”而“氣”字下注“饋客之刍米也”,同楷書“餼”字,與“氣”分明是各不相同的字。
随着生産發展、社會發展的需要,文字由少到多、由簡單到繁複在發展,又随着文字使用的便捷,進行着由繁而簡、由多而少的變化。在文字使用的簡化過程中,“壹”與“一”逐漸成了一個字,“氣”與“氣”也成了意義相同的字,在漢篆、漢隸中已是如此。在後來的書法篆刻創作中,對于文字問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處理方式,有人傾向于要保持古文字學意義上的正确、嚴謹,有人則立足于藝術創作,釆用了從今而權變的方法。
先舉幾方“一”字的印例。
吳讓之“一切惟心造”,用了“壹”的篆法,“一切”意近統一、專一,所以吳讓之此印是遵從了《說文》的篆法,并且在章法上用此篆法也非常恰當。葉潞淵所刻“一衣帶水”,也用了“壹”字的篆法,此印語中的“一”是數字的意思,所以就悖離了《說文》,但賞讀印面,覺得用繁體的“壹”比用“一”視覺效果要好得多,看來作者是站在篆刻藝術立場上來處理這個字的篆法。再舉吳昌碩刻“一月安東令”朱文白文各一方。在這個印文中,“一”是數字的意思,而吳昌碩在朱文印中用了“一”、白文印中用了“壹”的篆法。細讀印面,兩種篆法置于不同的印面章法環境中都非常自然貼切,如試将兩方印中這個字的篆法互換,就會使兩方印面都難以容納消化使之渾然一體。看來吳昌碩在選用這個字的篆法時隻是考慮篆刻藝術效果,考慮印面的統一協調,而沒有去考慮合不合《說文》。
再舉幾方“氣”字的印例。錢瘦鐵的“生氣勃勃”和齊白石刻“天地正氣”兩方印。如依《說文》,兩方印都應用雲氣之“氣”,而作者都選用了複雜的“氣”。就印面看,覺得齊白石釆用“氣”的篆法效果比較好,篆法三輕一重,産生了輕重對應的美,而如試将此印中的“氣”換成結構較簡的篆法,印面将失去布白的疏密節奏,視覺上會顯得平淡無奇。而在錢瘦鐵這方印中,我覺得換成雲氣之“氣”的那種結構較簡的篆法,視覺效果反而會更好一些,現在印面顯得均勻平淡,如“氣”字換成簡的篆法使之留出空間,印面就會生出疏密對比之勢。當然這隻是就篆刻藝術進行分析,并沒有去考慮必須合于《說文》。
作為一個印人,有如是之說,如果換成一位古文字學者,恐怕會另有一種說辭。
我們研究一下“然”字在篆刻中的應用。“道法自然”是吳昌碩的作品。比較起來,吳昌碩應該算是一位藝術家,不算是一個古文字學家。他在篆刻中的用篆多取藝術原則,而不拘泥于古文字學的原則。前舉印例他所刻的一朱一白兩方“一月安東令”,其中“一”字分别用了“一”與“壹”兩種篆法,隻考慮藝術效果,不顧及合不合《說文》,即是例證。但有時他也難免掉一下書袋,展示下學問,此印中的“然”字即是。《說文》中“法”字有繁、簡兩種篆法,此印中吳昌碩選用了繁者,就印面下半部看,已經有點擁擠了,而印中的“然”字仍選擇了《說文》中的正字,加上了一個“口”旁。這樣一來,使印面下半部更顯得滞塞,全印章法散漫,無布白的疏密變化。看來,吳昌碩選用“然”字是謹遵《說文》,而沒有太多考慮藝術效果。《說文》釋“嘫”為“語聲也”,當是“然而”之“然”,而“然”是“燃燒”的意思,即後來的“燃”字。黃惇刻“自然之變天之道也”,刻得舒和自然,“然”字雖不合《說文》,但在全印中與其他字融合無間,如再加“口”旁,必是蛇足。筆者曾刻過“得于自然”,“然”字不但無“口”,而且省去了“火”,更與《說文》不合,此印整體上欲求省簡,故對“然”字删繁就簡而用之,此皆出于篆刻藝術考慮,沒有執著于必合《說文》。然而《說文》之“嘫”源出何處?金文中此字的篆法基本是“然”之形,未見有帶“口”旁者;戰國簡牍中“然而”之“然”有省去下邊“火”部者,而未見有加“口”旁者。郭店楚簡中有《老子》的“道法自然”四字,“然”字無“口”也無“火”,略同于我所刻“得于自然”中“然”字的篆法。“嘫”字向上找不到源頭,向下又發展到哪裡去了?也找不到。漢《史晨碑》:“銀河摘雒,卻揆未然。”漢《張遷碑》:“故史韋萌等,佥然同聲。”此二碑文中的“然”都是“然而”之“然”,都未見帶“口”旁。上下求索都不見,《說文》中之“嘫”反而成了孤例,而吳昌碩偏偏看上了這個在印面上并不美的《說文》中的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