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昌沛
前一段時間,在父親生辰110周年之際,我打算續寫完成父親編寫至1967年年譜的後一部分。為此我翻閱了一些信件,其中一封信是父親1992年4月27日在醫院裡寫給我們的複信。前信中,我告訴他,他的孫子費開武打算去俄羅斯上大學,希望征詢他的意見。他在信中寫道:“一個人總不是一順的,有得(的)困難、挫折要無所謂,隻管埋頭幹去,成敗不計,有時機緣會來,就抓住它。我九十了,還得煩忙,‘天助自助者’有道理。”現在重新讀此信,深感語重心長—這不僅是他對我們的教誨和激勵,更是他一生追求藝術夢想經曆的總結。
回想起來,家父一生至少遇到三次大的“困難、挫折”。
在我稍長大懂事後,就記得我的母親常常談起,父親從小就酷愛藝術,但是迫于家裡的經濟條件不能遂願,15歲(1918)暑假辍讀。16歲(1919)2月經人介紹,進協恒慶出口号習業。31歲(1934)時,稍有積蓄,他就毅然棄商學畫,以追求他的藝術夢想。但這條尋夢之路并不平坦。當時,他上有父母,下有幾個兒子繞膝,加上日本侵略我國,戰事不斷,社會動蕩不安,民不聊生,我家更是居無定所,全家生活全靠父親編繪各類畫冊及在補習班上課的微薄所得艱難度日。到了1944年,一日三餐已難以為繼,所以當我出生後,父親曾想把我送給他人托養。但正如他在信中說的那樣:“……有得(的)困難、挫折要無所謂,隻管埋頭幹去……”他從來沒有忘記追求藝術夢想。他的“自助”終于得到了“天助”。
1949年新中國的成立,喚醒了他的藝術夢,他開始自學中國畫,創作貼近生活的作品。1956年,中國美術家協會組織畫家等赴内蒙體驗生活,他創作了描繪草原風光和牧民勞動生活的作品,受到業界的好評。1957年,他54歲時被江蘇省國畫院聘為副畫師。
正當父親的藝術生涯處于黃金期。1958年7月,他的右腕發生腫痛,醫生診斷為舟狀骨陳舊性骨折、三角骨有囊狀結核性病變。雖經過多方求治,但右手腕無法治愈恢複。這對依賴右手實現藝術夢想的父親來說是緻命的打擊,也是他一生遇到的第二次“困難、挫折”。
當時有人寬慰我父親:右手已不能再進行書畫創作,雖屬不幸,好在已有了工作單位,有了固定工資收入,生活可以無慮。然而對藝術追求的強烈願望,促使他将希望寄托在左手上,他要用左手來繼續實現他的藝術夢想。當年10月,他就開始用左手習字,以臨漢魏為主,同時學習書法理論。此時他已從書畫并舉,而轉為專攻書法的藝術創作。他不斷琢磨和試驗,且廣泛聽取不同受衆對其書法作品的不同意見,結合自己的心得,最終确定自己的書法走雅俗共賞的路子。
此時他的“新我左筆”取得了初步的成功。創作之餘,他還為有關部門舉辦的書法班講授書法的藝術性,為一些小學、中學和大學的師生講課,傳播書法知識。他的“自助”幫助他度過了第二次“困難、挫折”。
1966年,“文化大革命”拉開了序幕。“四人幫”利用年輕天真的紅衛兵和一些群衆對知識分子進行批判和打壓,父親也難逃劫難,家被抄,書房被封,還要受到批判。65歲的父親感到最難受的,卻是藝術創作受到限制,這是他一生遭遇的第三次“困難、挫折”。
可能又是“天助”吧!由于父親的工作所屬單位在南京而家卻在蘇州,所以受到監督稍為寬松。他堅持臨習碑帖,有時商家請他題寫招牌,他便借此錘煉章法,堅持他的藝術追求。
1973年1月15日,《人民中國》刊出父親寫的一幅字,這件作品得到許多同行的認可。大家認為父親的左筆書法拙中有新意,而且克服了右手舊有的書法習氣。他的“新我左筆”得到了較高的評價。
“有時機緣會來,就住抓它……”“四人幫”覆滅,“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天助自助者也。他追求藝術的路途平坦了。此時父親已經年逾古稀,但志向彌堅。
一次我回蘇探望父母,感到父親書法有了變化,字裡行間的疏密錯落連綿而呼應有序,就像一幅畫。他把作畫的章法應用到書法中,使他的書法作品更具詩情畫意,因此也有人說他的書法像一首優美的樂曲,有節奏感,韻律味濃。他還告訴我:曆代的書法基本上是士大夫的作品,偏重追求字體的漂亮,而缺少勞動人民樸實和粗犷的氣息,就像音樂缺少民歌養分一樣。而吸收這些養分,有利于體現當代書法藝術特色。為此,他開始研究各種曆代工匠留下的字,使他的作品逐漸形成樸實有力的風格。
父親是個自助者,不僅勤學苦練,而且虛心求教,他不僅求教于方家,還聽取了讀者和商家的意見。他認為讀書是學習,教書也是學習,工作更是學習。人生是旅程,整個旅程都是課堂,他認為書法的營養,可近取諸身,遠取萬物。他一生淡泊名利,教導我們學藝和做人一樣要“堂堂正正”,隻有這樣才能得到“天助”。
他追求事業和藝術的精神是我們的楷模,永遠值得我們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