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從钤印看陳容《雲龍圖》鑒藏與流傳
現存中國美術館館藏陳容《雲龍圖》軸共钤印16方:作品天頭題跋“宋陳所翁畫龍真迹,粵中僅有,無上神品,道光丁未四月十九日新會羅天池題”,後钤“羅六湖鑒定藏之修梅仙館”朱文長方印;右裱邊上端“宋陳所翁墨龍神品,風滿樓珍藏”之“樓”字處钤“雲谷”朱文方印;左裱邊下端自上而下依次钤“羅天池印”白文方印、“六湖珍秘”朱文方印、“诒晉齋印”白文方印、“皇十一子”朱文方印、“唐雲私印”朱文方印;右裱邊下端自上而下钤有“大石齋畫記”白文方印、“虛齋墨緣”朱文方印;畫蕊左上角钤疑似“太上皇帝之寶”類不完整方印;畫蕊左下角自上而下钤“鄧拓珍藏”朱文方印、“瘦鐵”白文方印、“唐雲審定”白文方印、“虛齋珍賞”朱文方印、“萊臣審藏真迹”朱文方印;畫蕊右下角落款“所翁”,上钤疑似“所翁”朱文方印。這些印章看似雜亂無章,實際卻隐藏着内在的玄機。結合印文内容,可以挖掘出此畫所涉及的鑒藏主人及其流傳關系。
第一位鑒藏主人是愛新覺羅·永瑆(1752—1823),說愛新覺羅·永瑆為此畫所涉及的鑒藏第一人,有兩方面的理由:其一是愛新覺羅·永瑆比其他钤印主人出生時間要早;其二是通過钤印的順序也可以推斷出來,“诒晉齋印”“皇十一子”兩方印蓋在畫心左下角裱邊之處,這是鑒藏第一人钤印首選之地。
第二位鑒藏主人是葉廷勳(1753—1809)、葉夢龍(1775-1832)父子。葉廷勳,字光常,号花溪,晉封資政大夫,诰授中憲大夫,欽加鹽運使司鹽運使。葉廷勳曾充辦洋務與石氏而益行合夥做生意,後因石家生意敗落而牽涉到自己,幾近傾其所有,好在葉廷勳又開義成洋行,東山再起,生意興隆。年邁後,葉廷勳以評書讀畫為事,築風滿樓為吟詠遠眺之所,著書置業均在此樓進行。〔1〕著有《梅花書屋近體詩》四卷,并與翁方綱合校《王文簡公古詩選》。其子葉夢龍,字仲山,号雲谷,官至戶部郎中。葉夢龍傳承了父親及其祖輩在詩文書畫方面的才藝,通曉繪畫,嗜好金石,編著有《風滿樓叢帖》和《友石齋法帖》。父子二人與清代著名書法家伊秉绶、翁方綱有交往。葉廷勳去世,伊秉绶為其書寫墓表。回到此畫,此畫畫心右上裱邊處有“宋陳所翁墨龍神品,風滿樓珍藏”上下窄條題簽,小印蓋在“樓”字之處。印并不清晰,但根據葉夢龍之字号可以推斷為“雲谷”二字,又根據佳士得香港有限公司2016年秋季拍賣會董其昌《溪山秋霁》立軸同一款式題簽“明董香光仿黃子久山水真迹神品,風滿樓珍藏”與钤印“雲谷”相比對,可以斷定中國美術館館藏陳容《雲龍圖》題簽钤印亦為“雲谷”。此簽雖然題寫父親所建“風滿樓”,但钤印為“雲谷”,應為葉夢龍所題。至于怎麼從永瑆那裡到了葉家,已經不得而知。根據永瑆與吳榮光的親密關系、書畫往來,吳榮光與葉夢龍的兒女姻緣以及四十年的談書論畫,可能與吳榮光(1773—1843)有關。
第三位鑒藏主人是羅天池。羅天池(1805—1866),字六湖,廣東新會人,道光六年(1826)進士,官雲南迤西道,落職歸,居廣州。嶺南碩儒張維屏将其與名宿黎二樵(簡)、謝裡甫(蘭生)、張墨池(如芝)一道并稱為清中廣東繪畫四大家。羅天池一生酷愛梅花,特以“修梅仙館”作齋名。羅天池不僅工書畫,而且精鑒賞,樂收藏,并虛心向蔡之定(1745—1830)、吳榮光、葉夢龍、韓榮光(1793—1860)等前輩學習交流,使得眼界寬廣。其43歲時《嶽武忠公尺牍真迹》卷後題跋稱:“嗣寓都門廿載,所見藏家卷軸以十萬計。”〔2〕羅天池對自己的鑒賞能力非常自信,他在廣州藝術博物院藏《昙白薇紅仙館筆存》卷中自述:“餘有書畫之癖,積久遂通其意,故藏家多取正(證)焉。”此外,他還樂于收藏。文獻顯示,他收藏有宋元明清書畫甚多,其中包括不乏黃庭堅、蔡襄、吳琚、趙孟頫、王蒙、虞集、沈周、王翚、董其昌等名家名作。何紹基在《王翚仿巨然山水》卷後跋曰:“連日從六湖兄看畫,精品疊見……今六湖觀察滇南,所有書畫、奇珍盡付行箧……道州何紹基記,時道光癸卯(1843)夏四月廿五日,晨起快雪書。”〔3〕中國美術館館藏陳容《雲龍圖》钤印“羅六湖鑒定藏之修梅仙館”“羅天池印”“六湖珍秘”三枚印章,除了“羅六湖鑒定藏之修梅仙館”是作為天頭題款補充外,其餘二印蓋在第一收藏人永瑆“诒晉齋印”“皇十一子”二印之上,這符合收藏钤印的規矩。根據羅天池與葉夢龍的同鄉與師友關系推斷,此軸疑似從葉夢龍那裡獲得。
第四位收藏人是龐元濟(1864—1949)。龐元濟,字萊臣,号虛齋,浙江烏程(今吳興)人,其父龐雲鏳為南浔巨富“南浔四象”之一。龐元濟早年好字畫碑帖,後從事字畫買賣,平生收藏極富,時為全國之冠,編有《虛齋名畫錄》二十卷、《虛齋名畫錄續錄》四卷等。龐元濟在中國美術館館藏陳容《雲龍圖》钤印三方:“虛齋珍賞”“萊臣審藏真迹”“虛齋墨緣”。前兩方蓋在畫心的左下角,後一放蓋在右下角畫心外裱邊位置。對于這幅《雲龍圖》,《虛齋名畫續錄》卷一有著錄,名曰“宋陳所翁《雲龍圖》軸”。1994年,林樹中先生在《藝苑》美術版發表的《陳容畫龍今存作品及其生平的探讨—兼與鈴木敬先生等商榷》一文忽視了《虛齋名畫續錄》所著“宋陳所翁《雲龍圖》軸”與中國美術館館藏陳容《雲龍圖》軸的内在關系,得出了《虛齋名畫續錄》所著宋陳所翁《雲龍圖》軸“流入日本者或即虛齋舊藏”的判斷,今日看來,是林樹中先生搞錯了。至于羅天池所藏如何到了龐元濟的手中,已經不得而知。
第五位收藏人是唐雲(1910—1993)。唐雲,字俠塵,曾用别号、大石、大石翁,畫室名為“大石齋”。唐雲是20世紀著名的書畫家,也是一位收藏家。鐘天铎在《我與唐雲老師的收藏“緣”》中指出:“老師的藏品種類豐富,單所藏的書畫作品就有董其昌、倪元璐、八大、王翚、恽壽平、石濤、華喦、金農、鄭燮、丁敬、羅聘、鄭簠、鄧石如、黃易、伊秉绶、何紹基、陳鴻壽、錢松、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等名家精品。其中八大、石濤、金農三家的精品尤多。”〔4〕此軸唐雲钤印三方,其中一方“唐雲審定”,蓋在畫心左下角龐元濟“虛齋珍賞”印章之上,另一方“唐雲私印”蓋在左下裱邊永瑆“皇十一子”印章下,第三方“大石齋畫記”蓋在右下裱邊龐元濟“虛齋墨緣”印章之上。至于唐雲如何從龐元濟之手接管以及具體時間點,不得而知,但從龐元濟的收藏散失來看,應該是在1937年抗日戰争爆發龐元濟漸漸變賣所藏之後。當然,唐雲居住上海,也為及時接手《雲龍圖》提供了便利。
第六位收藏人是錢瘦鐵(1897—1967)。唐雲與錢瘦鐵關系密切。在上海,唐雲對錢瘦鐵的書畫藝術推崇有加,并有強烈結識錢瘦鐵的願望,遺憾的是,錢瘦鐵受日本著名畫家橋本關雪之推介,于1923年攜全家去了日本。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錢瘦鐵铮铮鐵骨,對日本侵華罪行予以譴責,後因襲警之罪名入獄。出獄後,回到上海,在唐雲的幫助下,舉辦畫展,買畫維持生計,二人關系從此逐漸親密起來。有了這層關系,便有了唐雲把陳容《雲龍圖》轉讓給錢瘦鐵的可能。《雲龍圖》畫心左下角“唐雲審定”印之上蓋有“瘦鐵”印。顯然,是唐雲把心愛之物《雲龍圖》給了錢瘦鐵,時間應該是錢瘦鐵歸國之後在上海的那段時期。至于錢瘦鐵把它轉給鄧拓則是1961年錢瘦鐵脫掉“右派”帽子後的事情了。此時,錢瘦鐵結識了鄧拓。鄧拓所著《三家村劄記》《燕山夜話》為讀者所稱道,錢瘦鐵刻了“三家村”“燕山夜話”“鄧拓古物”諸印相贈。鄧拓亦為他題詩:“老來盛譽滿京城,書畫兼長篆刻精。更有一心為人民,舞蹈潑墨見平生。”
[宋]陳容雲龍圖軸112.5cm×48.5cm絹本墨筆中國美術館藏錢瘦鐵把唐雲轉給他的陳容《雲龍圖》轉給了鄧拓,使得鄧拓成為此畫的第七位收藏人。“文革”前夕,鄧拓聞到了政治的氣息,秘密把自己的藏品捐給了中國美術館。果不其然,“文革”中,鄧拓受到牽連,含冤去世,所幸這批寶貝幸免災難。而錢瘦鐵晚年患有肺氣腫,在“文革”中受辱,被誣特務挨鬥,病情益劇,進發心髒病而卒。
中國美術館館藏陳容《雲龍圖》經清代愛新覺羅·永瑆、葉廷勳葉夢龍父子、羅天池、龐元濟、唐雲、錢瘦鐵、鄧拓之手,最後捐獻中國美術館。至于中國美術館館藏陳容《雲龍圖》在清代之前的鑒藏,已經很難考證。明代嚴嵩的抄家物資中,有大量名人字畫,其中,“墨刻法帖共三百五十八軸冊”,“古今名畫手卷冊頁,共計三千二百零一軸卷冊”,也包括“陳容畫龍四軸”“陳所翁群龍雲會圖一卷”,很有可能,中國美術館館藏陳容《雲龍圖》軸是嚴嵩抄家物“陳容畫龍四軸”之一。
二、從其中三方印章看陳容畫作在清宮的鑒藏
中國美術館館藏陳容《雲龍圖》中三方印章,尤其值得關注,其中兩方是“诒晉齋印”“皇十一子”,另一方是左上角的模糊大印。這方模糊大印印文已經看不清楚,印邊欄寬厚,與“乾隆禦覽之寶”“太上皇帝之寶”相類,且不太完整,這不禁讓人揣測,這難道是當時清宮收藏的陳龍畫龍作品之一。
無獨有偶,美國波士頓博物館藏《九龍圖》,蓋有耿昭忠“耿昭忠信公書畫之章”“乾隆禦覽之寶”“八征耄念之寶”“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寶”“古希天子”“嘉慶禦覽之寶”諸印。還蓋有“石渠繼鑒”“石渠寶笈”“禦書房鑒藏寶”“三希堂精鑒玺”印章,且被《石渠寶笈》禦書房著錄,後為清恭親王收藏,钤印“恭親王章”。《九龍圖》中乾隆禦題:“奇筆驚看陳所翁,畫龍性訝與龍通,劈開硖石倒流水,噴出湫雲浮禦空。變化老聃猶可肖,形容居宷讵能工,幹元用九羲爻象,豈在三三拘數中。丁亥暮春中澣禦題目命金廷标仿此卷,頗覺神似,即用前韻題之并書于後:栖霞山樹會昌翁,陽數神模概可通,謂若無翻驚乍有,不鄰虛複解搏空。群從定是趨雲伯,大霈甯須藉雨工,陳固似哉張似否,壁飛作霨望颙中。”禦題後蓋“乾”圓印與“隆”方印。顯然,乾隆對陳容畫作是非常重視的,對陳所翁畫龍更是了如指掌。此作後有元代道教正一派第三十九代張天師張嗣成(?—1344)、閑閑道人吳全節(1269—1346)、歐陽玄(1283—1357)、張翥(1287—1368)、明代王伯易題跋。又有臣尹繼善(1695—1771)、劉統勳(1698—1773)、于敏中(1714—1780)、董邦達(1696—1769)、裘曰修(1712—1773)、王際華(1717—1776)、錢維城(1720—1772)、陳孝泳(1715—1779)恭和詩。元人張嗣成、吳全節、歐陽玄、張翥、明人王伯易與清初耿昭忠信钤印呈現出此畫的流傳過程,而清人的恭和詩則反映出此畫在乾隆時期皇室受推崇的程度。
而另一幅清皇室所藏陳容《六龍圖》與《九龍圖》一樣,同樣受到皇帝的推崇,乾隆則留下了“乾”“隆”“石渠寶笈”“石渠定鑒”“寶笈重編”“乾隆禦覽之寶”“禦書房鑒藏寶”“古希天子”“壽”“八征耄念之寶(二次)”“乾隆鑒賞”“宜子孫”“三希堂精鑒玺”“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寶”“太上皇帝之保”等藏印。嘉慶皇帝則是留下了“嘉慶禦覽之寶”印。乾隆禦題曰:“豈曾擲杖戲仙翁,走筆為龍龍性通。物既有奇必有偶,禅如非色亦非空。之而夭矯神間遇,鬐鬣葩髿意外工。設以時乘喻乾德,體斯未信企慚中。戊戌仲春,用舊題陳容九龍圖韻。禦題。”根據乾隆題詩可知,在乾隆心中,《九龍圖》要比《六龍圖》貴重得多,且是滞後關注的作品。此作亦有于敏中(1714—1780)、梁國治(1723—1786)、王傑(1725—1805)、董诰(1740—1818)、金士松(?—1800)、陳孝泳(1715—1779)恭和詩,再次證明了陳所翁畫龍之作在乾隆時期朝臣之間的關注度。此作蓋有恭親王“恭親王印”“樂道主人”印。《九龍圖》和《六龍圖》均為禦賜恭親王之物,之後經過小恭親王和醇王府管事張彬舫流傳宮外,所幸至今保存完整。
當然,陳容畫龍被清代皇室所重視,并非從乾隆開始,而是從康熙時期就有所表現。《禦定曆代題畫詩類》是清康熙四十六年(1707)由翰林編修陳邦彥奉敕編纂的題畫詩集。關于編修這部詩集的目的,康熙四十六年四月十六日所撰《禦定曆代題畫詩類》序中論述較詳,其中目的之一為“近在目前,而可考鏡往代留遺之迹”。陳邦彥将八千餘首詩分門别類排列,分為三十個門類,鱗介類首先收錄的有關龍的題畫詩,共計35首,題目涉及陳容畫龍題材的有七首,分别是元李祁《題陳所翁畫龍》、元張渥《題所翁畫龍》、元劉诜《陳所翁子雷岩所畫龍》、薩都拉《題陳所翁墨龍》、張翥《題陳所翁九龍戲珠圖》、歐陽玄《所性侄藏所翁全身戲珠龍》、馬臻《題陳所翁畫墨色卧龍二首》。這七首題畫詩,對陳容畫龍給予高度評價,或曰:“願君長留此畫江海間,更使得千年作龍祖。”或曰:“所翁畫龍妙天下。”或曰:“畫龍天下稱所翁。”另有三首,雖然題目沒有提到陳容,卻蘊含着稱贊陳容畫龍的評價,如明周時秋《畫龍歌》中指出:“古來善畫此者誰?葉翁所翁稱最奇。”明劉漙《題畫龍》稱贊:“古來畫龍稱葉公,後來又說陳所翁。”又如明林景清《題龍》褒揚:“伊誰老手妙無敵,奪得天機歸筆力。所翁之後豈無傳,隻恐驚愁山鬼泣。”隻不過,康熙不像乾隆那樣熱衷于在書畫上禦題以及在畫作上大臣與之賦詩恭和。
回頭再看中國美術館館藏陳容《雲龍圖》,裱邊钤“诒晉齋印”“皇十一子”。皇十一子即愛新覺羅·永瑆,為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曆(乾隆)第十一子,故有“皇十一子”印,英和《恩福堂筆記》雲:“成哲親王為孝聖憲皇後所鐘愛,升遐之際,頒遺念得陸機《平複帖》,王寶之。此诒晉齋所由名也。”〔5〕成親王在《诒晉齋集·紀書》中提到:“丁酉夏,上頒孝聖憲皇後遺賜臣永瑆得《平複帖》墨迹。”〔6〕《題陸機平複帖》又雲:“乾隆丁酉大事後頒遺(孫臣)永瑆拜受敬藏。”〔7〕故有“诒晉齋印”。此作應當是乾隆帝賞賜給他的作品,而畫作左上方的印章很有可能就是“太上皇帝之寶”“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寶”“乾隆禦鑒之寶”之類的寬邊印,又根據畫面上遺留印文中上面的模糊地“兩橫”痕迹,比較接近“太上皇帝之寶”。此印不完整,畫心中僅存三分之二左右,其餘部分不得而知。通常情況下,有兩種情況:一種情況為完整的印章蓋在畫心中,此作為殘存本;另一種情況為此作為完整本,另三分之一印章蓋在原軸裱邊上,重裝裱時隻留畫心一部分,另一部分遺棄掉了。此畫為軸,畫面還算完整,推斷為第二種情況。乾隆把此畫禦賜皇十一子,一方面是因為皇十一子在書畫方面有才能,另一方面是因為這幅畫相對于《九龍圖》《六龍圖》品相相差甚遠。[宋]陳容九龍圖卷(局部)46.3cm×1096.4cm絹本墨筆美國波士頓博物館藏三、從落款钤印看陳容畫龍作品的真僞鑒别
中國美術館館藏陳容《雲龍圖》在畫心右下角窮款“所翁”,在落款的上面蓋了一方朱文方印“所翁”,因為年代久遠,這方印比較模糊,以至于之前在介紹中國美術館館藏陳容《雲龍圖》時被忽略掉了。然而經過仔細辨認,其“所”字清晰可見,“翁”字雖然整體看不清,但“翁”字“羽”部分篆法清晰。問題的關鍵是,陳容為什麼不把印章蓋在落款的下面而是蓋在上方,聯系到陳容其他遺存畫龍作品,也存在着題款與印章不協調、不合常理的情況。如廣東省博物館藏陳容《雲龍圖》軸畫心右下角從左到右題識為:“扶河漢,觸華嵩;普厥施,收成功;騎元氣,遊太空。所翁作。”钤“所翁”朱文方印、“雷電室”朱文圓印、“九淵之珍”朱白文相間方印。又如陳容《六龍圖》題跋與钤印,從右到左跋曰:“天工不停手,戲弄五輪指。鼓阊阖,呼鴻濛,急鈎招搖遣風使。帝敕直下馮夷宮,水客波臣那敢怒。揪揪赤帝持□锵,鬥文腥血青鈎光。須臾歘歙出遊戲,八表駭□雌雄翔。赤水玄珠工簸弄,怒奴迸突雙眼眶。風雲出沒在方寸,宇宙不敢收豪芒。鐵山欲裂海水黑,冰鱗雪甲淩高岡。曹劉虎眎嗜漢鼎,食槽諸馬窺長江。隆中老子莫輕出,丈夫以此觀行藏。”跋後钤“放翁”朱文方印。再如《九龍圖》卷落款在畫卷前頭題寫:“此龍圖作于甲辰之春,此畫複歸于甥館仙李之家,神物固有所屬耶。”題款後未蓋章。又在卷尾題跋曰:“楚中寫鑿真龍窺,金陵點眼雙龍飛。諸梁羽化張亦去,雌雄笑殺劉洞微。八軸吳龍不堪挂,醉餘吐出胸中畫。龍門三峽浪如山,從臾漲天聲價大。飛龍出峽駕春江,九河之勢不敢降。一龍天池戴赤木,菌蠢猛省雲霧邦。鈞天竒女又遭谪,雷公擘山天地黑,玉龍皎皎摩蒼崖,蟠蚖似避陽陵客。鼾鼻睡起金蛇奔,嶄然頭角當海門。摩牙厲爪攫明月,天吳起舞搖天根。雲頭教子掣金鏁,第五圖中龍最老。兩龍遍活黎與蒸,馬鬃夜半天瓢倒。桃花浪暖透三層,禹門岌嶪誰敢登。蒼髯绛鬛火燒尾,十月霹靂随飛騰。蜀侯高卧南陽武,貌出全形竒且古。神功收斂待時來,天下蒼生望霖雨。所翁寫出九龍圖,筆端妙處世所無。遠觀雲水似飛動,即之疑是神所摹。宣城龍公生九子,盡入老翁圖畫裡。阿誰為我屠雙牛,一牛莫着金籠頭。”九鹿之圖跋于涪翁,九馬之圖贊于坡老,所翁之龍雖非鹿馬并然,欲效蘇黃二先生贊跋,則餘豈敢姑述以志歲月。
題跋的左下方钤印“所翁”朱文正方印。看到《九龍圖》這段題跋,難免會讓人生疑。其一,根據文意,似乎為後人對所翁的評價,而非所翁本人所言。詩中有“所翁寫出九龍圖,筆端妙處世所無”之句,若不是别人對陳容的評價,難道是陳容如此自負。又根據“九鹿之圖跋于涪翁,九馬之圖贊于坡老”可知,黃庭堅有《題惠崇九鹿圖》,蘇東坡有題曹将軍(霸)《九馬圖贊》,皆非自題,而是對别人畫作的評價,怎麼“效蘇黃二先生贊跋”到作者這裡變成了老王賣瓜。然而,這就是陳容。南宋姚勉(1216—1262)在《題李銳父所藏陳所翁龍》軸中雲:“所翁先生人中龍,豪氣下吞江海空。當其得意作龍首,老手直與神天通。雄辭妙語層層出,醉中千幅筆一息。不遇先生大醉時,人間安肯留真迹。先生往往自寫真,非龍之龍蓋其人。”〔8〕其中,已經道出了陳容天人合一的高境界與桀骜不馴的真性情。李凇先生著述《神聖圖像:李淞中國美術史文集》中有《一個陳容,兩個所翁—從書法角度看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九龍圖〉的作者與年代》一文,文中根據《九龍圖》題款書法與故宮博物院所藏《六逸圖》陳容題跋、故宮博物院所藏《行草書自書詩》卷相比有所差異以及《九龍圖》含糊署名“所翁寫出九龍圖得出”而非“陳容”兩條理由,推斷其可能為陳容四世孫陳亦所(也稱所翁)所作。就書法風格而言,李凇先生可能關注的字形與風格,但字形與風格是随時而變的,不變的是書勢與氣韻。在我看來,三幅作品在書勢與氣韻上是相通的。至于所落款名為“所翁”而非“陳容”,這恰恰是陳容畫龍落款的一大特點。另根據“所翁”印章與其他畫作“所翁”印章印文款式設計與風格比較來看,應該就是陳容的印章,而非李凇所指陳亦所用印。南宋劉克莊《陳公儲作小龍自跋詩皆精妙戲題其後》曰:“伯時馬公儲,龍追列缺孥。空濠挾雷雹,驅雷風裂石。出與天通藝,雖工命則窮。”〔9〕就其詩的題目“陳公儲作小龍,自跋詩,皆精妙”便可知道陳容畫龍題跋的特點。元莊肅《畫繼補遺》評陳容曰:“善畫水龍,得變化隐顯之狀,罕作具體,多寫龍頭,每畫成,辄自題跋,他人不可假也。”〔10〕從此也能夠看出陳容的詩詞才華,這恐怕是陳亦所所不具備的。談福興先生在《南宋陳容存世作品及其真僞》列舉了三條理由佐證《九龍圖》非陳容所作,前兩條從造型和筆墨風格來看,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與林樹中認定為真迹相反。倒是第三條“題跋證僞”,漏洞不少。他在文中說:
其三,從陳容自題看,此題作于“甲辰之春”(1244),與故宮博物院所藏《行草書自書詩》卷(1238)相比,時間雖僅隔數年,但在書風上明顯存有差異,筆意筆性也存有神韻趣味不足之現象,顯得規整而少變化。同時其題款和用印形式也與《雙龍圖》軸和《雲龍圖》軸不合,長篇大論,洋洋灑灑,不合宋人之風習,明顯帶有後人“借題發揮”之痕迹。鑒上,我認為《九龍圖》卷不是陳容的“所翁龍”,應屬後人的托名之作。〔11〕
關于書風比較,前文已經提及,不再重複。至于“其題款和用印形式也與《雙龍圖》軸和《雲龍圖》軸不合,長篇大論,洋洋灑灑,不合宋人之風習,明顯帶有後人‘借題發揮’之痕迹”,有些想當然了。宋李昂英《文溪集》卷三有《送陳公儲序》雲:“陳君公儲才氣豪一世,百家九流之說無不通,古今天下事事物物必究極所以然,長章巨篇傑壯奇詭……一日我知得與朝廷大論議,疏上累百不止,即走筆作歌行手也。”〔12〕顯然,陳容之才不是普通文人士子所能達到的,看看《九龍圖》題跋中的引經據典。詩的第一句講的是“葉公好龍”。第二句講的是“畫龍點睛”。第四句講的是劉洞微聽夫婦二人講龍之雌雄有别而創雌雄畫法的故事。“宣城龍公生九子”講的是“龍生九子”,出自北宋文學家歐陽修所著的金石遺文彙編《集古錄跋尾·卷十·張龍公碑》,據歐陽修的記載,景龍中為宣城令。“九鹿之圖跋于涪翁”講的是黃庭堅《題惠崇九鹿圖》,“涪翁”是黃庭堅晚年的号。“九馬之圖贊于坡老”講的是蘇東坡題曹将軍(霸)《九馬圖贊》。如此引經據典也讓我們切實領會到了李昂英所論什麼是“百家九流之說無不通”了。再根據整篇詩中華麗語句,才知道什麼是“傑壯奇詭”。而此作題跋正是陳容“長章巨篇”的典範。因此,談福興先生所論“長篇大論,洋洋灑灑,不合宋人之風習”是站不直腳的。當然,談福興先生拿《九龍圖》與故宮博物院所藏《行草書自書詩》作比較,怎麼忽視掉陳容《行草書自書詩》的“長篇大論,洋洋灑灑”呢?倒是懷疑,《九龍圖》若是陳容四世孫陳亦所所畫,他有沒有本事寫出這樣的詩文,因為元代詩人岑安卿《贈畫龍陳亦所》雖然記載陳亦所有“畫成不用書亦所,便作所翁何所分”的本領,尚未記載他有如此詩文才華。
此外,有專家指出《九龍圖》長跋款從右到左,與中國美術館所藏《雲龍圖》直落“所翁”窮款與廣東博物館館藏《雲龍圖》從左到右短款不一緻,卻忽略了軸與卷的區别。軸上畫龍雖少,布局要滿,作為補充的題字自然要少。卷上畫龍較多,布局較松,留白較大,自然要落長款。陳容《六龍圖》亦是如此。從題跋看,陳容并沒有告訴後人創作此畫的時間、作者與地點,隻是題寫了一首詩詞。結尾處來了一句“隆中老子莫輕出,丈夫以此觀行藏”,其中的自負溢于言表,這完全符合陳容的性格。此外,陳容《九龍圖》與《行草書自書詩》相差幾年,但書寫款式是極其相似,這也佐證了陳容如此題跋是很正常的。
再看現藏故宮博物院曾經謝稚柳、啟功、徐邦達、劉九庵、傅熹年等人鑒定為陳容真迹的《墨龍圖》卷卻僅僅蓋了一方“所翁”印章,似乎不符合陳容畫龍題款的邏輯,也許正是造假之人深知陳容畫龍的這點伎倆,怕一題款就露了馬腳,則出現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印迹。當然,從技法與氣息來看,故宮博物院《墨龍圖》均略遜一等,故值得懷疑。至于其他陳容畫龍遺作,不是本文重點,不做贅述。
總之,陳容畫龍作品不同時期、不同式樣的題跋與钤印是不一樣的,不能簡單地以某幅為參照,就否定另外一幅,應該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宋]陳容墨龍圖軸205.3cm×131cm絹本墨筆廣東省博物館藏款識:扶河漢,觸華嵩。普厥施,收成功。騎元氣,遊太空。所翁作。钤印:所翁(朱)朱雷電室(朱)九淵之珍(朱)注釋:
〔1〕葉官謙纂修《葉氏家譜》(廣東),民國十三年鉛印本,第134頁。
〔2〕孔廣陶《嶽雪樓書畫錄》卷二。
〔3〕方浚頤《夢園書畫錄》卷十八《王翚仿巨然山水》卷。
〔4〕鐘天铎《我與唐雲老師的收藏“緣”》,《中國書畫》2017年第2期,第115頁。
〔5〕英和《恩福堂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35頁。
〔6〕《續修四庫全書·集部·别集類》第1487冊《诒晉齋集》卷五,第174頁。
〔7〕《續修四庫全書·集部·别集類》第1487冊卷八,第207頁。
〔8〕姚勉《雪坡集》卷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劉克莊《後村先生大全集》一百零八卷,四部叢刊本。
〔10〕莊肅《畫繼補遺》卷上,清乾隆五十四年黃氏醉經樓刻本。
〔11〕談福興《南宋陳容存世作品及其真僞》(上),《榮寶齋》2002年第2期,第202頁。
〔12〕李昂英《文溪集》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作者單位:中國美術館典藏部)
責任編輯:宋建華[清]金農水墨花木圖冊之一37cm×25cm絹本墨筆中國美術館藏款識:綠得僧窗夢不成,芭蕉卻德短牆生。秋來葉上無情雨,白了人頭是此聲。壽門畫并題。钤印:金農(朱)
[清]金農水墨花木圖冊之二37cm×25cm絹本墨筆中國美術館藏款識:花攢一朵,數了又數,數不盡花房幾個。風枝輕顫,粉搓勻紅,漾酒鱗鱗,看花難得去年人。稽留山民畫并自度小令書其上。钤印:冬心先生(朱)
[清]金農水墨花木圖冊之四37cm×25cm絹本墨筆中國美術館藏款識:三十六陂涼,水佩風裳。銀色雲中一丈長,好似玉杯玲珑,镂得玉也生香。對月有人偷寫,世界白泱泱。愛畫閑鷗野鹭,不愛畫鴛央(鴦),與荷花慢慢商量。曲江外史金農畫白荷花,自度一曲題而畫之。钤印:金吉金印(白)
[清]金農水墨花木圖冊之八37cm×25cm絹本墨筆中國美術館藏款識:淩霄花,挂青松,上天梯,路可通。仿佛十五女兒扶老翁,長袖善舞生回風。花嫩容,松龍鐘,擅權雨露私相從,人卻看花不看松。轉眼大雪大如掌,花萎枝枯誰共賞?松之青青青不休,三百歲壽春複秋。稽留山民金農畫并題。钤印:金吉金印(白)
[清]趙之謙花卉軸95.5cm×30.3cm紙本設色中國美術館藏款識:墨雲忽開,赬虬飛來。同治甲子十二月。小雲仁兄司馬臨别之屬,弟趙之謙學苦李法成此四幀并記。钤印:趙之謙印(白)
[清]任伯年池塘睡鴨軸118cm×39.6cm紙本設色1883年中國美術館藏款識:嫩綠池塘藏睡鴨。光緒癸未人日,山陰任頤伯年。钤印:任伯年(白)
王雪濤玉蘭雙雞130.1cm×50.2cm紙本設色中國美術館藏款識:雪濤寫。钤印:王雪濤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