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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昌碩繪畫藝術簡論

時間:2024-11-08 08:39:00

編者按:吳昌碩(1844—1927),原名俊,字昌碩,别号缶廬、苦鐵等,浙江安吉人。中國近現代書畫藝術發展的領袖級人物,詩、書、畫、印四絕,為“後海派”繪畫藝術的代表人物,為百年名社西泠印社的首任社長。為紀念吳昌碩逝世九十周年,從2012年規劃至今,上海書畫出版社曆時五年,邀請國内外鑒藏專家、書畫專家、文獻詩詞專家,對吳昌碩進行全方位的編纂研究,以出版的工匠精神,出版十二卷本《吳昌碩全集》,為吳昌碩研究、海派書畫研究、近現代藝術史研究貢獻了又一資料寶庫,是目前為止收錄作品最多、面貌最完整的吳昌碩作品彙編出版物。在上海書畫出版社同仁的大力支持下,本期特推出吳昌碩繪畫專題,精選吳昌碩不同階段、不同題材的代表作品,并配以鄒濤先生的專文,向讀者展示吳昌碩的繪畫世界。

文人參與繪事,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繪畫藝術結構。作為中國繪畫史上的一個重要分支,文人畫的産生與發展有其曆史必然性。

中國繪畫經過唐、五代,至北宋而輝煌,南宋開始日漸式微。王維、蘇轼、米芾、梁楷一路繪畫風格的出現,讓後世文人感受到藝術之别幟。元代在政治上的極端高壓,使文人更加向往唐宋雅韻。文人畫在元代以後之所以漸漸成為中國繪畫主流,與其思想觀念境界分不開,正如陳師曾《論文人畫之價值》寫道:“即畫中帶有文人之性質,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畫中考究藝術上之功夫,必須于畫外看出許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謂文人畫。”〔1〕明代複古與創新交集,出現陳淳、徐渭等縱情寫意派,八大山人、石濤、“揚州八怪”繼之,與官家繪畫分庭抗禮。清代趙之謙等人筆下表現出的金石氣,又極大地豐富了文人畫内在韻味。任熊、趙之謙、任伯年等畫家把文人寫意繪畫推向一個新的曆史高度。

吳昌碩,正是在這樣的一個背景下橫空出世。他将寫意繪畫與金石書法完美結合起來,為海派繪畫開辟新境,終成文人寫意繪畫的一代宗師。

一、以字作畫

吳昌碩繪畫并沒有童子功,屬于半路出家,盡管如此,憑借其學養及天禀,很快進入文人繪畫行列。那麼,他什麼時候開始學畫,師從何人?這一直是研究吳昌碩的課題之一。

諸宗元在《吳昌碩小傳》中寫道:“畫則以松梅、以蘭石、以竹菊及雜卉為最着,間或作山水、摹佛像、寫人物,大都自辟町畦,獨立門戶。其所宗則歸墟于八大山人、大滌子,若金冬心、黃小松、高且園、李複堂、吳讓之、趙悲盦輩猶骖靳耳。”〔2〕諸宗元是吳昌碩好友,對其最為了解,所言吳昌碩學畫是“大都自辟町畦,獨立門戶”,可以看出吳昌碩并無明确師從。

王森然《吳昌碩先生評傳》雲:“先生本無所師承,而實無不有師,無不有承也。顧其所師者,非師于古人之紙上糟粕,其所承者,非承于規矩法度,蓋師于浩博之自然、俊偉之人格,與誠摯之情感,而承于偉大之精神也。”又雲:“昌碩五十後,以金石篆籀之趣作畫,不守繩墨,古味盎然,長詩工書,皆能别開蹊徑,是得于學問者深,故能兀然不群也。陳師曾著《中國繪畫史》,謂先生初問道于任伯年,後乃自參己意,金石篆籀之趣,皆寓之于畫,故能兀然不群……若先生者,乃以字作畫,其畫中有篆、有籀、有隸、有楷、有行、有草;乃以詩作畫,其畫中有神、有鬼、有韻、有情、有膽、有識;乃以人作畫,其畫中有仁、有義、有禮、有德、有道、有佛,此境昔人殆未有能兼擅者。可謂前無古人,誠非過譽。實可以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睨于萬物也。”〔3〕文章引用陳師曾《中國繪畫史》“初問道于任伯年”的記載,這或可印證世間所傳吳昌碩早年請教任伯年繪畫的故事。

但是,在吳昌碩與任伯年求藝交遊的故事裡,任伯年并沒有授之以技,而是授之以理:以字作畫!這對于一個沒有什麼繪畫童子功的書法篆刻家來說,堪稱最佳門徑。

吳東邁、王個簃等皆說吳昌碩繪畫始于34歲,從其36歲畫的兩套《墨梅冊頁》中可以看出“揚州八怪”的影子,筆墨老到,造型精準,布局巧妙,出手不凡,顯示出吳昌碩的繪畫天賦,此時與任伯年畫風也并無關聯。盡管尚未見到那之前以及之後數年間的畫作,但是可以推想,其時篆刻、書法上的精進已然為其繪事打下了良好基礎,尤其在線條與布局方面應有獨到心得。

庚寅(1890)重九他47歲所畫《菊花水仙圖》,已明确表明吳昌碩“以字作畫”觀念,款雲:“以篆書法應教。”49歲《雪景山水立軸》款雲:“秋盦以篆籀作鈎勒,昌碩仿之。”同年《山水冊頁八開》款雲:“以作草篆之法作畫,似有别趣……”癸卯(1903)花朝,60歲作《镫梅圖》款雲:“前寫镫菊為石友持去,茲複寫此幀,似重臨石鼓一通也。”從這些款題都可以看出其明确用心。可以說,吳昌碩真正的取法,是在以字作畫上。這與其篆刻、書法間的關系密不可分。其時,吳昌碩正緻力于“書從印入,印從書出”的書法篆刻理論與實踐,在其篆刻藝術初有成效之後,不斷影響其篆書、行草書的創作,加之又正在此時學習繪畫,自然而然地把這一印論轉化到書法、篆刻與繪畫的關系當中。盡管故事中任伯年授之以字作畫或許隻是偶然點撥,但對于吳昌碩來說,走上以字作畫的道路也是必然的,并以此直接進入中國文人畫的高境界。

吳昌碩杞菊延年立軸138.44cm×38.5cm紙本設色1903年上海博物館藏款識:杞菊延年。寫祝朱太夫人榮壽。即請鶴逸六兄正之。癸卯四月,安吉吳俊卿。钤印:吳昌石(白)以字作畫并非始自吳昌碩,古人有山谷(黃庭堅)寫字如畫竹,長公(蘇東坡)畫竹如寫字等說。趙孟頫《秀石疏林圖》題詩:“石如飛白木如籀,寫竹還應八法通。如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4〕書畫同源自古有之。觀察畫史範例,不難看出,八大山人、金冬心、李複堂、李方膺、趙之謙等皆是其中高手。吳昌碩繼他們之後,更将詩、印統一其中,渾然一體且能随心所欲,金冬心、趙之謙外無人能比。即便是金冬心,因其不擅治印而稍嫌不足,趙之謙則極少長題,因此也有不盡之感。高度一統者,實自缶翁始。

二、拟古師承

對于吳昌碩“本無師承”而又“無不有師無不有承”而言,要真正研究其繪畫師法,最直接的方法還是從作品入手考察。

吳昌碩傳世作品,比較可信的最早作品有36歲《墨梅冊頁》兩種,乙酉(42歲)以後作品傳世較多,其中浙江省博物館藏丙戌年(43歲)《墨梅立軸》上有楊岘題跋一則,确為真迹,由此可知吳昌碩自言“三十學詩,五十學畫”隻是謙辭而已。

在其60歲以前的有年款畫作中,款題涉及“師法”處有諸多實例,從中可以看出其繪畫取法方向與覆蓋面。

提及最多的,是我們并不熟知的“十三峰草堂”和“張孟臯”。如《霜中能作花立軸》(大約42歲)〔5〕款:“十三峰草堂落筆無此狂趣。”《籬菊圖》(己醜五月,46歲)款:“缶道人拟張孟臯用筆。”《花卉四條屏》(壬辰中秋,49歲)其一《菊石圖》款:“醉後點墨,頗似高南阜、張孟臯。”《紅梅扇面》(甲午八月,51歲)款:“拟十三峰草堂大意。”《富貴神仙圖》(甲午嘉平月,51歲)款:“李複堂、張孟臯無此奇趣。”《設色荷花扇面》(丁酉七月,54歲)款:“拟十三峰草堂。”《桃花成扇》(丁酉十月,54歲)款:“拟張北平。”《鼎盛立軸》(壬寅仲秋,59歲)款:“拟十三峰草堂點色。”《蒲草紅梅立軸》(壬寅,59歲)款:“寫畢自視頗有郁勃縱橫氣象,惜不能起孟臯老人觀之……”

吳昌碩梅花立軸118.7cm×50.3cm紙本設色1916年朵雲軒藏款識:梅妻林下風,偕向孤山隐。戲學時世妝,強為着脂粉。丙辰春分節,客蘆子城北,安吉吳昌碩,時年七十有三。豔鬥漢宮春。缶道人又書。钤印:吳俊之印(白)吳昌石(朱)吳昌石(朱)十三峰草堂,即張賜甯,字坤一,号桂岩,滄州人。紀曉岚《閱微草堂筆記》中稱其“表弟”,曾官通州州判。工山水、花卉。晚居揚州,于當時畫壇頗有名聲,與羅聘齊名。著《十三峰詩草》等。

張孟臯,道嘉時期畫家。一字夢臯,名學廣,以字行。曾官楓泾。因其常署名“北平張孟臯”,故吳昌碩有時亦稱之為“張北平”。工花卉、翎毛、人物,前人評其畫作“以陳白陽筆意,兼用南田翁設色”。因吳昌碩師法而名聲廣布,傳世作品不多見。吳昌碩一生累累提及十三峰草堂和張孟臯,《山花爛漫立軸》(無年款,約55歲前後)款雲:“臨十三峰草堂,而僅似張北平。所謂取法乎上,僅得乎中者也。”又《摘來秋色立軸》(壬子,69歲)款雲:“李複堂有此畫法,偶然仿之,仍是孟臯,惜不能起吾家讓之賞之。”

十三峰草堂、張孟臯之外,吳昌碩畫作中提及的師法畫家還有:秋盦、石濤、昔耶居士、李複堂、高鐵嶺、玉幾山人、梅道人、傅嘯生、大梅山民、冬心、兩峰、瞎尊者等。以下摭取數例:《雪景山水立軸》(壬辰歲杪,49歲)款:“秋盦以篆籀作鈎勒,昌碩仿之。”《秋亭立軸》(癸巳春季,50歲)款:“人謂缶道人畫筆,動辄與石濤鏖戰,此幀其庶幾邪!”《鐘馗像立軸》(癸巳端陽節,50歲)款:“臨昔邪居士,古意不及,奈何奈何!”《四季花卉四條屏》(乙未四月,52歲)之一菊花圖款:“拟複堂。”《菊石立軸》(庚子六月,57歲)款:“拟李複堂老年之筆,而莽蒼勝之。”《臨高其佩嘯卷風雲圖》(戊戌寒食節,55歲)款:“光緒戊戌寒食節,臨高鐵嶺設色,昌碩吳俊卿。”《插竹花果冊頁》(己亥十月,56歲)款:“為拟玉幾山人。”《朱竹立軸》(己亥十一月,56歲)款:“兩罍軒藏梅道人畫朱竹,茲背拟其意。”《墨竹圖》(庚子六月,54歲)款:“蘭阜主人屬。拟傅嘯生。”《梅花橫披》(庚子七月,57歲)款:“韻和老哥大人屬。拟大梅山民。”《紅梅立軸》(壬寅,59歲)款:“意在冬心、兩峰之間。”《墨荷立軸》(癸卯,60歲)款:“得瞎尊者大寫之意……”

秋盦,即黃易。石濤,原姓朱,名若極,别号清湘道人、苦瓜和尚、大滌子、瞎尊者等。昔耶居士,即金農,号冬心先生。李複堂,即李鱓。高鐵嶺,即高其佩,玉幾山人,即陳撰。梅道人,即吳鎮。兩峰,即羅聘,字遁夫,号花之寺僧等。大梅山民,即姚燮,字梅伯,号複莊,别署大梅等。傅嘯生,即傅濂,号少岩,後号嘯生,詩筆清超,善淺绛山水,旁及蘭竹花卉,又善鐵筆。與鎮海姚燮、定海厲拭,并稱“浙東三海”,現在臨海還有其故居。

除上述這些,吳昌碩畫作款中提及的師法畫家還有:巢林(汪士慎)、範湖居士(周閑)、井南居士(張镠)、種榆仙館主人(陳鴻壽)、李晴江(李方膺)、陳白陽(陳淳)、八大山人(朱耷,号雪個、個山等)、孫雪居(孫克弘)、箨石翁(錢載)、趙無悶(趙之謙)、摩崖山人(陳率祖,清雍幹間寫生能手,曾官嘉定知縣)、江上外史(笪重光)、梅淵公(梅清)、天池(徐渭)、司馬繡谷(司馬鐘,字子英,号秀谷等,嘉道間畫家,擅長寫意花卉翎羽)、闆橋(鄭燮)、白石翁(沈周)、蒙泉外史(奚岡)、讓翁(吳讓之)、垢道人(程邃)等。

吳昌碩水墨花卉十二條屏之三133cm×52.8cm紙本墨筆1916年款識:仙人醉剝青紫皮,東老壁上曾題詩。累累子劈紅瑪瑙,不須更問鮮荔支。丙辰初春,吳昌碩。偶學雪個,尚不失古拙不平之概,縣壁自賞,歡喜久之。大聾。钤印:昌碩(白)缶翁(白)通過上述吳昌碩自稱“拟”古,可以看到其取法之廣。但是,如果仔細将上述畫家作品與吳昌碩作品比較觀察,則或多或少會發現吳昌碩受明清寫意派繪畫影響較多,特别對陳淳、徐渭、八大山人、石濤、“揚州八怪”、吳讓之、趙之謙、任伯年,還有知名度并不高的十三峰草堂、張孟臯等,在造型、設色、繪畫觀念等方面受到的影響頗深。吳昌碩60歲以後個性凸顯,那些被“取法”的畫家們在其作品落款中往往隻成了一個概念化的名字,和其畫風已無實際關聯。這也是吳昌碩的獨到之處。在學習過程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化古為今,化人為己,其《論畫》一首道破天機:“畫當出己意,摹仿墜塵垢。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後。”〔6〕

三、畫氣不畫形

30至40歲,對于吳昌碩繪畫而言,尚屬起步,繪畫語言還不能完全表達,因而受前人影響較多。行筆簡淡,蕭散高古,一如其同時期的書法。楷學鐘繇,行追明賢,篆師石鼓,尚未擺脫楊沂孫影響。由此可知,早年吳昌碩繪畫以書法為依托。觀其傳世畫作,從梅花入,後漸漸由四君子化開去,40歲中後期,以行草之法作山水,古雅靈動。四君子、歲寒三友、歲朝清供、神仙富貴(牡丹水仙)、山水之外,各種花卉都開始嘗試,還涉獵人物、禽獸等題材。

50至60歲這十年間,首先篆刻趨于成熟,追求蒼渾厚重之韻味,印名不斷遠播海内外,書名也漸顯于世,畫名随之初顯。由于其石鼓文書法開始慢慢彰顯個性,行草書亦趨于奔放豪快,反映到畫面上,筆法、布局逐漸豐富,用筆如作篆作草,行筆較快,帥氣清新。很快,其畫作開始緊追書法步伐,一日有一日之境界,進步神速,同時,繪畫題材不斷豐富多彩。

60至68歲間,畫風漸趨成熟。這個時期的畫風與其書風相比,幾乎看不出明顯的滞後,可見60歲前後十餘年間,吳昌碩非常用心于繪畫,跟進迅速,基本上繪畫與書法同步而漸入人書俱老之境。其石鼓文書法所表現出的“郁勃”之氣在畫面中開始不斷充滿、彌漫。其間,往來于上海蘇州之間,印名、書名、畫名都開始遠播,尤其讓他看到上海發展的可能性,于是這十年左右時間裡,其畫作構思精心,布局、設色都非常考究,畫面也開始變滿且交錯複雜。一方面緣于吳昌碩書畫技藝的長足進步,另一方面顯然是得到市場認可同時受到市場影響,設色變得越來越豔麗.正是這些原因,吳昌碩這十餘年的作品幾乎件件精美,無荒率輕慢應付之作,為求發展而保質保量。

吳昌碩花卉冊頁八開之一37.9cm×41.7cm紙本設色1904年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飄搖豈是九秋蓬,染就丹砂是化工。天半朱霞相映好,老來顔色似花紅。甲辰初伏,揮汗塗抹,缶。钤印:苦鐵歡喜(朱)

吳昌碩花卉冊頁八開之二37.9cm×41.7cm紙本設色1904年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拟吾家讓翁,偶然間以顔色。昌碩。钤印:老缶(朱)68歲再次從蘇州遷居上海後,畫名廣布,加之海上著名買辦王一亭的助力,使其影響遠及東洋。日本人為主的海外訂單紛至沓來,由此畫業大開,作畫數量劇增,極大地促進了吳昌碩繪畫藝術走向巅峰。現在所能見到的吳昌碩繪畫力作,大多是其68歲之後的作品。試想,如果沒有市場需求,吳昌碩很難留下這麼多精品,市場的貢獻在其書畫藝術中得到充分發揮。

人生七十古來稀。按常理,人到這個年紀開始退化,作品也難免出現衰頹迹象,吳昌碩卻敢于挑戰自己,到上海大世界開辟天地。這一方面需要足夠的勇氣、信心和決心,另一方面需要有良好的身體素質。從傳世畫作觀察,吳昌碩80歲以前幾無衰迹,80之後行筆稍顯緩慢,但直至去世前依舊神完氣足。這是他能夠不斷進步的基本保障。

随着繪畫數量增加,同類題材反複演練的同時,各種題材、形式以及不同尺幅的要求,吳昌碩都能得心應手,并在完成筆單的過程中随手萬變,把藝術發揮到極緻。盡管市場重設色、輕水墨,但吳昌碩并沒有因此而入俗媚,相反,他将設色運用到渾厚質樸中來,使畫面更加厚重而沉穩,大氣磅礴,佳構疊出,開創海派色彩濃豔厚重之新風。

縱觀吳昌碩傳世畫作,初始于梅花,然後四君子、折枝花卉、山水、人物、飛禽、走獸等,無不入畫。

根據所見資料,試作具體統計如下:

花果類:梅、菊、蘭、竹、荷、雁來紅、丹桂、牡丹、水仙、紅楓、菖蒲、枇杷、靈芝、松、柏、玉蘭、芍藥、佛手、天竺、桃花、壽桃、海棠、芋頭、柚子、荔枝、萬年青、蘆葦、石榴、杏花、鳳仙、紫藤、葫蘆、淩霄、菜蔬、葡萄、柿子、杜鵑、蘿蔔、南瓜、芙蓉、萱花、苦瓜、倭瓜、西瓜、茶花、芭蕉、繡球、朱栾、百合、牽牛、玫瑰、秋葵、罂粟、蘆蓼、如意、蓮藕、玉米、豆莢、竹筍、壽石、枯木等。兼以文房具、茶具、油燈、缶、盆、花器、青銅器、花籃、瓶、酒壇等,或綜合作清供圖。

吳昌碩牡丹立軸136cm×66.5cm紙本設色1903年西泠印社藏款識:石不能言,花還解笑。春風滿庭,發我長嘯。秋浦仁兄法家教正。戊申二月,吳俊卿。钤印:吳俊之印(白)人物類:鐘馗、達摩、布袋和尚、白衣大士、漁翁、羅漢、壽星、挑镫讀書人物等。

翎羽禽獸類:貓、老虎、螃蟹、鲇魚、仙鶴、鹿、雞、鷗、魚等。

山水,則拟古、寫景、唐詩畫意等。

上述題材,約近百種。曆代畫家中,所畫如此廣泛者屈指可數,由此也可看出吳昌碩繪畫表達能力确實非同一般。

1.一生愛梅

上述種類中,吳昌碩偏重花卉,因此也被歸于花鳥畫家之屬。花卉中,尤以梅花最多。

吳昌碩一生特别喜愛梅花,當然也喜歡畫梅。曾題《紅白梅立軸》雲:“蕪園遍植梅樹,殘臘春初競吐芳蕊。紅白掩映,天半煙霞,朝晚烘觀,隔窗視之,如五色玲珑玉也。後出賃庑于外。庑中求一樹一花不可得,乃任意寫紅白二株,懸之幾席,如對蕪園。泉明先生所謂慰情聊勝無耳。”又有詩雲:“墨磨人處好生涯,紙閣蘆簾閱歲華。飲水不愁饑欲死,平生能事寫梅花。”(題《山水四條屏》之一)

可知,吳昌碩愛梅,亦有鄉情在。其詠梅詩也最多,朱關田《吳昌碩題畫詩》輯入120首〔7〕。最早年的梅花冊頁題詩:“春風吹茆檐,猶是寒威烈。竹屋夢回時,紙窗飛白雪。”常題寫的詠梅詩有:“梅溪水平橋,烏山睡初醒。月明亂峰西,有客泛孤艇。除卻數卷書,盡載梅花影。”“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憶我我憶梅。何時拏舟冒雪去,便向花前傾一杯。”“卅年學畫梅,頗具吃墨量。醉來氣益粗,吐向菭紙上。浪贻觀者笑,酒與花同釀。法疑草聖傳,氣奪天池放。能事不能名,無乃滋尤謗。吾謂物有天,物物皆殊狀。吾謂筆有靈,筆筆皆殊相。瘦蛟舞腕下,清氣入五髒。會當聚精神,一寫梅花帳。卧作名山遊,煙雲真供養。”73歲作墨梅四條巨幅通屏,如篆亦如草,雄渾古拙,真氣彌漫,一如梅堯臣詩句“老樹着花無醜枝”,充滿生命的感動。

1927年84歲,為避上海戰事,吳昌碩與王個簃等到杭州塘栖吳東邁家小住,因超山有宋梅而遊之,并撰一聯:“鳴鶴忽來耕,正香雪留春,玉妃舞夜;潛龍何處去,看蘿猿挂月,石虎啼秋。”又謂:“如此佳地,得埋骨其間,亦為快事!及殁,東邁即為營葬于宋梅亭畔,不枉其愛梅一生。”〔8〕

梅花之外,荷、菊、竹、蘭、牡丹、松、紫藤、葫蘆、壽桃、水仙、玉蘭、枇杷、天竺等畫作也比較多,在這些題材中,吳昌碩最擅長藤本類,如紫藤、葫蘆、葡萄等。枯藤若篆隸,盤旋如行草,畫似書,書入畫。此外,也擅牡丹、壽桃等吉祥富貴題材,常常配以水仙、壽石,厚積色塊,長枝短葉穿插其間,既為布局需要也增添寓意,濃妝豔麗,繁花似錦。還有蘭竹、菊、松、天竹、瓜果、蔬菜、雁來紅等,雖是傳統項目,但俱能寫神遺形,别具神采。

吳昌碩山水冊頁八開之三16.4cm×45.4cm紙本設色上海博物館藏款識:聽松。其人豈李少溫之流亞邪,亦知今世有吳苦鐵否。钤印:吳俊之印(白)2.最善用色

吳昌碩是用色高手。

自古畫家避諱設色,因其易于流俗,而吳昌碩卻能化難為易,将西洋紅運用到畫作中來,正合其古厚質樸的畫風。吳昌碩畫作中表現出來的色調與墨色的統一、色塊與線條的統一,都表明其駕輕就熟的用色本領。他常說“作畫不可太着意于色相之間”〔9〕,說明其用色立場。他常常大量使用洋紅、胭脂、赭石、花青等色,把色調統一于墨色之中,色墨交融。海上畫派任熊、趙之謙、任熏、任伯年、虛谷等,皆是用色高手,而吳昌碩比之更厚重、飽滿,堪稱大成。正是這個原因,潘天壽認為:“(吳昌碩)大刀闊斧地用大紅大綠而能得到古人用色未有的複雜變化,可說是大寫意花卉最善于用色的能手。”〔10〕

3.因題益妙

吳昌碩精于題跋。這是其繪畫的一個重要特點。

吳昌碩一生作畫難以計數,每有所作,必有題詠。如,題《蘭花》詩:“臨摹石鼓琅琊筆,戲為幽蘭一寫真。中有離騷千古意,不須攜去賽錢神。”以詩來說明書畫間關系。有時有感而生題,如《墨蘭》:“蘭生空谷,荊棘蒙之,麋鹿踐之,與衆草伍。及貯以古瓷鬥,養绮石,沃以苦茗,居然國香矣。花之遇不遇如此,況人乎哉!”作山水畫題詩雲:“老屋面水柴作扉,雄雞喌喌黃牛肥。床頭巨魚縱大壑,樹角片帆懸落晖。小桃源似幽徑辟,古田家在修竹圍。江山無主複笑我,飯青蕪處胡不歸。”以之懷鄉。題《壽桃》:“瓊玉山桃大如鬥,仙人摘之以釀酒。一食可得千萬壽,朱顔長如十八九。千年桃實大如鬥,頃刻成之吾好手。仙人饞涎挂滿口,東王父與西王母。缶翁先生七十壽,人将進酒翁弗受。海上桃熟偷無多,癖斯堂上娛黃耇。赭顔如花老不醜。”以壽桃祝壽或以之自祝。凡此等等,不一一列舉。

吳昌碩在繪畫上的完成度,往往通過長題書法得以增效。起初,因其畫尚屬稚拙,遂以詩書補之,随着繪畫功力不斷深厚,繪畫種類大幅增加,也啟發了其題畫詩的創作,漸成題詩格式。少則一長題,多則雙題,甚至多題。這些長題,除了極個别的作品援引古詩之外,基本上是自作詩文。盡管由于晚年繪畫數量激增來不及作詩而請好友沈石友等代作部分題畫詩外,多數還是出自本人詩文,因此,在畫作中一次性呈現出吳昌碩詩、書、畫、印“四絕”造詣。

清代方熏在《山靜居畫論》中指出:“款題圖畫始自蘇、米,至元明而遂多以題語位置畫境者,畫亦因題益妙。”〔11〕朱關田《吳昌碩題畫詩·序》雲:“翁以篆作畫,以印布局,逸筆草草,每與書法同調。至于詩書畫印,乃竟渾然一體,自成傑構,是以每每出一頭地,幾若無人可及者也。”〔12〕允為的論。吳昌碩繪畫的詩文長題,不僅豐富了畫面構成,也将繪畫帶入詩境,使畫作更具文人色彩。詩書畫印集于一作,使吳昌碩繪畫真正表現出文人意趣,成為文人繪畫典範。

吳昌碩極善布局,特别是對條幅的處理能力,幾乎無人可及。對角虛實、長短配置、線與塊面的協調等,比如長幹重置,枝幹盤曲,或頑石作重心,枝幹回旋,再加上長題補正,在長條畫面上形成迂回的一個氣局。這正合乎篆刻藝術的布白理念—重心偏離、造險破險、虛實對比強烈等,也合乎寬可走馬、密不容針的篆刻理論,這些都是吳昌碩畫作的重要特征。也正是這些觀念體現與元素集合,透露出“金石氣”在其畫風中的根柢作用。

4.郁勃之氣

由于詩書畫印技法與審美意趣的高度統一,使其書法篆刻所表達出的“郁勃之氣”在吳昌碩繪畫中也成為核心精神,正如其自謂“墨池點破秋冥冥,苦鐵畫氣不畫形”〔13〕。細細察之,這個“郁勃之氣”又可以分發出磅礴、蒼茫、勁健、内斂、含蓄、稚拙、混沌、裹鐵、厚重、霸悍等不同氣息,進而領會其“道在瓦甓”之深意。

“畫與篆法可合并,深思力索一意唯孤行”〔14〕,欣賞吳昌碩畫作,并不斤斤拘于事類具象,而需要體會其氣韻抽象,這也正是寫意繪畫有别于寫實繪畫的地方,也是寫意繪畫最難表現之處。吳昌碩繪的高明也正在于此。當然,這種高明,是通過以書入畫,加之用色、結構、題詩等綜合手段來最終實現的。其中最為關鍵的,是其富于“郁勃”之氣的篆籀行草。

吳昌碩幾十年如一日書寫石鼓文,兼以《散氏盤》銘文等,使其繪畫中的線條有一股筆墨圓渾厚拙之氣而顯得生機勃勃。“氣”本身雖然看不見,但卻能實實在在地感覺到。表現在作品中,是氣勢、氣韻、氣度,以及豪氣、逸氣、清氣、真氣,乃至俠氣等各種況味。吳昌碩的作品,詩書畫印無一例外,都具有陽剛郁勃之氣,氣壯如牛,是其藝術的本質精神。沙孟海說:“我曾見到他(吳昌碩)有一次自記,愧少郁勃之氣。尋味‘郁勃’二字,就可窺測先生用意所在。《散氏盤》如此,《石鼓文》也如此,推而至于隸、真、行、草各體,也無不如此。”〔15〕以“郁勃”二字再推其繪畫、篆刻,也一樣“無不如此”!

吳昌碩歲朝清供立軸137.5cm×72cm紙本設色1915年故宮博物院藏款識:歲朝清供。歲朝寫案頭華果,古人所以感時物之遷流也,茲拟其意。乙卯歲寒,吳昌碩。钤印:倉碩(白)虞中金(朱)雄甲辰(朱)四、海外遺響

吳昌碩晚年,畫名遠布,影響國内畫壇的同時遠及東瀛、朝鮮。筆者曾撰文稱,至20世紀末,吳昌碩作品在日本的保有數不少于五千件。這個數量極為宏觀,前無古人,後亦難有來者。在20世紀初那個印刷還基本停留在傳統文字、雕版印刷很少有畫集出版的年代,吳昌碩畫集在中日兩國已經不斷出版。

1912年,吳昌碩緻沈石友劄雲:“日本人去歲索畫大者四十餘紙,現照出一本,生動欲活,絕技動人。首頁跋語缶筆墨嘉道後一人,彼土守婁東末派者不足數。後葉有攝影三人姓名,且有不準複印等語。缶雕蟲末技而外人獨具隻眼。何耶?”〔16〕這位日本人,就是著名出版商田中慶太郎,《昌碩畫存》是吳昌碩出版最早的一本畫集。之後,據不完全統計,有如下出版(生前至去世紀年出版為止)〔17〕:1915年,《吳昌碩先生花卉畫冊》(白石六三郎在上海其經營的六三園〔18〕為吳昌碩舉辦畫展後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畫冊);1915年,《苦鐵碎金》(上海西泠印社),《吳昌碩先生花卉畫冊》(商務印書館);1917年,《吳倉石畫剩》(日本谷上隆介編兼發行,飯田吳服店出版);1919年,《吳昌碩花卉十二幀》(商務印書館),《缶廬臨石鼓全文》(田口米舫編);1920年,《吳昌碩畫譜》(日本田中慶太郎編,文求堂出版),《吳昌碩先生畫帖》(日本長崎舉辦吳昌碩畫展出版畫冊);1921年,《吳昌碩書畫譜》(日本東京至敬堂刊印,田口米舫編);1922年,《缶翁墨戲》第一集(日本大阪高島屋舉辦吳昌碩書畫展并出版畫冊,谷上隆介編);1922年,《缶廬近墨》第一集(上海西泠印社);1923年,《缶翁近墨》第二集(上海西泠印社);1924年,《吳昌碩畫寶》(上海書畫會);1925年,《吳昌碩書畫集》(上海西泠印社),《吳缶廬畫冊》(商務印書館),《缶翁墨戲》第二集(大阪高島屋再次舉辦吳昌碩書畫展并出版畫冊),《吳昌碩花果冊》(上海西泠印社),《缶廬寫生妙品》(上海西泠印社,據松村茂樹研究定為1925年);1926年,《吳昌碩花果冊》(上海西泠印社);1925至1930年間,《吳昌碩畫冊》(甲、乙、丙、丁,有正書局);1928年,《缶翁遺墨紀念冊》(日本高島屋舉辦“吳昌碩遺墨展覽會”并出版作品集,堀喜二編輯兼發行),《缶翁遺墨集》(高島屋出版,堀喜二編輯兼發行);《吳昌碩先生遺作集》(民智書局)……

生前在中日兩國這樣大規模出版發行作品集的藝術家,在當時絕無僅有。由此也可以看出吳昌碩影響之廣。吳昌碩去世之後,特别是二戰以後,中日兩國以及東南亞、歐美的相關研究、出版、展覽就更多了,難以計數。

1921年,日本雕塑家朝倉文夫專門為吳昌碩鑄造銅像并送至杭州,安置在西泠印社小龍泓洞内,後被毀。“文革”結束後,朝倉後人再鑄銅像,1980年由“讀賣新聞社”社長與青山杉雨等當代日本書壇

吳昌碩花果團扇八開之三25cm×25cm紙本設色故宮博物院藏款識:巢林筆氣。昌碩。钤印:吳中(朱)

吳昌碩花果團扇八開之六25cm×25cm紙本設色故宮博物院藏款識:春光酒宕,花樣詩描。楞伽語在,此卉不凋。缶。钤印:俊(朱)吳昌碩弟子衆多,其中在繪畫方面特别突出的有:王一亭、趙雲壑、陳半丁、陳師曾、王夢白、錢瘦鐵、王個簃、諸樂三以及其子吳臧龛、吳東邁等,齊白石也深受其影響。齊白石有詩:“青藤雪個遠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門下轉輪來。”〔19〕齊白石早期出版的畫冊,于甲子年(1924)請吳昌碩題寫《白石畫集》扉頁,也可見齊白石對吳昌碩的尊崇。由于齊白石在新中國的特殊地位和影響深入人心,因此,通過齊白石的傳播,吳昌碩大寫意繪畫對中國當代花卉藝術影響也極為深遠。

五、缶廬“團隊”

吳昌碩一生藝事外,極重交友。曾有《石交集》傳世,記錄其早年結交的文藝人物四十餘人,其中有金石交的畫家近二十人,雲:餘性喜畫,自遊寓江左,與諸畫士遇,其藝之尤精者,餘必有其畫。諸君皆名重一時,人求其畫非兼金不可得;顧皆與餘善,餘有求必應且速。餘輙以篆刻答之。〔20〕所錄有:章紫伯(绶銜)、周陶齋(作熔)、胡公壽(遠)、金心蘭(湅)、張子祥(熊)、任阜長(熏)、吳伯滔(滔)、蒲作英(華)、顧若波(沄)、陸廉夫(恢)、楊南湖(伯潤)、吳秋農(谷祥)李臯臣(郛)、費谷士、胡三橋(錫珪)、李笙魚(嘉福)、林海如(福昌)、卞靜軒(祖海)等。惜未見錄任伯年,令我們至今不能完全明了兩人間的師友交誼。

王個簃《吳先生行述》雲:“人謂先生‘書過于畫,詩過于書,篆刻過于詩,德性尤過于篆刻,蓋有五絕焉’,識者以為實錄雲。”〔21〕吳昌碩被公推為西泠印社第一任社長,海上題襟館書畫會副會長後繼任會長,日本雕塑家朝倉文夫為鑄銅像等,固然是因其金石書畫藝術的成就,但也與其人緣好不無關系。

吳昌碩交友廣泛而誠摯,諸多好友、師徒都願意襄助。筆者曾有考證《西泠印社記》為沈石友代筆一文,從另一個角度說,沈石友願意為吳昌碩代撰詩文,也是因其人格魅力所在。

于繪畫,常有評論其“代筆”之事。鄭逸梅《一代畫師吳昌碩》中寫道:“昌碩逝世。《翦淞樓》上又舉行昌碩遺作展覽會,什九皆日本人收藏之品。我與昌碩高足趙雲壑同往參觀,雲壑逐一指出某件為老師得意之筆,某件乃由他仿制而由昌碩具名蓋印。因當時日本人見昌碩所繪梅花石筍,以及離離枝頭枇杷荔枝,鮮豔可掬,某甲定購此幀,某乙也需同樣缣幅,甚至丙、丁接踵而來,非此不可。逢到這種情況,昌碩認為作畫興到為之,章法位置,點綴任意及不願作印版式一作數十百紙,為應付計,乃由幾位弟子照樣摹臨,昌碩寫款。故昌碩作品,畫僞題真是極多的。”“傳昌碩之衣缽者,唯推吳中趙子雲。子雲,名起,别署雲壑,一稱壑道人。昌碩晚年,倦于斯道,外間來求,辄囑子雲代為。子雲信筆點染,無不如志。更以餘力作草隸山水,得鄭谷口及石濤遺意,昌碩見之,自歎弗如。子雲居滬時,與我一度比鄰。”〔22〕鄭逸梅所言當可信。

吳昌碩雖能山水、人物、禽獸、翎羽,但作品存世很少。有評者稱吳昌碩隻會花卉,其他皆代筆類,這種評論并不公允。吳昌碩早年特别是60歲以前畫名未揚時,所作山水、人物、翎羽真迹還能見得到,那時不存在代筆的問題。但68歲後名揚海内外,情況便有所不同,正如鄭逸梅所說,來華日人,一人定了梅花,同來的其他人可能都要梅花,這是日本人喜歡求同的習慣所緻,以至于令吳昌碩畫時生厭,轉由弟子代筆。根據筆者比對研究,除趙雲壑外,王一亭所代繪畫不在少數。

王一亭,名震,号白龍山人。上海最著名的買辦資本家,與日本關系極深,又好書畫,曾受任伯年等指點,山水、人物、花卉、翎羽,樣樣精妙,晚年師從吳昌碩。吳昌碩遷居上海,住山西北路吉慶裡,房東是王一亭的親戚,這當是王一亭介紹安排的。又,據吳家所藏賬簿,王一亭的訂件最多,可知王一亭為幫吳昌碩而買其字畫,之後分贈日本友人。王一亭經常把日本友人介紹給吳昌碩,帶他去日本人會所“六三園”,結交日本上層政經人士。當然,更早時,吳昌碩結交日本近代最著名書法家日下部鳴鶴,加之被尊為日本“現代篆刻之父”的文人篆刻家河井荃廬來拜師,凡此等等,吳昌碩在日本影響漸巨,日本方面的訂單也不斷激增。有時,日本人需要山水、翎羽、人物,這些皆非其所擅,因王一亭家與吳昌碩家相近,于是經常到吳昌碩家代為其創作山水、人物、翎羽類。隻要細心比對,就不難發現有不少吳昌碩款的達摩渡江、紅衣羅漢、仙鶴、飛燕以及一些山水題材與王一亭畫風極為相似,這類作品當系王一亭代筆。

朱關田雲:“至于捉刀代筆,本為舊日習俗,世以為常,毋待較真,唯以缶翁晚年名高宇内,繪事日多,品目日繁,不自隐諱,獨顯恣肆耳。”〔23〕對于代筆問題,如果不是特别明顯的作品,基于對缶翁及舊習的尊重,僅限于學術探讨,暫不作甄别。

吳昌碩玉蘭柱石立軸171.8cm×46.78cm紙本墨筆1909年故宮博物院藏款識:風過影玲珑,簾開雪未融。色疑來蜀後,光欲奪蟾宮。不夜雲歸晚,無瑕玉鑄工。青蓮真失計,貪賦鼠姑紅。己酉夏四月,安吉吳俊卿。木筆年年紀歲華。昌碩。钤印:倉翁(白)昌碩(白)古鄣(白)注釋:

〔1〕吳東邁編:《吳昌碩談藝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93年版,第254頁。

〔2〕吳東邁編:《吳昌碩談藝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93年版,第243頁。

〔3〕吳東邁編:《吳昌碩談藝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93年版,第260至261頁。

〔4〕趙孟頫自題《秀石疏林圖》卷。

〔5〕《吳昌碩作品集》,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西泠印社1984年版,取名《冷香圖軸》,标37歲,實際并無年款。風格比對,約為42歲前後。

〔6〕吳東邁編:《吳昌碩談藝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93年版,第6頁。

〔7〕朱關田校輯:《吳昌碩題畫詩》,西泠印社出版社2016年版。

〔8〕鄭逸梅著:《一代畫師吳昌碩》《名家翰墨(三七)·吳昌碩特集》,香港翰墨軒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30頁。

〔9〕〔10〕潘天壽著:《回憶吳昌碩先生》《吳昌碩作品集》,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西泠印社1984年版。

〔11〕方熏著:《山靜居畫論》,西泠印社出版社2009年版,第138頁。

〔12〕朱關田校輯:《吳昌碩題畫詩(序)》,西泠印社出版社2016年版。

〔13〕〔14〕潘天壽著:《回憶吳昌碩先生》《吳昌碩作品集》,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西泠印社1984年版。

〔15〕沙孟海著:《吳昌碩先生的書法》《吳昌碩作品集·書法篆刻》,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西泠印社1992年第4次印刷。

〔16〕見吳昌碩緻沈石友尺牍。

〔17〕吳昌碩相關出版物無以計數,隻能限定時間至1930年以前逝世紀念冊為止。部分出版物未寓目,參考吳民先著:《古缶廬鈎摭四則》《名家翰墨(三七)·吳昌碩特集》,香港翰墨軒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九97頁;松村茂樹著:《吳昌碩研究》,第369至383頁。

〔18〕吳昌碩撰:《六三園記》,所描述的場景與日本發行的《六三園明信片》完全一緻,可參考。六三園是白石六三郎在上海經營的日本會館式庭院,表面上民間人士經營,但日本政界、财界都集中于此,附加了一定的政治背景。

〔19〕《齊白石全集》,湖南美術出版社1996年版,第10卷,第61頁。

〔20〕吳東邁編:《吳昌碩談藝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93年版,第219頁。

〔21〕吳東邁編:《吳昌碩談藝錄》,人民美術出版社1993年版,第245頁。

〔22〕鄭逸梅著:《一代畫師吳昌碩》《名家翰墨(三七)·吳昌碩特集》,香港翰墨軒出版有限公司1993年版,第27至28頁。

〔23〕朱關田校輯:《吳昌碩題畫詩(序)》,西泠印社出版社2016年版。責任編輯:宋建華

吳昌碩桃實立軸151.6cm×81cm紙本設色1918年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藏款識:灼灼桃之華,赪顔如中酒。一開三千年,結實大于鬥。戊午春,吳昌碩。钤印:吳俊之印(白)吳昌石(朱)雄甲辰(朱)

吳昌碩紫藤立軸166.1cm×48.8cm紙本設色1903年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花含明珠滴香露,葉張翠蓋搖春風。癸卯新秋,缶道人草草。钤印:倉碩(白)缶(朱)

吳昌碩黃華立軸119.4cm×32.5cm紙本設色1889年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客中又重九,佳節屢孤(辜)負。黃華敗風雨,對誰開笑口。去歲逃索逋,今歲思莼鲈。明歲更安往,今吾猶故吾。我欲歸家園,讀書事耕稼。生計一何疏,破屋荒山下。人生事由天,奚須常苦顔。沽酒篷背坐,醉看溪南山。茶邨大哥命畫并録舊作補空,即蕲兩正。己醜寒露節,昌碩吳俊記于遲鴻軒中。逋誤作租,阿倉又記。钤印:吳俊之印(白)湖州安吉縣(白)酸寒尉印(白)

吳昌碩冷露無聲立軸140cm×34.5cm紙本設色1918年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藏款識:冷露無聲。戊午二月,吳昌碩。钤印:吳俊之印(白)吳昌石(朱)勇于不敢(朱)

吳昌碩杜鵑花立軸134.1cm×35.7cm紙本設色1914年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偶然設色,清道人以為似孫雪居。予不善臨橅,不知是否,幸選青仁兄教之。甲寅二月,安吉吳昌碩。钤印:俊卿大利(白)昌碩(白)歸仁裡民(白)

吳昌碩墨荷立軸98.5cm×46.1cm紙本墨筆1886年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枕簟迎風卧碧菭,君家雪巷對門開。不嫌野性譚詩惡,手把芙蓉避暑來。贈陸廉夫老友詩,錄此補空。丙戌四月,昌石吳俊。钤印:吳俊之印(白)吳昌石(白)

吳昌碩天竹水仙立軸135.5cm×67cm紙本設色1908年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藏款識:霜天翠袖不須扶,朱實離離百琲珠。絕憶歌筵華燭畔,相思紅豆把來無。頤安仁兄先生屬畫,幸正。戊申首夏,吳俊卿。溪流濺濺石岈,菖蒲葉枯蘭未芽。中有不老神仙花,花開六出玉無瑕。孤芳不入王侯家。苎蘿浣女歸未晚,笑插一枝雲鬓斜。孟臯有祝壽圖,放之。昌碩記。七尺珊瑚枝,累累如貫珠。耐此歲寒色,渥丹顔不渝。又書舊作。钤印:吳昌石(朱)吳俊卿印(白)缶老(朱)湖州安吉縣(白)

吳昌碩花卉扇面之四18.4cm×54.6cm紙本設色上海博物館藏款識:案頭清供。老缶。钤印:缶(朱)

吳昌碩花果團扇八開之七25cm×25cm紙本設色故宮博物院藏款識:為君持一鬥,往取涼州牧。缶。钤印:缶(朱)

吳昌碩花卉扇面組之二18.4cm×54.6cm紙本設色上海博物館藏款識:雙飛月下騎鸾女,曾染紅雲在指頭。昌碩。钤印:缶(朱)

吳昌碩花果團扇八開之二25cm×25cm紙本設色故宮博物院藏款識:三千年結實之桃。缶。钤印:吳中(朱)

吳昌碩花果冊頁十一開之一32.9cm×44.7cm紙本設色上海博物館款識:不知葫蘆中賣何藥。缶。钤印:倉碩(朱)聾(朱)

吳昌碩花卉冊頁四開之三27.1cm×39.3cm紙本設色蘇州博物館藏款識:醉肉隔沙紅暈明。苦鐵。钤印:聾(朱)無菁亭長(白)

吳昌碩山水四條屏之一65.2cm×32.4cm紙本設色榮寶齋藏款識:墨人處好生涯,紙閣蘆簾閱歲華。飲水不愁饑欲死,平生能事寫梅花。吳俊。钤印:苦鐵(白)道在瓦甓(朱)

吳昌碩水墨花卉十二條屏之五133cm×52.8cm紙本墨筆1916年款識:晨鐘未報樓閣曙,牆頭扶出玉蘭樹。南鄰老翁侵曉起,持贈一枝帶曉霧。卷簾遙望忽卻步,疑來蜀後宮中遇。貞白無慚靜女姿,熏乍覺芳蘭妒。妻孥指點畫不成,明月欲滿光難鑄。感翁惠重索我深,借使春風開絹素。願從日日花下遊,一日看花三百度。丙辰初春,吳昌碩。钤印:吳俊卿印(白)昌碩(白)勇于不敢(朱)

吳昌碩水墨花卉十二條屏之六133cm×52.8cm紙本墨筆1916年款識:倚蚪枝,寄邀賞,山荒荒,月初上。丙辰新春,吳昌碩時年七十三。钤印:吳俊卿印(白)昌碩(白)小名鄉阿姐(朱)

吳昌碩水墨花卉十二條屏之十133cm×52.8cm紙本墨筆1916年款識:平生喜畫竹,弄筆春起早。研池水溶溶,窗紙日杲杲。萬竹豈雲多,一枝不嫌少。竿矗如矢直,葉橫若劍埽。風夝兼雨露,滋潤雜幹燥。縱橫破古法,與可何足道。堂名題墨君,作記笑坡老。天機活潑潑,此意有誰曉。恍惚遊潇湘,扁舟傍幽筱。我心比竹虛,歲寒節同抱。世事紛亂麻,何日見羲皞。丙辰人日,安吉吳昌碩。钤印:俊卿大利(白)昌碩(白)勇于不敢(朱)

吳昌碩水墨花卉十二條屏之十一133cm×52.8cm紙本墨筆1916年款識:秋鞠燦然白,入門無點塵。蒼黃能不染,骨相本來真。近海生明月,清談接晉人。漫持酤酒去,看到歲朝春。丙辰元旦,清晨畫此美意延年之品。吳昌碩年七十三。钤印:吳俊之印(白)吳昌石(朱)禅甓軒(白)

吳昌碩四季花卉四條屏之一182cm×66cm紙本設色1917年西泠印社藏款識:秦王廟後茶華,兩崦高低綻雪。而今畫此嫣紅,要與山靈争絕。丁巳十月既望,吳昌碩。钤印:吳俊之印(白)吳昌石(朱)吳俊卿印(白)

吳昌碩設色杜鵑立軸153cm×40.5cm紙本設色1906年西泠印社藏款識:血淚欲啼盡,春心望帝知。蜀魂歸未得,何以慰相思。光緒卅二年丙午莫春,寫即景,吳昌碩。钤印:吳昌石(朱)吳中(朱)

吳昌碩墨荷立軸165cm×47.6cm紙本設色1905年故宮博物院藏款識:石師潑墨往往如此。乙巳秋中,吳俊卿。钤印:吳俊之印(白)

吳昌碩叢菊立軸124.5cm×46.5cm紙本設色1912年西泠印社藏款識:菊花天氣近新霜。壬子五月,梅雨滿窗,幾席生潤。昌碩。钤印:昌碩(白)歸仁裡民(白)

吳昌碩山廚清品立軸174.6cm×47.9cm紙本設色1909年故宮博物院藏款識:和尚以為号,山家以為肴。以嗜甘者多,而嗜此寥寥。己酉四月,吳昌碩。钤印:昌碩(白)

吳昌碩梅花立軸104cm×24.9cm紙本墨筆1886年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雞蟲得失無可憂,人生天地真蜉蝣。眼中羨爾守梅鶴,飲水獨立高千秋。丙戌二月六日雨窗,作于亦難雙室,倉碩。钤印:俊卿之印(朱)道在瓦甓(朱)

吳昌碩水墨花卉十二條屏之四133cm×52.8cm紙本墨筆1916年款識:似發毵毵綠,如龍點點斑。一株凝黛色,殘雪玉華山。丙辰元宵,吳昌碩。钤印:昌碩(白)半日村(朱)

吳昌碩端午畫虎立軸182.3cm×95.3cm紙本設色1897年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荊楚歲時記,五月五日以艾為虎形,或翦彩為小虎,帖以艾葉。予不善此,潑墨作真虎狀,對飲一鬥,用辟百邪。光緒丁酉端陽,昌碩。钤印:俊卿大利(白)倉碩(白)破荷亭(朱)石人子室(朱)

吳昌碩鐘馗像立軸99.3cm×40cm紙本設色1893年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美髯如公,三百六十酒場中,何處不相逢。頭上烏紗賜自天家,多少人看多少誇。好文章換來人前搖擺,卻不費一錢買。光緒十九年癸巳端陽節,石墨老弟屬,臨昔邪居士古意不及,奈何奈何。昌碩吳俊。钤印:吳俊之印(白)吳昌石(白)

吳昌碩達摩渡江立軸122.5cm×54cm紙本設色1914年榮寶齋藏款識:折葦過江勝杯渡,道成隻履西歸去。十年面壁空山中,影入石中坐禅處。我今想象一寫之,蚪髯古貌心慈悲。易筋經法真傳少,技擊空言遊俠兒。易筋經法聞傳自達祖,今真訣失傳矣。甲寅孟春昔耶居士手掣墨寫此。安吉吳昌碩時年七十有一。一葦渡江,九年面壁。咄哉頭陀,具大法力。成佛志堅,救世心熱。證羅漢果,佐聖賢席。我今在世,天局地蹐。安得随師,名山杖錫。得句長吟,霞紅海碧。此贊堅白沈先生所作,缶道人錄之。钤印:俊卿大利(白)昌碩(白)倉碩(白)八十開一(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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