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赴永濟,對這座古城漸漸有了直觀的印象。如同一個人對自己骨骼、經脈的慢慢了解,自春而夏,從陌生到熟悉。早已定好去攀登中條山,便在天未亮時起床、吃飯,喝過兩道茶,就去迎候帶我遠行的朋友了。
汽車駛向城北,沿着一條細長、平坦、與中條山平行的公路緩行。從汽車裡眺望中條山,依然可以感受到山之雄厚、曠達、壯闊。的确偉岸,也有豐富的故事,再度登臨,會有自己的發現和體驗。司機是本地人,熟門熟路,從城内的酒店到“南鄭谷莊村”的牌樓,行駛了三十分鐘。也許,司機想讓我的旅途有節奏感,就在牌樓前停車,并告訴我,穿過南鄭谷莊村,就能找到上山的路。我有點驚奇地看着南鄭谷莊村,又向那條筆直、悠長的村路瞭望,路兩側是田野,初冬,路邊的柿子樹還挂着幾顆彤紅的果實。看着那幾顆果實,心情溫暖。昨天去中條山下的農家樂吃飯,就走進柿子樹林,摘柿子吃,甜度綿密,煞是可口。晉西南不下雪,這個初冬就沒有一處慘白的風景,遠遠看着中條山鵝黃的山色,谒拜的想法油然而生。
汽車橫穿南鄭谷莊村,這是一個富裕的村莊,新建的房舍依然可以看出傳統的韻緻,門窗、檐瓦,似乎都有舊日的痕迹。而在村頭嬉戲的孩子,童真的嘶喊,也有起伏的平仄。
汽車停在山腳下的茅屋旁,房門推開,就是山路。汽車勉強停在山溝一側的平地,對面的山坡平緩,上百隻雞悠閑覓食。高冠、紅羽的公雞,或許是向我們示威,抖動翅膀,飛到樹枝上,不無傲慢地看着我們。目睹這一切,心情甯靜。山裡人家的雞鳴狗吠,該是農耕歲月的精緻美學,可惜,我們與這種最為真實的生活越來越遠了。
茅屋裡有一對老年夫妻,似乎知道我們此行的目的,笑呵呵地指路,告訴我們,栖岩寺遺址與我們有十華裡的距離,可以把山頂的佛塔作為坐标,順路而上。
我擡頭看見了栖岩寺佛塔。我站在山石上看着,一條彎曲、盤桓的路,特像一條有力量的繩索,牽連着起點和終點。然而,我遙望佛塔的目光,也是一條繩索,牽連的是隋唐與今天。
二
栖岩寺三個字,是在啟功的一則題跋中讀到的。當時,不知道栖岩寺在山西永濟,對啟功題跋的“唐栖岩寺智通禅師塔銘”的文字與書法,也說不出一二。是喜愛啟功先生的原因,對他的題跋書法百讀不厭。啟功題跋書法不計其數,這份題跋為什麼引起自己格外的興趣?首先是書法好,筆調凝重,跋語典雅,洗盡鉛華。這是2004年寫的,次年,啟功先生撒手人寰,與我們永遠告别。當時,“書界再無啟功”的哀歎,讓我們面對他的墨迹總有一種負罪感。
題跋意新語俊:“右唐栖岩寺智通禅師塔銘沙門複珪撰文不着書人或亦珪筆天真爛漫寓古淡于遒媚足以上逼山陰下開米老結體妙有三分不妥處而疏隽之趣正在其中方之他刻惟唐拓溫泉銘合與同參耳。甲申九月元白居士啟功記于簡靖堂。”彼時,我不僅不知道栖岩寺在山西永濟,也沒有看到智通禅師塔銘的拓片,對“天真爛漫寓古淡于遒媚足以上逼山陰下開米老”的高古境界、清新氣息無從說起。是啟功題跋的指引,讓我在一個深夜,讀到“唐栖岩寺智通禅師塔銘”的拓本,拓展了關于唐代行書的認識和想象。塔銘的撰寫者是出家人複珪,啟功推斷,書法也有可能是複珪所書。有萬千拓片從啟功眼前經過,這樣的事例大面積存在。隻是孤例不證,啟功僅是推斷,沒有确認。塔銘由張伽刻鑿,對他,啟功沒有着墨。
那時,我對此類小名頭的刻石、簡牍、墓志、手劄,有着格外的興趣。書壇習慣性崇尚“高大上”,權力的引領,把我們逼入同一條認知藝術、膜拜古人的所謂正途。如此的價值導向,我們對那些有着鮮活的生命氣息、充滿大自然爛漫想象的書寫視而不見,甚至矮化。顯然,這是審美的不幸,文化的不幸。讀啟功的題跋,那句“天真爛漫寓古淡于遒媚”的描述,即刻激活了我沉暮的内心,便把欣賞的目光投向“栖岩寺智通禅師塔銘”,看文辭,賞書法,體會這塊塔銘的命運和啟功與它的關系。2006年,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堅淨居叢帖(全套十冊》,叢帖中的十通拓片,是啟功的舊藏,“栖岩寺智通禅師塔銘”居于其中。“栖岩寺智通禅師塔銘”拓本是古拓,拓本钤有“簡靖堂藏”“啟功之印”,顯然,這個拓本是啟功傳代的家藏。“書必學魏晉”,這是時風,因此,沒有臨習這件唐代行書。不過,以欣賞的眼光看去,“栖岩寺智通禅師塔銘”風流倜傥,魅力無窮。有訪碑的嗜好,想去看看“栖岩寺智通禅師塔銘”的真容,得到的消息是,與許許多多的名碑佳志一樣,塔銘被歲月的風塵埋藏。我輕輕歎息一聲,感歎塔銘凄苦的命運。
三
2006年11月,我第二次來到永濟。兩年前,在運城參加老凹詩書展,趁機到永濟登鹳雀樓,入普救寺,看蒲津橋遺址,對當年的河東郡和蒲州城有了大緻的了解。暮秋時節,再度返回永濟。7日,應“舜都講壇”邀請,在永濟圖書館做了“藝術修養與人格建構”的講座。8日上午,在老凹、呂繼業、楊孟冬的陪同下,到博物館參觀。本來是想看看“魚籽碑”的,這塊隋代楷書碑刻,有着1500多年的曆史,影響甚深。1979年,國家文物局公布了第一批全國書法名碑,“魚籽碑”名列其中。“魚籽碑”為“大隋河東郡首山栖岩道場舍利塔之碑”,因石質斑駁,布滿細緻的點痕,相似魚籽,便有“魚籽碑”之稱。碑高334厘米,可惜,聳立博物館大廳的“魚籽碑”是仿制品,那塊體态垂老、暮氣沉沉的石碑,碎成幾截,被精心修補後藏于庫房。任何假象,審美的功能自然喪失。粗略看看,就往前走了。也就走了十幾步,突然看見一件十分熟悉的東西,高約一尺六寸左右,寬二尺三寸左右,橢圓形,一條弧線讓它十分生動,立在地上,需要躬身拜觀。第一行字—“大唐栖岩寺故大禅師塔銘”,瞬間撕開我的記憶,哦,這不正是“栖岩寺智通禅師塔銘”的原石嘛。突然想到僞造的“魚籽碑”,又鎮靜下來,蹲下身體,近距離看着塔銘,理智告訴我,這塊塔銘與“魚籽碑”如出一爐。我錯了,眼前的塔銘不是身後的“魚籽碑”,這是真的,那是假的。讓人困惑的問題接踵而至,“栖岩寺智通禅師塔銘”的原石不是丢失了嗎,何以從天而降?永濟朋友的介紹,解開了我的疑團。位居中條山山頂的塔林長期荒蕪,若幹座塔被雜草覆蓋,或被黃土掩埋。栖岩寺面對的無數次劫難,以抗日戰争和“文革”為最,無情戰火與極“左”思潮,驅散了中條山上袅娜的香火。畢竟是千年禅院,主人與故事,攝人心魄的魅力,終于讓我們有了探究的欲望。考古學家對塔林的挖掘與清理,發現了迷失已久的“栖岩寺智通禅師塔銘”的原石。
如同與久别的朋友重逢,如同探險家的一次發現,如同心愛物品的失而複得,如同舊琴奏出的新曲,我有一點激動,輕輕誦讀銘文:“……師諱智通,姓張氏,虞鄉七級人也。童年有濟廿之量,請益于大智尊者,晚節當付屬之重,善誘我堯之人……開示佛乘,住五所住,傳衣佛國,去無所去。拯洽四流,挮航六度。誰其悟入,我師調禦……”
有了去中條山上拜谒栖岩寺遺址的強烈願望,遺憾的是,8日下午返回北京的高鐵車票就在手中,我向老凹請求,不久便來,目的是中條山。老凹擡頭,民國式的帽檐翹起,他微笑道:“再來,還會再來。”與老凹相識已久,作為永濟人的文化驕傲,今天有了感覺。
四
正如老凹說,再來,還會再來。2016年12月中旬,第三次去永濟,僅考察了蒲州古城遺址,一個月後,也就是2017年1月14日,第四次到永濟,實現了登攀中條山、尋訪宗教舊迹的夢想。
上山的路是一條柏油路,很窄,汽車無法通行。我們以山麓的茅屋為起點,一步步丈量,走向前方。柏油路是上山的第一段路,走到山腰間的拐彎處,迎接我們的就是一條蛇狀的土路了。這是上山的第二段路,也是一條老路,一側是山壁,一側是懸崖,枯黃的槐樹成片冬眠,死寂沉沉。有一點吃力了,彎彎曲曲,爬過去,來到一處制高點。這裡與山頂還有兩公裡的路程,上去的路陡峭起來,本能意識到,下一步的登攀更為艱難。索性休息,放松緊張的情緒,以美好的心情期待另外一次的出發。不經意間看了一眼中條山,豁然開朗了,剛才一直埋首上山,忽略了山體本身,休息空隙,有了閑情,放眼群山,唏噓不已。在山下,感覺不到陽光的明媚,山澗靜谧,野兔的慌忙逃竄和細碎的聲響,湊過來幾分陰森。上了山就不同了,可以感覺到陽光的存在,山體的不規則形态,陽光不能一本正經地塗抹,因此,眼前的山有了明暗,産生了陰陽。一塊巨大的山體,很像山水畫家的大筆潑墨,濃淡中的象征,無形與有形的語言,清晰可感。山後的山,渺茫成一首低音的樂曲,頹廢的情緒替增着真實的悠遠。還有山峰與山峰間寬闊的空間,虛幻、朦胧,可以放得下這個世界所有的想象。屢次到永濟,這是第一次真誠的凝視。山上眺望,體會到中條山的奇崛、瑰美,雄大、頑強。據說中條山的“中”,與不遠處的華山的“華”,組成了“中華”—幾近地動山搖的名字。這是一個民族的開始,是我們生命的起點。
伫立時分,心中有了波瀾。調整好情緒,挪動雙腿,繼續前行。這是上山的最後一段路,更陡峭,更狹窄,更崎岖。為了安全,我們以樹枝為手杖,亦步亦趨,時而直行,時而左右彎曲,翻越了最後的山頭。山上平坦一些,穿過一段密集的灌木林,經過一處高崗,就與栖岩寺磚塔相望了。大面積的陽光灑滿山頂,天空湛藍,視野通透,五層磚塔在山野間俯視四野,沒有語言,卻覺得滿腹經綸,不卑不亢,能體會到絲絲謙和。我走到磚塔旁,面對灰白色的牆體,看到了時間的流動、歲月的盈虧。磚塔下是一片平坦的空地,雜草肆虐,掩蓋不了它的寬闊、筆直,冷寂日久,昔日的鐘磬隐隐可聞。
這一片空地就是栖岩寺遺址。栖岩寺,原名靈居寺,建于北周,興在隋初。隋文帝多次住跸靈居寺,屢屢賜贈宮中珍寶,外國進貢的“瑪瑙盞”就是其中的代表物品。公元601年,隋文帝60歲,成竹滿胸,舍我其誰,改元仁壽,寓意“仁者壽”。下诏書,向全國八十州賜舍利,要求各寺廟在當年十月十五日創建浮屠供藏。至今還在我們眼前聳立的磚塔就是最初的舍利塔,殘了,再建,塌了,再扶起,一年複一年,頑強地立于中條山頂。據傳,建塔時漫天紫煙,朵朵蓮花,菩薩形象,若隐若現。隋文帝大悅,将靈居寺更為栖岩寺。為記載建塔時出現的祥瑞天象,隋文帝命司法書佐賀德仁撰文,刻石記頌。碑文古雅、華麗,書法清勁、超邁。石材選擇,别出心裁,以籽粒均勻、密集陳布的石料刻碑,甫一豎立,風靡全國,高僧文士啧啧稱奇。這塊碑就是我在永濟博物館未能一睹真容的“魚籽碑”。
隋文帝點燃的栖岩寺第一縷香火興盛了很久、很久。離磚塔一裡之遙的塔林,述說一切。我站在磚塔一側,向塔林眺望,尖尖的塔頂,失去塔身的塔座,高矮的塔影,與我身邊的磚塔遙相呼應。我位于其間,感受到一種強大的力量。
“大唐栖岩寺故大禅師塔”在那裡,自然,塔銘、塔銘的消失之地和發現之處也在那裡。
五
靠近塔林,屢屢寒意漂來。我停下腳步,看着由26座舍利塔組成的塔林,甯靜無邊。
塔林在中條山上沉睡,自唐到清,一直是佛家的聖潔之地。一座塔,就是一個人,一個人,就是一個時代的精神。舍利藏在塔中,是保存,是供奉,是向往。我步履輕輕地進入塔林,看着每一座塔,生于不同時間節點的生命,在這裡彙聚,這是歸途,也是起點。
在塔林中走過,忽而沉思,忽而大腦一片空白,忽而心頭灼熱。有的塔依然挺拔,有的塔隻剩下塔基,有的塔被山土吞噬,有的塔腹背受傷。塔林旁堆滿了建築機械,對塔林的整修已經開始,幾座殘塔的下端,新的雕花正在慢慢開放。
塔林深處的中間區域,緊靠山體,是一座殘破的塔,高度明顯,直徑是其他塔的兩倍。我圍着塔走了一周,在塔的正面,仰首看到一塊凹槽,随着圓形的塔身橫成一條弧線。凹槽中有羅列的磚,最深處是幹土,風掠過,幹土滑出塔身,落在地下。25層磚疊起的塔基,經過一千多年的風吹雨淋,氣喘籲籲,失去了早年的力量。塔基部分,看到了替換的青磚,顯然,搶修工作正在進行。我本能地感覺到,這就是“大唐栖岩寺故大禅師塔”,凹槽就是“栖岩寺智通禅師塔銘”的原來之地。後來的禅師精心保護着它,矢志不渝。漸漸的,圍着它,一座座塔破土而立,一代代禅師依然視其為聖潔之地,虔誠祭祀,真摯禱告,使中條山頂神韻氤氲。戰争、戾氣的政治,存在無盡的邪惡,讓這裡陰雲密布。
好在金屬般的信仰有一種無敵的韌性,好在石刻的文字有着長遠的壽命,時隔那麼漫長的時間,在“栖岩寺智通禅師塔銘”優美的文字中,讀通了中條山頂的迷人故事。■
責任編輯:劉光
栖岩寺訪古,揭開“魚籽碑”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