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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林藝苑兼雙士  漢後隋前有此人

時間:2024-11-08 08:35:29

一、《論學叢劄》拍賣前後的因緣

—兩百年後知己多2001年冬,我從中國國家圖書館善本部鈔錄整理清季學者趙之謙所纂《漢學師承續記》手稿本,當時想進一步追蹤他編纂此書的動機,但遺憾的是未能覓獲有用的材料。沒想到轉年秋間,經當時華東師範大學古籍所所長嚴佐之教授薦舉,我參與了上海崇源藝術品拍賣有限公司的“趙之謙論學叢劄”拍賣專場。《論學叢劄》是趙之謙緻密友胡培系的三十九通信劄原件(其中混入他人信劄一通),而且大部分信件與編纂《漢學師承續記》有關,這讓我興奮不已。與此同時,拍賣公司還與華東師範大學古籍所合辦了“趙之謙《論學叢劄》學術研讨會”,與會專家對這批信劄的文物、書法與美學價值做了充分的肯定,我主要從學術價值方面做了介紹與評價。

後來得知,這批國寶為著名影視演員,日後擔任暨南大學藝術學院院長的張鐵林先生寶藏。《論學叢劄》創下了當時拍賣手劄的最高價,此後明清手劄按頁論價,一路飙升,我甚至覺得自己起到了一點推波助瀾的“意外”作用。

當時我整理的趙之謙《漢學師承續記》已經公開發表,而《論學叢劄》又适時返歸故裡,複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柳曾符先生在研讨會上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趙之謙今年真是交了大運”。趙之謙在給胡培系寫信時也說“要待知己,極少,須一二百年”(第一冊第二通)。趙氏何其幸運,他的話真的應驗了。而我們又何其幸運,成了他兩百年之後的知己!

回到北京後,通過朋友介紹,我與張鐵林先生得以相識,并在他家再次手擎面摩地仔細敬賞了《論學叢劄》原件,他非常慷慨地贈我全套高清晰照片。現鐵林兄将正式影印出版這批秘寶,以供學界與藝林研究,命我寫些說明文字,我當然非常樂意,故先叙述此事的前後因緣如上。

二、趙之謙其人其事—不幸國中不幸人

趙之謙(1829—1884),字益甫,号撝叔,亦号梅庵、悲盦、無悶等,會稽(今浙江紹興)人。鹹豐九年(1859)舉人。四上禮部不第。後分發江西知縣,初權鄱陽,繼權奉新、南城,卒于官。用今天的話來說,到累死在任上,他還是個未扶正的代理縣長。

趙之謙的一生,極其艱困曲折。他6歲學古文9歲學詩,10歲潛心宋學,12歲時第一次鴉片戰争爆發。14歲,母章氏病殁。15歲,兄為仇誣,以訟破家。17歲,從山陰沈複粲(1779—1850)學金石。19歲,娶妻範璥,家貧,開館授徒。21歲,中生員。22歲,與胡培系同入缪梓幕中,是年太平天國起事。25歲,父松筠卒。31歲,鄉試第三名中舉。來年太平軍陷杭州,缪梓戰死。八月,英法聯軍入侵北京,火燒圓明園。33歲,客溫州、瑞安、永嘉、章安。翌年客福州,女蕙榛夭,十月妻範氏卒。35歲,春間入京,參加恩科會試不第。37歲,再試未售。38歲,歸紹興故裡。四十再客京師,三應禮部試不第。41至43歲間,客杭州、溫州、北京等地,四應禮部試不果。44歲,決意放棄科舉,以“國史館謄錄議叙知縣”分發江西,委分辦省志局差,修《江西通志》,是年娶休甯陳氏為繼室。49歲,《江西通志》成。50歲,權鄱陽縣。52歲,客南昌,輪委,翌年秋赴奉新任。56歲,權南城,三月繼配陳氏病卒。之謙亦因勞頓過甚,肺氣腫哮喘發作,竟至不起,十月初一日,卒于南城官舍。遺柩由故舊醵資護歸,營葬于杭州丁家山。

此可知趙之謙一生,家業不振,糊口為亟,科舉屢挫,仕途不順,南來北往,颠沛流離,正他所謂“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而當時的清王朝,經兩次鴉片戰争與太平天國的沉重打擊,内憂外患,命絕一線。對于趙之謙來說,個人的不幸與國家的不幸,可以說是相重相疊,厄運連連矣。

三、趙之謙著書、搜書、編書與刻書活動——等身著述是一流

趙之謙以繪畫、書法與篆刻名世,世人皆知,而少有人知道他還是一位著述等身的重要學者。之謙天禀環異,好學深思,過目不忘,凡經史百家,無不博覽旁通,得其款要。20歲以後,求學于缪梓,凡兵農錢穀諸大政,若鹽策、漕儲、郡縣之宜,律令之要,其委曲繁重者,皆能通之,文牍老吏,歎為莫及。趙氏“平生學問治術,皆以空言為戒”,因此他的學問不是呆闆的紙上死學問,而是在現實中得到實踐的活學問,這與端坐書齋的著述家有着天壤之别。

趙之謙一生著述豐碩,小學方面有《六朝别字記》一卷,收自碑刻等俗字約六百個,頗為精審别辨。史部有《國朝漢學師承續記》《補寰宇訪碑錄》五卷、《失編》一卷,共收錄一千八百餘條,以補孫星衍、邢澍合纂的《環宇訪碑錄》之不逮。又《明末張忠烈公年譜》一卷,為明代忠臣張煌言的《年譜》。他參與了《江西通志》一百八十五卷的編纂,出力尤多。又有《勇廬閑诘》一卷,為介紹鼻煙與鼻煙壺之作,分“原始”“正名”“釋器”“綴辭”四部分。《章安雜記》一卷,凡碑石書法,詩文花草,逸聞趣事,多載其中。《二金蝶堂印譜》是他的篆刻作品選印本。詩文現存有《悲盦居士詩剩》《悲盦居士文存》《悲盦居士四書文》《悲盦家書》等。[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接省中信,知已于十三日動身,則此時已到津矣。寄許益老物兩件,望轉詢朱觀察一聲,有無寄去。宣紙速寄來為要,因有人帶二千餘張來。近日此人尚病,不能出門,故以速為妙,遲則礙銷路矣。如寄處難覓,可到阜康号一商,或晉義棧内孫廣泰号内郭攀魁兄處商之,均可頃到。阜康知将發信,特草泐數行,即惟察入,順請曉兄安。弟謙頓首。三月十七日。天津針市街有趙曉邨寫其作畫,請以伯遲為字,不可打渾也。钤印:崇本堂藏劄(朱)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正月十三日手書已到,而魏氏書目未來,萬望檢出寄我。西老處有一函,祈轉緻。報捐事忙碌忙碌,有所獲否?念念。續記序錄一篇奉上,求鑒定。金氏朝制考亦鈔得,具書别紙。說文說解讀本乞命虎侄錄一分,将教兒子讀之,其實不過希冀心重而已。(不能望其繼志述事也)。弟謙頓首上。子繼兄長大人。钤印:張氏藏劄(朱)半醒生(朱)趙之謙一生始終從事而念茲在茲的是收集編刻《仰視千七百二十九鶴齋叢書》,他數十年如一日,搜訪編校,共彙輯六集四十種,所收多自宋至清名家著述的孤本單篇,為後世保存了大量的珍籍孤本。

由此,我們可以說趙之謙是一位文字學家、史學家、方志學家、金石學家、當代學術史家、掌故學者、詩人、編纂與典藏學家,是隐藏在書畫篆刻行裡的大學者。他一生求學的精進與執着成果的豐碩與獨到,就是把他放在學人林立的乾嘉時代,也不會落入二流。

四、《論學叢劄》與《漢學師承續記》的關系_漢學明道救世人

清代同治元年(1862),正值盛年的趙之謙,遭遇人生至痛,幼女與愛妻同年喪亡。他萬念俱灰,意志消沉,刻“悲盦”印,稱“家破人亡,更号作此”。

流離悲怆,家國多故,更使他對百姓疾苦與家國命運,抱有深深的隐憂與熾熱的關懷。本着救世振俗的目的,趙之謙從此年起開始編纂《漢學師承續記》。

我們知道清代學術界的主流是漢學(考據學),嘉慶時學者江藩(1761—1831)編纂有《國朝漢學師承記》十卷,對清代漢學進行總結、表彰與評價。趙之謙20歲後轉治考證之學,此時漢學已經走向衰微。随着太平天國運動被鎮壓,之謙認為整個官場與民間,理學與心學沉渣泛起,寡廉鮮恥。他在給友人的信中稱:“江西官場,昏昏悶悶,人獸一關,人絕獸活。”“今日方知作官之術,不出‘卑鄙無恥’四字,斷非我輩所能”。趙氏在《論學叢劄》第一冊第二通中也認為:

數年來心學之說複起,愚者既奉為準的,死守成規。智者得以飾非拒谏,亦轉相附和,恐從此讀書種子絕矣。幸有後死者,此記不可不續,續則求兄助我,并多助我。此事關系二千餘年氣脈,不可不急。……桐城一派所以鄙陋如斯者,坐不讀書,且其師法全在“避實擊虛”四字,則不能不為心學,否則處處隔礙。其所為心學,又不過借作門面,以為抵當衆口地步,并不能深用功。此派盛行天下,遂多陋儒,陋儒多,天下遂多名士。故弟于衆稱名士者,即避而不敢見。[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諸位兄長賜覽:弟十七日啟行,一路尚稱平順,刻下已抵蘭溪。前因徽郡告警,師拟即赴威防,嗣得探以周參府督兵,前進布置已密,似可無慮。現即赴常防,今日見舟自常來者,雲江西賊氛稍靖,則又無妨,想不久仍須省耳。胡侍衛一軍刻已到浙,現經中丞劄赴徽州,子謙可仍同去否?念切。家信一望付去,雙兄想早歸紹矣。率泐,即請道安。餘另字閱後付丙。弟謙頓首。廿一日。钤印:崇本堂藏劄(朱)安徽績溪胡氏,自宋以來,家學源遠流長,在清代更是代有達人。《清儒學案》設有《樸齋學案》,稱“海内論家學之盛,于鄞縣萬氏、元和惠氏、嘉定錢氏而外,績溪胡氏實為後勁”。趙之謙在缪梓門下時,曾與胡培系為同門密友。培系(1813—1888),字子繼,号塢霞,從其族兄培翚學,以歲貢生為甯國府教谕。著有《儀禮宮室提綱》《十年讀書室文存詩存》等。在談到與培系交往的舊事時,趙之謙在《漢學師承續記·胡雲林先生》中說:

之謙與培系同受業先師溧陽缪君之門,求其先世行誼至悉,時方馳意禅說,好談清虛,自識培系,得聆緒論,管穴之窺,實啟此日,忽忽二十餘年,精神遐漂,摩研編削,迄無闡繹,然于先生竊有私淑艾之志焉。趙之謙私淑金紫胡氏之學,與胡培系在學術觀點上非常一緻,他在給胡氏的信中稱“《續記》人不下六十,而君家為大宗,其盛甲一代矣。”(第一冊第五通)《續記》殘稿中收有胡匡憲、秉虔、秉元、培翚、廷绶諸人,都是績溪胡氏家族重要的學者。從《論學叢劄》可知,趙之謙編纂《漢學師承續記》的同時,胡培系也正在研究《儀禮》與《大戴禮記》,兩位好友互相提供資料,切磋問學,督促鼓勵,其情極為感人。

趙之謙對自己的為學次第與治學取向,在《論學叢劄》第三冊第三通中也有相當清晰的論述。他說:

弟少事漢學,十歲後潛心宋學者七年,今複為漢學。竊謂漢、宋二家,其原則一而流則殊。康成諸公何不嘗明理道,周、程、朱子何嘗不多讀書。流極既衰,乃有木雕泥塑之考據,子虛烏有之性命。此類為二家作奴,恐亦在屏逐例,吾輩不必效之,但當畫在我而已。此可知趙之謙的識見,遠高出當時一般學人之上。這些信劄中,對清代社會與學術風氣、學界人物等,也多有評骘。如他說“近複見翁覃溪校定《大戴》目錄手稿,似已刻其文集中者。此公不學,而好為謬論,弟深惡之”(第二冊第七通)。翁方綱學宗理學,在金石書法方面有卓荦的貢獻,但在經學方面,造詣平平,故為趙之謙所厭惡。之謙還斥責當時名流“未見《說文》部目,便罵宋人不識字,一肚皮八比本領,便推大作家,東西南北,所在多有。平心而論,向者姚鼐、方東樹一流,其出不為無因,未必喪心病狂至此極也”(第二冊第八通)。因為是友朋間的私信,故完全不必隐諱,敢言人所不敢言,有一種擊中要害、痛快淋漓的感覺,這是讀一般學術著作所體會不到的。

當時正值趙之謙盛年時期,而信中探讨的又是他興味濃甚的學術問題,故言之有物,語意充足,氣脈流動,揮灑酣暢,下筆如流,一氣呵成,書信内容與書法藝術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即使置于趙之謙各類書法作品中,也是上乘之作。因此,這批信劄的公布,對于研究趙之謙學術、書法、晚清學術史與社會史,都有着重要的學術價值與意義。

以上我們對趙之謙一生的學行,以及《論學叢劄》的價值做了簡略的論述,他一生的遭際,留給我們太多的回味與感慨!

趙之謙四上禮部不第,是因為他認為八股文如同演戲,甚于焚書坑儒。所以他按自己的思想答卷,竟然“次場經藝貪用緯書子史,緻主司有不識之字三十餘”,當然就隻能落榜。如果他規規矩矩套寫八股文,應該早就飛黃騰達,不至于屢戰屢敗了。

如果趙之謙能夠谀事上官,貪财行賄,也應該能謀得肥缺,及時升遷。但他“平生之謬在傲上,而不淩下,以此做官誠相左”,這導緻他所任之地,都是“民情瘦極,書吏瘦極,差役瘦極,非沖、繁、難三字缺,實瘦一字缺”的地方。所以窮其一生,徘徊下僚。如果趙之謙就心甘情願地畫畫、刻印、賣字賺錢,也不至于如此艱難,但他在《二金蝶堂印譜》中自題“令我一生刻印、賦詩、學文字,固天所以活我,而于我父母生我之意大悖矣”。他的人生目标是走仕途、立功業、報國家、顯父母,但他孤傲不群的性格,與官場格格不入,故難以宏圖大展,終困頓以沒。

如果趙之謙家族,稍微順諧一些,他也不至于如此。可是他的母、父、幼女與愛妻,都早早撒手人寰,繼配陳氏,也早他而亡。兄長又不善治産,養子逼死人命,惹下大禍,之謙四處奔波,疲于應付,終身為家事所拖累,少有喘息之時。

如果趙之謙放棄金石碑版的收藏,放棄集刻《仰視千七百二十九鶴齋叢書》,那麼他也會相當裕如,但他甯願節衣縮食以椠行書籍,所刻之書在今日看來多具有搶救文獻的性質。

趙之謙一生之不幸,可謂至矣!但世上少了一位驕奢淫逸的貪官和賣字鬻畫的匠人,而多了一位風格獨到、承前啟後的書畫篆刻大師,多了一位學通古今、著述等身的一流學者,多了一位風骨铮铮、孝悌悲懷的末世豪傑。由此而言,趙之謙又是何等幸運,我們又是何等幸運!

責任編輯:劉光

[清]趙之謙行書信劄紙本崇本堂藏釋文:前發書後即儗赴省,而酷暑困人,泾熱上蒸,痰疾壅于肺鬲,緻右耳聾,左耳亦大鳴,不敢觸暑出門。今日稍可,而痰壅如故,尚須調治,大約須出月方能至杭州。晤曹丈時煩為道達,練溪兄處即将弟書示之,恕不另函矣。此惟道履多吉。弟謙頓首。子繼大哥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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