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承堯先生一生盡财力和精力大量收羅徽州古籍圖書及繪畫書法作品,特别是對本土的新安畫派,他集收藏、研究、鑒賞于一體。作為國學功底深厚的士大夫,許承堯精詩詞、工書法,在近代詩壇書苑以其獨特的詩詞和書法成就也留下非凡印迹。因此在他收藏的書畫上多留有題跋,或是交遊甚密的畫家作畫,許承堯題詩,詩書畫交融合璧,同時見證許承堯與黃賓虹等書畫大家的情誼。或是許承堯對藏畫缜密考證、體悟評價,留下珍貴史料。現選取館藏許承堯藏畫中部分代表性題跋作品,探究書畫大師們曆史故往,感悟中國傳統文人的國學修養。
一、許承堯題跋與黃賓虹、張善子等書畫家的交往
中國的題畫詩曆史悠久,萌芽于六朝時期,成熟于唐代。至明清時期達到繁盛,文人士大夫紛紛追求詩書畫的完美結合,達到“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境界,成為中國書畫藝術的一大特點。傳統的士大夫往往是集詩、書、畫于一身的藝術家。許承堯是清末民初著名詩人,著《疑庵詩》《疑庵詩續集》等,後人稱道:“疑庵詩,風骨高秀,意境老澹,皖中高手。”〔1〕
作為曾經的清代翰林,他畢生用詩詞記錄他的時代、他的生活,抒發憂國憂民之情、縱情山水之樂、隐居閑适之愉。同樣在民國書壇上,許承堯的書法以他深厚的傳統功力,金石味與書卷氣兼得,獨樹一幟。他的隸書吸取了“漢碑的沉雄博大、蒼茫古拙的氣勢,并融進篆書的筆意,回轉曲折,方圓兼施、遒勁俊逸、端麗豐滿,于沉厚高古中流露出天機隽逸的意趣”〔2〕。晚年,許承堯又以隸書筆法入楷,他的楷書又呈稚拙古雅氣象。他與黃賓虹、張善子、張大千、汪采白等畫家交遊頻繁,經常是畫家作畫,他題詩記事,這樣的作品很多,給後人留下了珍貴畫面和史料。
安徽博物院館藏黃賓虹《秋村暮霭》圖軸,紙本設色。立軸。縱長81.4厘米,橫寬38.8厘米。圖繪危峰柱立,移遊雲海。山下野村隐于林間。崗台平坦,有石階斜上,壑壁臨淵無底。此圖布景空幻,造像詭絕,為黃賓虹中年時期作品,風格承元畫及新安畫派筆意。
圖右上角自題“秋村暮霭,趙今穰清麗之筆。瑟爽多宜煙雲景,似當法巨然為合也。黃賓虹”。钤“黃質之印”印。圖左上角許承堯題七絕一首:“小試刀牛鬓漸頒,泳遊雅興未全删。村村父老同扶杖,自坐棠陰看好山。題奉前令君,丹生先生清鑒。疑叟許承堯。”钤“疑盦”印。
許承堯的這首七絕詩題跋,诠解畫意,從藝術的角度贊賞了黃賓虹繪畫藝術,認為這樣的作品對黃賓虹來說隻是“小試刀牛”。“自坐棠陰看好山”意蘊寄情山水的情懷。
許承堯和黃賓虹堪稱莫逆之交,他們是同學、同鄉,更是一生摯友。他們對徽州文化有着共同的認同感和使命感,在詩歌、書法、繪畫、考古、文物鑒賞方面有着共同的愛好。黃賓虹雖出生于浙江金華,但祖籍歙縣,是徽商後代,也成長于徽州,自稱“黃山山中人”。黃賓虹年長許承堯9歲,但他們一起問學于有“江南大儒”之稱的汪宗沂(1837—1906)。汪為清代名臣王茂蔭(1798—1865)女婿,一生淡泊名利,志在教書育人興國,執掌三家書院,講授經學史論,著述頗豐。汪宗沂又是與時俱進的學者,曾與新文化運動主将陳獨秀(1879—1942)友好交往,接受了新思潮。汪宗沂的學識和思想對許承堯、黃賓虹産生一定影響。1904年,許承堯中進士,成為“末代翰林”,但他是接受新思想的翰林,秉承“教育救國、開啟民智”的理念。1906年,許承堯告假返鄉創辦新安中學堂和紫陽師範學堂,聘請當時已加入革命黨的黃賓虹、汪律本(汪宗沂之子)等為教習,并一起秘密組織“黃社”,許承堯撰寫了黃社的社盟“遵梨州之旨,取新學以明理,憂國家而為之”。名義上紀念思想家黃宗羲,實際彙聚有識之士進行維新革命活動。後因黃賓虹為革命黨人籌措經費、私鑄銀元被告發而出走上海。從此黃賓虹走上藝術之路。這段經曆是許黃二人早期交集重要片段,說明他們志向相投。許承堯于1924年歸隐故裡後,兩人的交往主要是對徽州文化的收藏保護以及研究方面。在《黃賓虹文集·書信篇》共收錄書信661篇,其中66篇是寫給許承堯的,大部分是關于書畫藝術的探讨,其中就有對“新安畫派”的收集與研究的交流。新安畫派領軍人物漸江的代表作之一《曉江風便圖》就是在黃賓虹介紹下,由許承堯出資500銀元從上海的徽州商人手中購得。黃賓虹在上海發現了漸江的畫,緻信許承堯:“近肆上又見漸師畫,上款嶽生,有江永凝題,力不能緻,姑待之。”〔3〕。許承堯發現漸江等人的畫也都是及時告知黃賓虹,黃賓虹立即回信:“漸師畫是否真、精、新三字赅備?天幅如何?有題跋多少?念念,索價若幹?”〔4〕,其熱切之心昭然。許承堯在徽州收集、研究新安畫派,黃賓虹利用他與當時書畫界廣泛交流,對新安畫派的傳播推廣也起了一定作用。他及時把外界的信息傳達許承堯:“鄭慕倩蘭竹,清勁如其人,甚罕見,近全世界鑒家盡告知。昨有瑞典圖書館主任喜仁龍者,酷愛鄭畫,謂新安派為世界第一高品,江浙名家皆所不及。”〔5〕鄭旼,字慕倩,也是新安畫派主要畫家之一。可見新安畫派在黃賓虹和許承堯的收集、研究和傳播下,當時已經在國内外畫壇産生了不小的影響力。許承堯在主持編修《歙縣志》時,也采納黃賓虹的建議,将“徽州收藏”作為重要内容,載入“拾遺”一編,這在地方志編修中是不多見的。後人認為新安畫派的研究和資料收集就是從許承堯和黃賓虹開始的。
許承堯對黃賓虹書畫也是推崇有加,甚至不惜與當時的大家張大千等人作對比,在《憶賓虹》文中寫道:“近代畫家,劬學者鮮如蜀中張善子、大千兄弟,畫絕工,恨無文學潤色之……唯吾鄉賓虹老人,終身治畫,詣極矣。又終身治古文奇字,多識周秦制作,亦卓然成一家,求之近代畫師,實未見其偶。”在許承堯眼裡,黃賓虹的畫不但“文”,還有“質”,可謂“文質彬彬”,并具有金石氣,卓然超張大千、吳昌碩之輩。足見許承堯對黃賓虹繪畫藝術的的高度贊賞和獨特眼光。黃賓虹八十壽誕時,許承堯作詩雲:“昔聞黃子久,以畫得成仙,……望遠勞相念,登高或可呼。君真黃石侶,我亦赤松徒……”〔6〕兩人可謂心心相惜,一生摯友。
安徽博物院館藏一幅張善子繪《許承堯造像圖》,許承堯在此畫像圖上三次題跋,留下許承堯與張善子交往的珍貴史料。蒼松修竹下,許承堯着白衣,雙手籠袖,眼光平視,怡然自得坐于山石之上。臉部用明暗法,衣裳則線描。張善子題“疑盦先生六十二歲造像”钤“善孖”“虎癡”二印。許承堯自題詩“善子真相愛,招吾入畫圖。黟山松石側,不惜著頑夫。古意籠衫袖,秋涼潤發膚。此中知樂甚,宜汝色華腴。乙亥孟秋善子為餘造此像,神似而貌微豐,髯微白,戲題之”。許承堯認為除了畫得略胖些,胡子略白些,神态還是很像的,體現了張善子的寫實功夫。同日許承堯又題詩雲:“瓯香覆桮面,老醜無可諱,從君筆下過,頗似帶虎氣(善子善畫虎)。怪偉似昌詩,閑健小好事,未能逃人境,闬門且兒戲”。同日再題:“乙亥秋初疑翁清涼台題字路旁。”清涼台為黃山一景。作此畫時為秋,這年冬,許承堯又題詩雲:“矯矯蒼松,下有稺竹,蒼松愛竹,嬉娛空谷。是年冬又題。”足見他對這幅畫像的喜愛之情。黃山是許承堯一生所愛的家山,曾作黃山詩數首。蒼松修竹是中國傳統文人情操所寄之物。張善子作此畫像圖,是一幅傳統士大夫隐居家鄉山水間,寓意蒼松之堅貞、修竹之胸懷而遺世獨立的精神境界。
張善子(1882—1940),四川内江人,原名正蘭,改單名澤,字善子、善孖,号虎癡。張大千長兄,曾任上海美專教授,與黃賓虹等同事,繼而與許承堯成為好友,常至黃山寫生繪畫。許承堯皆有接待交流。張善子以畫虎著稱,兼工山水、花鳥,人物畫極少。能為許承堯作畫像,可見他們之間交誼。張善子、張大千尤愛黃山,“二張”的書畫成就聲譽海内外,“今蜀中士善子、大千兄弟出,畫各傾海内外,海内外名知畫者,殆無不知有二張君”〔7〕。許承堯對“二張”關于黃山之美的摯愛與傳播,更是贊賞有加:“二張君亦數數遊黃山,愛山甚。其為黃山作,藐然高舉,踵前哲而高大之。善子更抱畫适南溟,欲以流播黃山之美,緻力尤勤矣。夫二君之畫能得黃山之情,神理與山合也。”〔8〕張善子1940年過世,許承堯甚悲,作詩吊唁:“五倫中有友,我愛大風堂。此意追三古,君名重八荒。寫山常足繭,闵難久神傷。尚剩孤飛翼,流沙道路長(謂大千)。”〔9〕張善子許承堯造像安徽博物院藏二、題跋中的新安畫派史料
許承堯1924年辭官歸隐故裡,後傾其所有,搜殘聚珍十餘年,在故裡唐模檀幹園,集中收藏,稱“檀幹書藏”,藏品種類齊全,有敦煌寫經、曆代名人字畫、圖書、碑拓、古董等,這些收藏是許承堯留下的珍貴曆史遺産。同時他又是方志學家、文獻學家,對徽州地域曆史研究深入全面,因此他在鑒賞收藏書畫時,對書畫家的曆史掌故作梳理考證,尤其對新安畫派作品及史料的收集和研究用心頗多,很多珍貴史料體現在其題跋之中。
以明李永昌《山水圖》許承堯題跋為例。
明代李永昌《山水圖》,絹本,設色,冊頁。縱長25.2厘米,橫寬16厘米。三頁為圖,一頁為題跋。三頁分别為《雨山林溪圖》《高士閑坐圖》《疏林草亭圖》。三圖皆無具體年款,僅于圖左下或右下角壓钤“周”“生”連珠印。
許承堯作了整頁長篇題跋:
康熙《徽州府志》:李永昌,字周生,休甯皂莢樹下人,善書畫,與董思白齊名,思白雅重之,畫今不可多得。其所書匾額,邑中多有存者。片紙隻字争珍惜之,如董筆雲(趙吉士)。
《無聲詩史》:李周生,儀觀都雅,工書畫。書宗董華亭,可與吳翹相伯仲,畫仿元人。饒有士氣,家固素封,而亦好事。崇祯丙子,餘參中府軍事,周生過出三代尊罍,洎所藏書畫示餘,俱備精好。其冠上綴漢玉二枚,雕琢精雅,神采陸離而奇瑤也。有詩四卷,名曰《畫響》,音調清越,皆闡揚畫理者(姜紹書)。
《畫徴錄》:汪之瑞,字無瑞,休甯人,氣宇軒昂,豪邁自喜。土苴軒冕,有不可一世之概。善山水,以懸肘中鋒運渴筆焦墨,多麻衣荷葉皴,愛作背面山。酒酣興發,落筆如風雨驟至,終日可得數十幅,非其人望望然去之,不愧為李周生高弟也(張庚)。
胡積堂《筆嘯軒書畫錄》:李周生山水二軸,一絹本,大幅,為知微詞大作,自題“小重山”,詞雲:青山幾疊墨花輕。煙雲生變滅,樹蒙茸。數間茆屋傍幽泓。人迹絕,高卧快閑情。風浪盡堪驚。峰頭尋鹿冢,訂詩盟。披圖何必策筇行。采新茗,拾葉自家烹。一紙本,小幅,丁醜中秋後一日作,自題雲:董宗伯雲宋人畫皆刻畫不須學,元黃子久始以畫為寄作,文人前茆所當留意。則餘此幅寄者,宗伯若在,不知以為如何(胡積堂,字琴生,嘉道時黟縣人)。
黃賓虹秋村暮霭圖軸81.4cm×38.8cm紙本設色安徽博物院館藏按:周生畫極難得,生平所見隻汪舊翁藏一幅,但署名無題字。舊翁殁後,不知流轉何所矣。此冊為隆阜戴生伯瑚家舊藏,原七葉,餘留其三,以不疏園舊寫,戴東原遺著經考附錄二冊報之。伯瑚,東原後人也,經考附錄已刊入東原全書中,餘所藏乃發現之祖本。辛巳春初疑翁于滌玄草堂。時年六十有八。钤“承堯”印。
此篇題跋達678字,足以說明許承堯對李永昌畫作的重視,不惜筆墨把有關《徽州府志》《無聲詩史》《畫徴錄》《筆嘯軒書畫錄》上有關李永昌的資料全部節錄。對李永昌的籍貫、書畫風格和源流、詩詞,以及與汪之瑞的師承關系、畫冊的流傳經曆進行了梳理記錄。觀者可以清晰地了解新安畫派發展脈絡,是珍貴的新安畫派史料。
李永昌,字周生,号黃海、瑞墨齋,休甯人,主要活動于明崇祯元年(1628)至清順治元年(1644)之間。家境殷實,多藏古物;遊曆甚廣,善于書畫。詩亦超邁,著有《畫響》。書法學董其昌,并與之過從。畫近宗黃子久,遠追董、巨、“二米”等南宋元明諸家,筆墨簡遠逸邁,風格蒼勁高曠,氣勢雄秀。李氏作品分粗細兩種風格,凡細皴淡染者,皆百十遍乃成,比如冊頁中的《雨山林溪圖》繪江南雨後青山,用米氏點法,層層點染,深厚蒼郁。而《疏林草亭圖》就是他粗筆一路的作品,枯樹、平崗、遠山、孤亭,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用筆粗放,皴染簡潔。“新安四家”之一的汪之瑞出其門下。後人把他與李流芳、程嘉燧共稱“天都畫派”,認為“天都畫派”是孕育“新安畫派”的溫床,在藝術上兩者是一脈相承的。因此李永昌被稱為“新安畫派”先鋒人物。
新安畫派興盛于明末清初,以“新安四家(漸江、汪之瑞、査士标、孫逸)”為主要代表。其中以漸江執牛耳,程邃、戴本孝、鄭旼等為骨幹,他們團結了大批的新安地區畫家,政治上不求進取,離垢避器。藝術上秉承宋元山水,用倪黃之技法描寫家山,于渴筆焦墨透出冷峭剛健的品格。同時又師法自然,另辟蹊徑,廣采博取,自成一派。這一時期徽商興盛,新安畫派給徽州地區書畫藝術帶來一片繁榮,同時追随徽商,新安畫派也覆蓋至揚州等周邊地域。至清嘉道以後,随着徽商衰落,畫家失去了經濟依靠,畫藝無人傳承。新安畫派随之衰落,終成史迹。
到清末民初,社會發生了巨大變革,從徽州走出去并接受了近代思潮的影響的一批書畫家如黃賓虹、許承堯、汪律本、汪采白等,再一次舉起新安畫派的大旗,在清末的藝壇上又掀高潮。其中許承堯對挖掘、收藏、保護、研究新安畫派尤其專情。他首先從漸江畫作和藝術開始,他認為“漸公首創新安派,宗法倪迂是本師”〔10〕。漸江墓在歙縣城西西幹山,亦因年久失修,面目全非。1934年,許承堯與友人發起重修漸江墓,并重修、新建墓地附近的披雲亭、經藏寺、長慶塔等景觀。在《歙事閑譚》中輯錄了如許楚、漸江、鄭旼、黃生、程守、程邃等17位遺民詩人,其中不少是新安畫派畫家。許承堯畢生收集、收藏了新安畫派及與新安畫派有關聯的天都畫派、黃山畫派、金陵畫派等畫派作品千餘件。20世紀50年代初,其收藏捐贈安徽省博物館(安徽博物院前身)。許承堯對新安畫派的收藏和研究,可謂功莫大焉。
[清]李永昌山水圖冊25.2cm×16cm×3絹本設色安徽博物院藏注釋:
〔1〕汪辟疆撰,王培軍箋證《光宣詩壇點将錄箋證》,中華書局2008年版。
〔2〕許宏泉:《民國歙人書家概述》,《書法之友》,1997年第5期,第8頁
〔3〕黃賓虹:《黃賓虹文集·書信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第149頁。
〔4〕同上。〔5〕同上,第147頁。
〔6〕許承堯:《疑庵詩》,黃山書社1990年版,第346頁。
〔7〕徐大珍、汪慶元:《許承堯未刊稿整理研究》,安徽美術出版社2017年版,第85頁。
〔8〕同上。
〔9〕同上,第122頁。
〔10〕同上,第124頁。
(作者單位:安徽博物院)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