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斯白水
(一)
周良主編、由20世紀評彈藝術家“群體‘述’著”、經過“集體整理”而成的《藝海聚珍》一書,筆者對它已摯然擁有10餘年持久如一的閱覽、研讀、深思,且将之當作了自己精神食糧中最重要那一部分——有關評彈藝術及其史、論範疇與評彈美學思想方面——不可或缺的“至愛親朋”。
曾幾何時,以讀者的角色兼學子的身份,愛不釋手而捧握且窮覽《藝海聚珍》的我,好似進入到近乎癡迷、直奔發燒的“一級棒”狀态。因為,即便是枕邊、案頭,都會有它的親切來陪伴我度過閱讀時光,而彼時彼刻的我,或極度認真地研讀書中那些明白暢曉的持論闡述,或非常仔細地爬梳書中那些明暗現隐的曆史線索,或十分好奇地審查書中那些明朗可辨的藝術譜系,甚或,我還要一絲不苟地校訂書中那些不慎出錯的标點字詞。此外,我更是一字不拉、逐文逐句地把該書中蔣月泉、楊振雄、徐麗仙這三位評彈藝術大師的“談藝錄”,全部打印、保存在了自己特建的電腦文檔裡。于是,筆者在《藝海聚珍》中的那些評彈藝術家所論及的欣賞樂趣和他們可貴的人生智慧之精妙氣息籠蓋下,往往會情不自禁地闖沖到——陶陶然、忘乎所以,醺醺乎、妙不可言,笃笃哉、樂至解憂——這般如此的地步!
(二)
多年來,筆者時常醉心拜伏于——彈詞藝術大師周玉泉評彈人生的傳奇故事、姚蔭梅論述全面的獨到看法,蔣月泉有關唱法的高超之論、徐麗仙勇于自責的“疙瘩”之說,每每在讀後,就馬上提筆記寫哪怕隻語片言的感想觸動;筆者極其喜歡鐘愛那——評話藝術名家張鴻聲坦率直白的一腔心言、吳子安見識拔群的辯證觀點,金聲伯斤斤而于妙得的巧嘴、吳君玉急急而于促進的改革,剛剛才念畢,即趕快跟随思考蘊與話中弦外的藝術含義;筆者還十分服膺着——藝術家精進的不二法門,如:張鑒庭沖天喊地的情動于中、胡天如難能可貴的多才多藝、尤惠秋謙虛謹慎的求新上進,默默地看完,便經常暗自佩服他們可敬可嘉的進取精神,以及評彈作家精到的文學創作,如:陳靈犀揮筆絕雅的“一隻鼎”、邱肖鵬勤奮多産的好作品、張雪麟創作名篇的《董小宛》,靜靜而閉卷,則不斷悉心揣悟其中資之能鑒的章法文趣……
而檢索我本人對于評彈文化出版物的記憶印象,可以說:《藝海聚珍》堪與吳宗錫編撰的《評彈文化辭典》,一并合稱“評彈藝術百科全書”之美學雙璧。隻是,前者側重于彙總評彈藝術界現成已經擁有的定型公認了的百科知識,後者則關注體達評彈藝術家以身心藏存着的活化原生态的藝術精氣神。
《藝海聚珍》書影(三)
周良主編在《藝海聚珍》一書的後記部分,開宗明義,指出了這本書創意上史、論結合的三大主題:藝術性、時代性、傳承性。據周良所論:“收集在本書中的藝術經驗談,是一份寶貴的藝術财富”(《後記》,第593頁,本處及以下所有引文均出自《藝海聚珍》,故隻标明題目、頁碼),這是指——反映“論部主題”核心的——藝術性;“這些材料,都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總結寫成的。反映建國以後評彈藝人的思想、文化、理論水平都提高了”(同上),這是指——體現“史部主題”精髓的——時代性;評彈藝人“樂于把經驗傳授下去,推廣開來”、“老一輩藝人唯恐無人來學,無人可教,他們急于把藝術傳授給下一輩”(同上),這是指——展示“史、論合題”精義的——傳承性。同時,需要說明的是,筆者還注意到:《藝海聚珍》的編者将書中42位評彈藝術家總結的藝術經驗談,一律用他們自己的姓名來統一體例,将這42人全部的“藝術經驗談”按照年齡順序排列,分别各各名之為“某某某談藝錄”,如:蔣月泉談藝錄,徐麗仙談藝錄,姚蔭梅談藝錄,等等。這樣的做法,其本身就旨在體現《藝海聚珍》以論展史、以史擴論、史論相彰的編輯方針。
顯而易見,對于作為突出了“以論展史、以史擴論、史論相彰”特色的《藝海聚珍》這本評彈藝術集述,可以說,它是一部民間美學史——藏聚起20世紀評彈發展曆程之精華的藝術史、風格史、心靈史。
(四)
作為蘇州評彈界一代宗師、20世紀現實主義彈詞藝術大師、“蔣調”流派唱腔創始人,毋庸置疑,蔣月泉對20世紀蘇州評彈界及至21世紀的評彈藝術當下發展,仍然持續不懈地在産生、放射着“衆家教父”那樣巨大的影響,而如今評彈界所謂的“十唱九蔣”,也正就是對“蔣調”藝術流派最高的褒獎,甚至不妨說:沒有蔣月泉的20世紀蘇州評彈顯然是不可思議、難以想象的,而沒有“蔣調”的彈詞藝術則必定是空殼化、無根化、寂滅化的。
在20世紀30—80年代的長達半個世紀中,經過形成定型、成熟發展、深化提高的各個階段,蔣月泉及其“蔣調”藝術,不僅成為了蘇州評彈音樂流派唱腔的翹楚重鎮,占據着彈詞藝術的主流地位,而且,因為“蔣調”在藝術方向上所賦予彈詞界的大衆化、現代化、唯美化、規格化和人性化的多種藝術滋養,使其直接影響并孵化衍生出其後興起的張調,麗調,翔調,尤調等衆家脍炙人口的彈詞藝術流派,到了現在,“張調”早已經是廣大評彈聽衆無論男女老幼都最為喜愛的流派唱腔,“麗調”則已變成大部分彈詞女演員演唱評彈時的首選。
因此,出現在《藝海聚珍》中以“蔣月泉談藝錄”命名的——蔣月泉及其“蔣調”藝術經驗大成,正是以其深刻反映出該書宗旨所體現着的藝術性、時代性、傳承性等最富代表性的基本特征,而具備了十分普遍和非常典型的美學意義。我想,應該可以這樣來認為:“蔣月泉談藝錄”不啻置身、縮影、寫照了20世紀評彈發展曆程之精華的藝術史、風格史、心靈史——它雖是一捧藝術花朵,卻散發着評彈花叢多多的芬芳;它雖是一條藝術枝管,卻蘊攜着評彈樹幹實實的寬挺;它雖是一段藝術音符,卻交響着評彈樂章融融的旋律。而筆者還有心卻又欣喜地發現——“蔣月泉談藝錄”關于彈詞開篇《杜十娘》中人物刻畫和唱腔經營的精短談話,更加有機地凸顯出《藝海聚珍》“藝術史、風格史、心靈史”的精義和特指。
(五)
故而,筆者通過蔣月泉喜愛演唱的彈詞開篇《杜十娘》這一頗具藝術價值的精華個案,在對“蔣月泉談藝錄”尤其是“關于杜十娘藝術分析部分”進行過幾多——特寫式、審美性與本質化相兼一體的——“實地考察與現場分析”之後,是否能允許我——借一斑而窺全豹,替以“蔣調”開篇《杜十娘》作為論藝載體之一的“蔣月泉談藝錄”,給出涉及評彈史、論範疇的如下三種主要的美學判斷:
評彈藝術史意義上——所流淌着的審美情感的充沛和升華。對此,蔣月泉以自己明确的表白,道出了《杜十娘》的“史記”價值:“蔣調”起初時,“我的第一階段是以曲調優美為第一,感情為第二”;解放後,“我認為藝術不能非常(此處“非常”為“單純”之誤)客觀地去反映現實,演員本身也要有正确的立場”;進而,再發展到“蔣調”全盛期的——“總之,隻有對每個人物,
每人細節都有了正确的理解,才能唱出人物的感情(《怎樣運用唱腔來刻畫人物》,第333—334頁)。”曲調的優美,正确的立場,人物的感情,此乃蔣月泉以微見著、在在進取——這,現實主義的階梯擡行,與情感表達中的藝術升華,便是一段蘇州評彈藝術史濃縮化的生動凝聚。
藝術風格史演化中——所表達出的藝術理想的定位和揚遷。同樣以“蔣月泉談藝錄”為例,來說明《杜十娘》的風格标記:先是講了“這首開篇的第一句‘窈窕風流杜十娘,’我唱的時候是帶着一種同情,同時又是一種惋惜之感去唱的。所以在唱之前,心裡的感覺好像是歎了一口氣”,接下來,經過一系列藝術選擇的揚棄和演化,把唯美風格放在了首位——“她的喜、怒、哀、樂,不能用簡單的方法來表現,你隻有很深刻地理解了她的性格之後,才能表現得出來(同上)。”同情與惋惜,心裡的感覺,理解了性格,此乃蔣月泉以情見性、步步有緻——這,唯美主義的表現觀念,與理想追求下的風格揚遷,又是一位藝術大師風格史鮮明化的扼要提煉。
演員心靈史蛻變期——所反映了的人格胸懷的顯露和淨化。恰如蔣月泉之所言,《杜十娘》集中反映了他人性正義的宣誓:“開篇《杜十娘》其中有兩句,我年紀很輕的時候就删去不唱了,是這樣的:‘送往迎來忙碌碌,朝朝熟魏與生張’”,“在解放前,就認為是不合适的,”雖然“杜十娘是個妓女”,但“我同情她的遭遇,而這正是我唱這首開篇的基點(同上)。”删去不唱,不合适的,基點人性,此乃蔣月泉以小見大、多多從善——這,人道主義的進步思想,與胸懷激揚間的心靈淨化,也是一名評彈演員心靈史深邃化的充分表現。
(作者:蘇州市人大常委會辦公室老幹部處處長)(責任編輯/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