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如書法中的用筆,約定而俗成,似乎較難對“說”去談論創新,因為“說”千古不易其語言本體;然,好多的演員自己本身已經被“說”——這一道越不過的難關——逼到了招架不住的邊際。說書難,就難在一個“說”上,故而,“說”的創新又叫人從何談起!
噱,如植物中的昙花,難得有一現,已經很難就“噱”來評論創新,因為“噱”且衰并微在逐漸泯失;惜,向來都被号稱為書中之寶的“噱”——這一種高難度的精華——正在向博物館深處擁擠。說書妙,就妙在一個“噱”裡,因此,“噱”的創新則讓人以何為基?
唱,如花園中的幽芳,婉轉着百喉,應該克難以“唱”來立論創新,因為“唱”争亮奪響而大道得至;贊,評彈藝術永遠驕傲示世人的“唱”——這一條靓麗的風景線——極有可能将是龍頭第一。說書好,就好在一個“唱”中,所以,“唱”的創新便使人幾何心冀?!
彈,當然在彈詞中寄附于唱腔流麗,蔣月泉說彈是服務服從于唱的;
演,着實在評彈中不過是雕蟲小技,京劇大師蓋叫天便曾如是說過。
故,評彈創新指向離不開演唱創新這個響亮龍頭,應該說是不必高論的先在事實。
21世紀以來,中篇彈詞、彈詞開篇這兩種藝術形式,在全國範圍乃至走出國門所一再取得的轟動效應,個中最大的勞績,實然亦歸根于評彈的“唱”——中國最美的聲音。
創新的謎底,總是難以被輕易猜破。然則,面對創新這個沒有現成答案的嚴肅問題,前人創新成敗的經驗教訓,後來者務當鑒其真、避其忌。
那麼,筆者以下的例舉取證,是否能夠在評彈藝術通向“演唱創新”的道路上,告訴評彈藝術的實踐者們今後當得要引以為鑒的——“三忌與兩真”。
一忌“為開流派而創新”。十多年前了,一位藝術事業如日中天的青年評彈演員,突然帶着自信和激情“最大膽地”向全體評彈界宣布:不久将彈唱自己新的彈詞流派唱腔。一石激起千層浪。嘩!鼓舞者有之,歡欣亢奮——無不感到評彈藝術從此或将有了新熱門;啊?驚詫者甚之,冷眼相視——終究不相信跌停10次的股票突然會漲停。筆者則持旁觀者清的态度:因為任何宣言基本上大多是為起一種廣告的放大作用,對于開創流派最有發言權和決定權的隻能是最廣大的聽衆。這應該是藝術創新方法論中對待聽衆應持的曆史唯物主義原則。評彈藝術大師蔣月泉生前就一再地這樣謙虛自認:聽衆們拿我的唱叫做“蔣調”。問題不在于謙虛與否,而在于——“開創流派是評彈藝術創新的高峰,創新隻是其起點”——那位青年演員發願“為開流派而創新”,其高标準的精神值得鼓勵,按照古人說法“取法乎上”也不過“得乎其中”,然而,這種“并不是建立在聽衆認可基礎上”且其所謂的“流派創新”基本條件都未成熟情況下的“起爆頭”做法,說到底,還是由于其藝術上缺乏深刻自信和厚重底氣。而且,此類随便的舉動本身亦表現出對藝術創新的不嚴肅态度與對廣大聽衆的不夠尊重。因此,有志于開創流派的評彈藝術家,首先要把自己主要的精力,全身心地積極投入到創新中去,像徐麗仙那樣“說不好、唱不好比死都難過”,真正地經曆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或方始可能達到談得上開創流派的“資質”,而千萬不得本末倒置,也就是——想好了流派滿心自信在先,拿不出創新空手無奈于後。與此事同期,青年演員周紅并沒有許下“創流派”的一番宏願,卻以她并不十分突出的“琴調”唱腔為基礎,譜唱了具有“麗調”氣韻的彈詞開篇《聽雨樓》,得到了評彈界内外的一緻公認,紮紮實實摘取了創新成功的橄榄枝。
二忌“不以書情為轉移”。喜歡評彈的人都知道,“侯調”稱得上是評彈藝術流派中“花腔女高音”之魁首。聽上去美輪美奂,令人傾倒。可是,以“高亮圓婉”著稱而演唱難度較大的“侯調”,其傳播廣度與聽衆崇拜度,卻遠遜于嗓音條件隻是“雲遮月”而較便于傳唱的“麗調”。這是什麼原因呢?一言以蔽之:演唱為聽衆服務,務必不能“不以書情為轉移”。不少專業人士、包括作為“侯調”創始人的侯莉君自己也承認過:有時候,“侯調”演出評彈書目中,因其十婉九曲、回腸蕩氣的唱腔太過委婉不駐,便會“産生矛盾”與實際的書情相脫節。這是由于唱腔的“高亮圓婉”,加之拖腔的“絕對長度”,往往會同時分散演員演出和聽衆欣賞的心理注意,從而“以腔害情”影響到書情的心理邏輯的關聯與情節正常的演進。上面提到那位青年演員之所以“創新失敗”,部分原因正是跟其彈唱的“新調”過于“高亮圓響”且又“拉足拖腔”有關,這樣的唱腔雖然聽來“得勁得很”,但是情緒太沖激又十足個人化,便有可能因“顧不了書情”而落得“孤芳自僵”。于是與“侯調”相仿,其他演員在學唱這類唱腔時會由于曲調“過婉、太響、超長”等等,而碰到“複制難度大”的問題。況且,書情與聽衆始終是每個評彈演員演唱時必須解決好的兩大方面,實踐表明:彈詞演唱及其創新隻有做到了“以書情為轉移”來服務于聽衆,才能更好地發揮唱腔的藝術特長與審美功效。
三忌“誤耽高處不勝寒”。演員的先天條件是不可選擇的,十分優越的天然嗓音雖然極其讓人眼紅,可有時會起到“高處不勝寒”的反作用。再來看“晏芝調”創始人,獨有“呖呖莺聲别有腔”一條“煞俏喉嚨”,直将“晏芝調”唱得——音域寬廣、情思跌宕、奔突如潮。應當說,“晏芝調”的“高亮圓婉”比“侯調”更勝一籌,而“晏芝調”是否開創了新的流派在評彈界向來有所争議。上世紀80年代,一曲新腔《杜十娘》催生的“晏芝調”,在情感濃烈、旋律優美、聲腔華雅各個方面,創下了諸多妙奇。以純粹音樂方面而言,特别是“晏芝調”《杜十娘》華彩悅耳的氣場甚至比“蔣調”同名曲都可算得有過之而無不及。筆者從那時起一直都是“晏芝調”的“愚忠級”粉絲。但是,一些業内人士認為“晏芝調”隻是一種新的聲腔還沒有能夠開創新的流派。這究竟是因了“葡萄酸心理”所緻,還是另有道理呢?
以30多年來的聽書經驗,筆者觀察到:“晏芝調”所以會起争議,原因有三:
一是演唱情感性難度很大,導緻其代表作少,因為同樣激情的題材較難找到;
二是天然條件性要求極高,招緻其學唱者少,因為一般條件的嗓音很難達到;
三是傳播複制性實際較空,以緻其操練得少,因為平時書目的演出确難用到。
因此,“晏芝調”爆發的大力度創新現象,在評彈界已處于衰退期的當時着實堪稱了不起,但它的持續長度、波及廣度、影響深度,觀之事實卻不得不說是足歎惋惜的。可見,“高處不勝寒”——它作為一種美學态度固然是讓人羨慕的驕傲,而當做一種藝術追求應視為叫人卻步的誤區。
一真在于“一曲百唱”要唱好一收效百。蔣月泉,無疑是20世紀評彈界藝術創新中的第一大赢家。專家們說:彈詞唱腔的顯著特色就是“一曲百唱”。而蔣月泉的“一曲百唱”,一中有百變——是創新,百裡歸于一——還是創新。
這裡正好就有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五部中篇彈詞“蔣調”創新的實例。
《海上英雄》:“風急浪高不由人,遍體鱗傷不能行”,你聽:風急,浪高,唱得多麼形象與沉穩,大難臨近的平靜心情——英雄主義躍然而出,大自然的威力吓不倒、也壓不垮革命戰士,“蔣調”的高明在于:它不用高呼而大喊的聲調,隻以一種節奏有緻的起伏,便使“蔣調”那多有節制而又無法掩藏的藝術活力動人了起來;
《南京路上》:“說什麼南京路上的風也香”,你聽:無産階級的感情與愛,不僅并不簡陋而且絲毫都不是粗淡,春妮那愛、那憂、那深摯,細膩得富有層次、深切得無法捺平,内心不安的波瀾動靜——演唱效果有聲有色,唱“南京路”的拖拍、“風也香”的頓挫,聲腔和音調顯得平常,感情與濃度達緻最佳,“陳喜讀信”内中的創新點畫分明、恰如其分,一信牽挂起人物兩個、一讀表現了加倍感動,它所體現出的夫妻情深厚滿腔、同志誼語重心長;
《王孝和》:“好容易養兒到如今,今天完成了我一生”,你聽:革命者熱愛生命,從來就不怕犧牲,然而卻娓娓唱來、心平氣和,視死如歸、不激不厲,戰場、刑場同為曆練的場所,革命、犧牲俱是奮鬥的召喚,完成人生的歸于甯靜——氣度不凡凜然正氣,這裡沒有李玉和那樣豪邁的大牌高腔“雄心壯志沖雲天”,這裡卻有人性中最為強烈的奉獻心願“甘灑熱血寫春秋”,此時此刻“蔣調”新腔唱出了:革命人道主義的崇高激情,就是普世人性理念的至愛之情;
《奪印》:“書記說話情義深,不由我萬分羞慚淚淋淋”,你聽:即便1960年代嚴重左傾時期的“蔣調”,也并不會因為政治任務的高頭壓力而讓藝術表現力發生扭曲與錯異,同樣滲透着可貴的藝術辯證法——不是大喉嚨喊喊,而是真感情表露,當時形勢下,這段唱腔是“高亮圓”的,它是在高音度進行的聲腔對比,加之多次的音調轉折,人物内心的劇烈活動,終于通過高低起落、亮晦圓澀的演唱,表現得肝膽相照、淋漓盡緻;
《廳堂奪子》:“徐公不覺淚汪汪,頓時惱怒滿胸膛”,你聽:對于衰邁之年、白發蒼蒼的可憐老人徐公,蔣月泉卻以驚人之舉,創造性地使出了一記高明“險招”,他就是敢于用那聲淚俱下大幅度瀑布落天般的“最強音”,唱徐公的悲、唱徐公的哀、唱徐公心中最深的“骨肉親”,這樣在蔣月泉一反常态地做了“把‘蔣調’習常的中和換成沖動的高拔”之藝術處理,有機見出了這位真正的藝術大家“随心所欲不逾矩”的“真活兒”,而這樣超級的“沖高峰”唱法,蔣月泉不用則已,而用則必放出百倍之光彩,彈詞泰鬥何其地名不虛傳乃爾。
由上述中篇中的“蔣調”而論,“一曲百唱”同樣可以産生出——創新。請看:結合特定情境唱英雄、結合不同層次唱感情、結合人道心态唱大義、結合形勢要求唱任務、結合人生轉折唱奇強,沒有一腔一句、一字一歎經不起當時推敲與曆史檢驗,上述“蔣調”的一曲曲脍炙人口的臻美唱腔,給自覺以創新為己任的“蔣調”藝術的宗師天平又一再添加了沉甸甸的創新砝碼。
二真在于“演唱創新”要新出真情實感。藝術創新效應的最佳狀态,無疑決定于它的可重複性、拟狂性、峰值性,也就是說,每一次傾聽、每一次重複、每一次回味,都有可能讓審美體驗者愉悅得意到喜也樂哉、忘乎所以。真可謂:誇妙無比,難可言傳。類如孔夫子,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這,或許就是人們常常所說的藝術生命力、審美感染力吧。創新有加的“蔣調”如此,而其後來者兼高蹈者徐麗仙則實出其右。
隻有真情實感,才是藝術保持永久生命力的根性與靈魂。徐麗仙及其“麗調”的創新、不斷再創新,為彈詞演唱創新中真情實感的較高标準創立下不可磨滅的印識。前文筆者已論及,“演唱創新”首先要悅耳動聽,其次要美化實用,關鍵是要能落實到書情需要、服務聽衆上,而其最後起着決定性作用的歸結則必是—真情實感。
用了分量超過整個自我生命承載的浩大藝術情懷,徐麗仙為20世紀評彈創新篇章譜就了最熱血、最揮淚、最感人的光輝樂符。木蘭女,杜十娘,敫桂英,林黛玉,一個個情感真摯到讓人不忍面對的婦女形象,一段段思想真誠到深入觸及靈魂的聲喚歌泣,一陣陣精神真實到剖開全部身心的喊天呼地,創新的“麗調”在聽衆的心中跨越今昔、超越時空,“麗調”的創新為評彈的發展寫就傳奇、造就高峰。
花木蘭時代精神—你聽:木蘭不用尚書郎,誰說女兒不剛強!唱的是木蘭從軍、誇的是巾帼豪情,徐麗仙的心曲就是要以“麗調”藝術來古為今用、高揚女權,把社會主義新中國以及千百年來婦女解放大業終得實現之浩浩蕩蕩的時代精神推向最高峰;
杜十娘灑血殉身—你聽:淚珠兒化作長江浪,流向人間鳴不平!剛烈女子杜十娘,怒絕的心情,暴突突、深兀兀、氣憤憤,杜十娘身雖抛投長江、心卻在解脫中涅槃了,那種沖決銅臭味幽幕後的悲劇美學,張揚了人物性格、張揚了命運乖張、張揚了對黑暗壓迫的反抗;
敫桂英以淚洗面—你聽:梨花落,杏花開,桃花謝,春己歸,花謝春歸你郎不歸,是——托物言心、借境造情;手托香腮對面陪,兩盞清茶飲一杯,為—勢将得假、情卻愈真;善良心畢竟有光輝……可歎呀,想人間事,太悲哀,則—善良者哀、世道可悲;對比,辯證,重疊,隻一個“情”字,擁滿了敫桂英愛恨情仇的全部人生定義,又怎一個“情”字啊!
花開的卻是敗謝至美、強笑的卻是痛哭不已、自欺欺人的卻是意切情真;
林黛玉潇湘悲風—你聽:今朝花落侬收葬,他年葬侬知誰人?小小一個弱女子,切切一份曠世情,荷把花鋤林妹妹,她的嬌弱倩影在大觀園餘輝殘照夕陽下伴随,掩去了種種心思、掩上了重重心門、掩蓋了滔滔心迹,恍惚間,1987電視劇裡演過的瓜子臉、細俏眼、櫻桃小口且眉頭微蹙出疑世、怯世着又恨世、笑世了的林姑娘,與手抱琵琶正襟危坐在眉宇中不露絲毫聲色而神态裡透徹不世哀恸的徐麗仙,蒙太奇般放縮推搖、疊影交織為一景!
以曲調活化真情、用聲腔力造實感,徐麗仙獨出機杼、頗建奇功。徐麗仙創新的“活兒”—老實得近于愚讷、樸實得近乎平淡、真實得近似重現;徐麗仙創新新出真情實感—花木蘭實感于其剛強、杜十娘實感于其剛烈,敫桂英真情歸之柔善、林黛玉真情歸之柔弱;是“徐麗仙精神”能動造就了演唱創新,是演唱創新光耀烘托了“徐麗仙精神”,不是嗎?君不見:《黛玉葬花》起首“一片花飛”短短那一句,徐麗仙譜曲竟長長花耗了九天時間。
九日譜曲成一句,隻将創新超全心,新出真情和實感,價高藝術與人生—“徐麗仙精神”感人種種之後,筆者總在想:那麼,它,将給中篇彈詞的創新特别是其演唱創新,又能給予怎樣的啟迪?
(作者單位:蘇州市人大常委會辦公室老幹部處)
(責任編輯/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