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1972年春節前夕。當時,高元鈞大師所在的北京軍區“五七”幹校要和當地群衆搞春節軍民聯歡晚會。我們南銅冶大隊“毛澤東思想業餘文藝宣傳隊”參加了演出。當晚,節目進行時,我正在後台備場。突然,觀衆不斷爆發的笑聲和如雷的掌聲驚動了我。什麼節目這麼受歡迎?好奇心驅使我跑到側幕條偷看。隻見舞台上一位五十歲開外的男演員,身穿嶄新的軍裝,手裡打着一副銅闆,操着外地口音,一個人在表演節目。當時我還不知道那叫山東快書,也從未見過這種表演形式。台下黑壓壓的觀衆鴉雀無聲,聽得入神,連小孩兒都吸引住啦!演員說到緊張處,觀衆的表情跟着緊張,演員說到有趣處,觀衆瞬間爆笑、一片掌聲!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太神奇啦!
一位演員,不用樂隊、布景,一人多角、引人入勝,我要是學會這一手兒,那該多好啊!那天晚會上,高元鈞大師在觀衆的掌聲中,滿頭大汗,一人說了半個多小時,兩個大段《智斬栾平》和《偵察兵》。
戲散人走,回村的路上,在我的詢問下,有人告訴我,那個節目叫山東快書。演員是北京軍區政治部戰友歌舞團全國著名山東快書表演藝術家高元鈞,就住在離我們村不遠的上莊村附近軍營。之後,每過上莊村,我都要多望軍營幾眼,心中總會萌發出一種向往。沒想到,心想事成。那一次同台演出的邂逅,竟奠定了高元鈞大師和我一生的師徒緣分。
年底,縣文化館組織《冬季農民業餘文藝骨幹訓練班》,我參加了培訓。培訓結束時,要留幾個優秀骨幹學曲藝。文化館許老師告訴我有京東大鼓,山東快書……問我想不想學,我既興奮又堅定地說:“我學山東快書!”
1973年春節過後不久,我興高采烈地懷揣着縣文化局的介紹信,來到上莊軍營,找幹校領導接洽學山東快書的事。沒想到,碰了個軟釘子。幹校領導說:“眼下‘批林批孔’運動正緊,我們分校無權批準教學,你得到黃壁莊總校找胡校長。”情急之下,我騎上自行車,趕到60裡外的縣北黃壁莊總校。胡校長接過介紹信猶豫了半天,批了一行字:在不影響政治學習的情況下,每天酌情抽半小時教學。我的天!才半小時,太少啦!我心裡想,嘴上可沒敢說。
當我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高老家,把介紹信遞給高老時,順便說了一句:“老師,您看,才批了這麼點兒時間。”沒想到高老卻高興地說:“沒關系。隻要批準了就好,時間咱安排,我沒事兒的時候都能教!”高老樸實的話語,顯露着真情,如一股暖流湧入我的心田,使我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沒想到,這麼有名望的大藝術家,竟然這麼平易近人,讓我這個初入師門的農家子弟着實感動。更讓我感動的是,在無任何報酬的情況下,高老欣然接受了我。那天的情景,在我心裡記了一輩子,一直指導着我做人。他老人家待人寬厚、和藹可親、善解人意,處處替别人着想,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首次相見,高老在不經意間,給我上了“作藝先做人”的生動一課。
自此以後,為了方便學習,我就近借住在“五七”幹校附近上莊村一戶人家,幾乎每天都要到高老家去上課。那個時期,高老教的學生很多,有部隊的、地方的、還有來深造的。有和我一樣初學的、有剛會說的、也有專業團體的山東快書演員。初學者先學打闆,同時,給一個作品背詞,但每個學生的作品都不一樣。記得當時,高老同時教學生的段子有《偵察兵》《抓俘虜》《智斬栾平》《生擒海霸王》《巧捉馬振華》《長空激戰》《一車高粱米》《賠茶壺》等。因為那時候,傳統段子被列入“四舊”,不讓教,也不讓說。給我第一次分配的段子是《智斬栾平》。
每逢學生多時,在部隊一間空曠的大廳裡上課,選教一個作品。高老先示範,學生來一遍,其他旁邊看,最後作評判。高老針對不同的學生,不同的作品,不同的程度,進行具體指導。從打闆到闆式,從表演到動作,從眼神到場景,從人物到語言,高老都舉一反三、認真耐心地、掰開揉碎地教,從來沒見他老人家和誰發過火,批評過誰。對每一個前來學習的學生都和藹可親,都像對待自己的親兒子一樣親切。每每教得滿頭大汗,甚至忘了吃飯,直到師娘來叫。
高老當時有個習慣,每天早飯後“溜詞兒”。我有時去得早,高老放下飯碗,拿上鴛鴦闆,讓我搬上兩個小馬紮,到他家西邊的空屋裡一坐說:“來,熏熏”。接着,高老清清嗓子打起闆,一闆一眼地如唱似說,我坐在旁邊兒聽。“閑言碎語不要說,表一表好漢武二哥。那武松,在陽谷縣替兄報仇,殺了惡霸西門慶,問了個充軍發配把筆落。點出來董平、薛霸兩個長解,押解着好漢武二哥……”那是我平生在那個年代面對面第一次聽高老說《武松傳》裡的台詞。真美,真動聽!
學習期間,每逢有成熟的專業山東快書演員到家拜訪或探親,高老就把我們初學者召集到家裡聽一段。記得當時,我欣賞過孫鎮業表演的《巧捉馬振華》,高洪勝表演的《裝竈王》,崔喜悅表演的《智鬥鸠山》,劉志華表演的《一張車票》,趙洪聲表演的《巧開車》等。每一次,當表演者說完,高老都告訴我們,哪一段處理得好,哪一個人物處理得有特點,哪一個動作漂亮。以此來開闊我們初學者的眼界,提高我們初學者的表演和借鑒水平。
不僅如此,隻要高老有演出的機會,都會帶着我們一同前往觀摩學習。那年“八一”建軍節是個休息日,附近駐軍連隊指導員魯曉威,就是後來電視劇《渴望》的導演,他來請高老到自己連隊和戰士們聯歡演出。高老欣然答應,帶着我們來到連隊,戰士們坐得整整齊齊,一見高老來了,“唰”全體起立熱烈鼓掌歡迎!高老擺擺手,示意戰士們坐下,幾句開場白過後,高老開始了表演。一段《巧捉馬振華》把戰士們樂得前仰後合。演完後,戰士們掌聲經久不息,高老一再鞠躬緻謝。這時,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武松打虎》!”戰士們群情高漲,小小連隊沸騰了,掌聲、喊聲連成了一片!隻見高老稍稍猶豫了一下說:“今天沒外人兒,你們指導員是我的朋友,既然大家愛聽,我豁出去了!把《武松打虎》奉獻給在座的戰友們!祝你們建軍節愉快!可有一樣兒,大家記住,到外邊兒可不能宣傳。”高老幽默機智的語言和眼神兒,逗得戰士們都心領神會地笑了。緊接着,铿锵有力的鴛鴦闆聲和着陣陣掌聲響起。“閑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好漢武二郎。那武松……”高老聲情并茂、高亢激越的聲音在軍營裡回蕩。利落、優美的身段和動作,随着故事情節瞬間變幻,台詞清晰、穩、準、狠,富有感染力、穿透力,說唱層次分明,融合入化、錯落有緻。時而行雲流水,婉轉優美;時而高亢、陽剛有力、張中有馳。刻畫人物惟妙惟肖,跳進跳出切換自如,一景一物細緻入微。幽默之處分寸精準,皆顯睿智。一段“打虎”,引人入勝,令人驚歎!在那個年代,高元鈞大師在公開場合表演《武松打虎》是冒着風險的。現在想起來我更加深刻地領會了那場演出的意義,它充分體現出大師執着的情懷、超人的膽略和睿智,以及對觀衆的滿腔熱忱。
短短兩個多月的學習,高老為我們不知傾注了多少心血,他白天教、晚上教、犧牲休息時間教,為了山東快書事業樂此不疲,精神百倍。在一個晴朗的晚上,高老和我走在金黃色的麥田旁。我背詞,高老邊聽邊給我糾正。我勸高老早休息,可高老卻興緻勃勃地指着天上的月亮說:“你看,今晚的天多難得,萬裡晴空!再來一遍,這叫‘月下傳藝’!”記得那天晚上,高老一直教到我十點多鐘才回去休息。多麼可親可敬的好師父啊!他知道自己可能在“五七”幹校待得時間不會太長了。于是,他總是這樣抓時間、擠時間,以最快的速度,讓我們初學者在有限的時間内,更多的領略山東快書知識。從打闆到跟句,從慢闆到快打慢唱、各類闆式;從手眼身法步、三合一、平爆脆美到人物刻畫、場景設置、裝新活的方法;從噴彈啃吐磨到遲急頓挫、點到而已、點深點透;從演出中常用的數字一至十的表現手法,到神仙老虎狗、喜怒悲恐驚和單甩、雙甩包袱以及“小嘟囔”一一示範講解。他還教導我們:山東快書演員要特别注意觀察生活,從生活中尋找原型。在當時學生水平參差不齊、時間有限的情況下,高元鈞大師采取了自身示範,學生模仿,單個熏陶,交流觀摩,基礎知識、常用表演手法統一教授。重點排練一個學生,多人聽課、多方面知識結合排練交叉灌輸、遞進,靈活機動的教學方法。這對于我們初學者壓力最大,等于小學生同時跳躍式地也要聽中學生乃至大學生的課,近似速成班,逼着你長能耐。兩個多月的學習,我背完了七個大段的台詞,觀摩了高老多段山東快書示範表演,聽了高老為多個學生排練、講解作品,領略了大師對不同作品、不同人物、不同場景、不同情節的處理手法。況且,我背過的七個作品七道大轍,對于我從獲鹿家鄉話轉濟南四音大有好處,也為我離開師父後學習創作、表演新節目打下了深厚的基礎。後來,經高老推薦,1974年5月,我入伍到了昆明軍區空軍政治部文工團。1976年,輾轉調入北京空軍政治部文工團,成為一名專業山東快書演員。
記得初學時,一個月我才勉強學會打闆,台詞也背下來了,闆慢不下來,說得慢,闆快。就在這時,突然有一場演出,高老說:“小解,你今天晚上準備演出。”“啊!”我當時汗就下來了!師命不能違背。當晚,我緊張得要命,硬着頭皮第一次上台表演山東快書《賠茶壺》,也不敢看觀衆,闆也慢不下來,催得詞兒也快,稀裡糊塗一個包袱都沒響就演完啦!天挺冷,我卻說得滿頭大汗,等我演完鞠躬回到台口,沒想到,高老站在台口拿着手絹等着我呢!高老把手絹遞到我手裡慈祥地笑着說:“來!快擦擦汗。第一次上台,說得不錯,挺賣力氣,有勞動觀點!就是說得有點兒快。”我知道自己說得水平太差了,可高老沒批評,還拿手絹給我擦汗,鼓勵我,我心裡知道師父的用心,當時百感交集哭了,心裡暗下決心,一定好好跟師父學,将來決不給師父丢臉,不給山東快書丢臉。
高老不僅愛每一個徒弟,耐心口傳心授山東快書技藝,尤其重視傳德。記得高大師不止一次諄諄教導我們:“作為一名山東快書演員,要時刻想着為工農兵群衆服務。水平低不怕,慢慢提高。首先在台上要賣力氣,要有勞動觀點。你連力氣都不賣,觀衆怎麼能喜歡你?無論大場小場,人多人少,哪怕是隻有一個觀衆都要用同樣的熱情表演,因為觀衆是上帝,是我們的衣食父母。”高老的囑托,我沒齒難忘,至今記憶猶新。
在那個年代,高元鈞大師創造條件争取演出,不間斷傳承教學,為燕趙大地乃至全國各地培育出一批又一批山東快書人才。據回憶,當時,僅石家莊地區至少有30多名山東快書演員在演出,具都出自高派。高洪勝、劉志華、張英山、周向榮、單明來、梁鳳川和我等,都是當時活躍在石家莊地區舞台上山東快書演員中的佼佼者。
正是那時,由于高元鈞大師的辛勤耕耘,使山東快書這一民族藝術的奇葩,在冀中平原生根開花,結出了豐碩的果實。大師精彩紛呈、熱情火爆、無以倫比的精湛藝術,赢得了人民群衆的交口稱贊,在當地掀起了高元鈞熱。
至今,40多年過去了,那一帶的老百姓中間還流傳着高老曾對着地裡的高粱說山東快書,在開往石家莊的公共汽車上為乘客表演山東快書的故事。當時,由于演出機會極少,高老有時兜裡裝上一把水果糖,到村外的打麥場上找一群玩耍的小朋友:“來來來,我這兒有糖,發糖啦!都别搶!一人一塊兒,都有份兒!”那時農村的小孩兒家裡窮,輕易吃不上糖,見着糖就像過年一樣高興,“唰”都跑過來圍成一圈兒向高老要糖吃。高老一邊給小朋友們分糖一邊兒說:“聽話,拿到糖的小朋友都坐好喽!我給你們表演一段山東快書好不好啊?”“好!”“看誰表現得好,等我演完了還發糖!”聞此言,“呼啦啦”小朋友們席地而坐圍一圈,高老打起闆就演。演一段發一圈兒糖,直到高老兜裡的糖發完為止。聽到這樣的故事,我心酸楚、潸然淚下……後來,我才知道,水果糖是部隊節日發的,可高老竟沒舍得吃。
“十年動蕩”百業凋零,許多藝術家心灰意冷,中斷了演出和教學。而高元鈞大師,作為一名全國著名的軍旅藝術家,作為山東快書領軍人物,作為一名軍人,身處逆境、不忘使命,默默蟄伏在太行山麓,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艱難,以他那博大的胸懷和堅忍不拔的毅力,沖破重重阻力,雙手奮力挺舉起民族藝術的旗幟,以極大的熱情和感召力,用山東快書照亮了一方舞台,給一方百姓送去了歡樂,留給了我們寶貴的精神和藝術财富!
紀念高元鈞藝術大師誕辰100周年,回顧大師一生的光輝足迹和輝煌的業績,心中感慨萬千!讓我們山東快書人,學習高元鈞大師把山東快書融入生命,當作肩負的使命,為山東快書事業鞠躬盡瘁的敬業精神,為傳承山東快書藝術,推動山東快書事業發展,作出新的更大的努力!
(責任編輯/朱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