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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虎口遐想》為什麼沒有成為社會【大事件】

時間:2024-11-08 06:55:04

(一)

2017年央視春晚,姜昆、戴志誠合作的《新虎口遐想》登台亮相,這注定将成為社會輿論的一個事件。原因自不必細說,對完整經曆了改革開放第一個十年的一代人來說,姜昆的經典作品如《虎口遐想》《電梯奇遇》等就像是一個個暗号,彼此聲聞,會心一笑,總能從人群中認出彼此。《新虎口遐想》脫胎于30年前姜昆與唐傑忠合作的春晚作品《虎口遐想》(1987年央視春晚),中國人古來就有“三十而立”的觀念,故此《新虎口遐想》的亮相,對不少人而言頗有回首前塵的意味。從事前事後的大衆輿論來看,“懷舊”也的确成了大衆收看《新虎口遐想》的輿論主調。

然而,在這個時代,“懷舊”實實在在當不得飯吃,情懷退去,還得靠作品口碑說話。令人高興的是,《新虎口遐想》表現不俗,據1月29日央視公布雞年春晚收視率數據顯示,《新虎口遐想》總收視率為36.36%,位列總收視率排行榜第四位。

這着實叫人安慰,總還有人念舊!但還是那句話:情懷當不得飯吃。在《新虎口遐想》打榜成功的同時,跳出業界思維來看,可以說《新虎口遐想》與當年的《虎口遐想》相比還是“退步”了:20世紀80年代《虎口遐想》是造成社會群體集體揚動、衆人争說的“大事件”,而《新虎口遐想》的打榜成功隻是在業界産生競争優勢的“标準事件”。從“大事件”到“标準事件”,掂量出的是作品搖動社會的力度減弱,是藝術撼動人心的向内收縮。但說句公正話,從“大事件”到“标準事件”,問題并不全在于作品本身,《新虎口遐想》沒能産生如《虎口遐想》那樣的“大事件”效應,是作品與時代雙重作用的結果。這裡邊的事兒還挺複雜,得從頭開始說。

(二)

《新虎口遐想》為什麼沒有産生“大事件”效應,先從《虎口遐想》的“大事件”效應說起。

熟悉新當代中國文藝史的人都知道,20世紀90年代中期之前,因文藝活動而造成巨大社會影響的案例不少。從較早的“胡風案”到晚近的“《渴望》現象”,從這些事件裡引出的話題人人争說、個個發言,沒有誰刻意組織引導,而是人們發自内心的評論、傳播。1987年央視春晚《虎口遐想》的亮相即是一景。

《虎口遐想》所以能引起巨大的社會效應,無外乎不離現實、把握訴求。但這部作品能在當時那麼多同樣貼近現實的作品中脫穎而出,主要原因還在于它觀照現實的方式極具藝術創造性,這種創造性可概括為:以“天真之眼”觀照現實,無往不是“新鮮事”。

相聲比其他作品更應關注現實,這個道理誰都懂,但是不是就順着觀衆的心情罵其所罵、贊其所贊?事實證明,觀衆其實不買這個賬。對觀衆而言,他希望的是你比他更高明,希望通過藝術作品看到一種更具創造性的現實觀點,順着他的感受來還得讓他服。《虎口遐想》在現實觀照上獨具特色:它沒有對現實作簡單的好壞判斷,而是通過獨特的情境設置讓生活變成了處處充滿人情趣味的“新鮮事”樂園。作品設置的情境高明,“掉老虎洞裡了!”妙在動物園的老虎不吃人,卻合适地讓大家着急了一把;大家都想着救人而呈現出集體的善意,這個有驚無險的“危險”掩蓋了現實生活中人心的複雜多樣,卻激發了人們踴躍做好事的多樣性,于是喜劇效果就出來了:解腰帶的、扔拐棍的、丢鋼筆讓寫遺書的,如此等等。仔細琢磨下這其中的訣竅,就是《虎口遐想》對現實生活的刻畫擱置了好壞評價,而以“天真之眼”将現實生活處理為處處透着新鮮的善意叢林,不贊“好”,不批“壞”,天真、好奇,生活中充滿無限可能,因此高興之心自然而生!姜昆與唐傑忠表演相聲正因為整個作品是以發現“新鮮事”為觀照現實的起點,這便造成了《虎口遐想》獨特的“狂想式”結構。打個比喻,傳統相聲可看作是由一個個“包袱”勾連而成的整體,《虎口遐想》中的“包袱”卻邊際模糊,因為貫穿始終的是作品中人物的連綿“狂想”。打從“掉老虎洞裡”開始,作品就巧妙地讓主人公在滔滔不絕地“求助”中放開了“說”,因為缺乏對話對象,主人公的“說”更像是“自言自語”;也因為看什麼都“新鮮”,滔滔不絕的“自言自語”中“狂想”跌宕。現場表演時,姜昆和唐傑忠的拿捏極其到位,一個不管不顧地放開了說,一個在後邊寬厚地托着,相得益彰,使作品的“狂想”風格得到了淋漓盡緻的表達,産生了美好的旋律感。

《虎口遐想》所形成的這種旋律感很有藝術感染力,它引導着觀衆進入無往不是“新鮮事”的社會大花園,不管當時的實際情況如何,作品勾畫出的是一個人心淳樸、互助友愛的“社會主義大家庭”美好圖景。記得與《虎口遐想》同時有首兒歌非常流行,“太陽光金亮亮,雄雞唱三唱,花兒醒來了,鳥兒忙梳妝……”,歌中所描繪出的前工業時代中國的美好、歡欣,正與《虎口遐想》所描繪出的理想現實相同。人們聽《虎口遐想》而發笑,并非全是被包袱引帶,大部分是因從作品中感受到“社會主義大家庭”安全、庇護而産生的舒心暢意。但特别有趣的是,這種身在“社會主義大家庭”的幸福體驗,卻又是通過講述一個“淘氣”孩子(作品中的“青工”)“遇險”故事而獲得的。說到這裡,不難看出《虎口遐想》其實是講了一個溫馨的“周末家庭故事”。

正是這種“周末家庭故事”俘獲了當時人們的心。20世紀八九十年代,改革開放的中國如萬噸巨輪初出港口,人們既覺得事事新鮮又有點患得患失,而《虎口遐想》在很深的層次上捕捉到了人們的這種複雜心理,同時又給予了“社會主義大家庭”的歡樂撫慰,必然地與社會集體心理發生共振,成為社會“大事件”。

(三)

内是《虎口遐想》以“新鮮事”策略編織現實,外是改革開放大潮中人們渴慕新鮮又有點害怕的集體心理,兩相共振,便使作品成為了社會“大事”。但到2017年央視春晚《新虎口遐想》再登台時,社會心态已發生巨變,作品效應也從社會“大事件”變成了娛樂行業的“标準事件”。

《新虎口遐想》延續了《虎口遐想》的“新鮮事”策略,雖關涉現實卻不劍拔弩張,而是一如既往地“天真心”看世界,談交通問題、環境問題、自媒體問題、反腐問題等等,總帶着好奇好玩的眼光。如前所說,這種“新鮮事”策略在20世紀80年代極具感染力,但在2017年的中國卻出了問題。進入新世紀,資訊發達,人人都是巨量信息的掌握者。說到知道多少“新鮮事”,人人都是一個黑洞,因此當演員在台上“告訴你個新鮮事”時,坐在台下的觀衆從心裡是俯視你的,這迥然不同于20世紀80年代台上與台下對“新鮮事”信息的掌握是對等的情況。資訊時代,信息即正義,當台下觀衆掌握更多自以為是的“内幕”時,台上演員再以此事逗樂,他可以陪着你笑,那也隻是客氣了。

不僅如此,《虎口遐想》的旋律式結構将觀衆引帶到贊美“社會主義大家庭”的美善境界,這對觀衆營造理想、消解戾氣具有重要作用,而《新虎口遐想》打破了這一結構,變成了短兵相接的“議論文”。整部作品可以分成幾個“論點”:“掉進虎園,大家圍觀,不救人,而是拍照、直播發朋友圈”(諷刺自媒體過熱);“報警找110來救,說110堵在路上”(調侃交通問題);“你這個歲數,我怕把你救上來,你說是我推你下去的”(抨擊老人跌倒而不敢扶現象);“記者對姜昆掉進老虎洞現場直播,對其逃出老虎洞所可能擁有方法進行有獎問答”(批評媒體商業化);“明白人”(調侃假專家);“動物園園長昨晚被檢察機關帶走”(關涉反腐);抨擊食品安全、環境破壞、霧霾毒空氣;“老虎害怕出來,因為現在,老虎蒼蠅一起打!”(關涉反腐)不到十分鐘的作品,囊括了差不多十條對社會現象的批評,層次很分明,但觀衆會怎麼想呢?當然覺得解氣。但解氣之餘,中間還有因掌握更多信息産生的“異見”呢!這些“異見人士”他會開懷大笑嗎?他隻是覺得:你盡揀不重要的說!從1987年到2017年,時代變了,變化最大的是當代中國公民意識的形成,越來越多的“異見人士”出現,他們也看春晚,而且還是社會輿論場談論春晚最活躍的群體。

因此,《新虎口遐想》注定無法形成共振式的社會“大事件”,再現輝煌,但這卻并不妨礙它成為一種“事件”—标準事件!很有意思,我們可以注意到,在2016年11月底,“姜昆将攜《新虎口遐想》再返春晚”的新聞就已出現,在不同來源的新聞中,《新虎口遐想》被貼上最多的标簽是“講反腐”。實際上作品中的“反腐”隻是其中一個層次,但媒體卻認識到這很有大衆号召力。從“事件”角度看,《新虎口遐想》的事件性,是在失去人同此心的社會轟動性後,由媒體推動打造的娛樂“事件”,可稱之為娛樂“标準事件”。

(四)

再現萬人齊說的社會“大事件”已經不可能了,時代變了;媒體起哄催生的“标準事件”也不必太當真,遠離“事件”談《新虎口遐想》,才算回到就事論事的正道上來。

談《新虎口遐想》無法避開對新中國成立後新派相聲的評價,因為這部作品的根兒正在新派相聲。新派相聲産生于20世紀50年代相對特殊的政治環境中,意識形态傾向明顯。

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随着相聲小劇場興起,一批所謂“草根”“非主流”相聲演員出現,痛批新派相聲傳統,力捧“老段子”,對新派相聲傳統大有清算之意。這相當不公平!建國後新派相聲傳統有自己獨特的藝術成就:它強調作品的時代責任感,主動向國家主流意識形态靠攏,但并不因此而使藝術成為簡單的政宣口号,而是通過着力挖掘社會現實中的人情之美,日常生活之趣味,使“國家”形象落實、細化在以“社會主義大家庭”為核心意象的感性圖景中,對強化民衆的國家認同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新派相聲的藝術成就并不低,或者說很高。與傳統相聲相比,在結構上,它沒有将“包袱”作為中心,而大多以作品中人物的主觀感受來連貫全篇;在形象上,它塑造了一系列天真、好奇、性本善的人物形象,給人以美的感受,如此等等。可以說,建國後新派相聲實際上實踐了侯寶林先生對相聲的理想:創作美善合一的相聲。

新世紀以來,随着小劇場及娛樂資本的快速崛起,那種突出強調沖擊性、狂歡化的相聲出盡了風頭,也使人們沒法從美與善的角度去欣賞相聲,而《新虎口遐想》正是在這樣的大衆接受前景中出現的,宜其不火!

姜昆先生是馬(季)門相聲的中堅,也是新派相聲的代表性人物。《新虎口遐想》且不論作品本身是否臻于完善,單就創作行為本身而言,有三點延續了新派相聲的藝術傳統且對當下相聲界極具啟示意義:

一是社會責任意識。在央視春晚結束後的一次訪談中,姜昆談及《新虎口遐想》時說“再上春晚隻為身上的責任”(《今晚報》,2017年1月29日)。不知道從何時起,罔顧責任成了相聲取悅大衆的一大法寶,“相聲擔不了那麼大的責任”“就是一樂”理直氣壯地說出來,台下一片叫好,台上得意揚揚!這有什麼好的?在這個看似雙赢的局面中,輸了的是人們向上向善的精氣神和甘為人先的社會良知,表面一團和氣其實相教以偷。相聲豈能無責任,《新虎口遐想》創作動機以“責任”為先,這首先值得稱道。

二是作品本位意識。《新虎口遐想》的央視春晚亮相不簡單,在此之前這部作品已在地方舞台演出多次。2015年上半年,閑不住的姜昆作了一個大型相聲創作——“姜昆‘說’相聲”,《新虎口遐想》(最初名為《虎口瞎想》)即是産生于這個創作過程中。作品首次登台是在2015年11月福建晉江,以後輾轉全國各地多次演出,現場效果非常好,央視春晚呈現出的版本已是多次打磨後的結果。這種“一遍拆洗一遍新”的創作方式是中國傳統相聲中特别寶貴的遺産。中國傳統相聲傳承中,幾乎所有大師都注重作品本身的雕琢,馬三立先生甚至對自己作品中某一句話的長短都特别在意。近幾年來,随着網絡段子盛行,不少相聲作品大量注水,笑料不夠段子補,搞得作品整個成了擰麻花,文氣不通、前後相失,正缺乏這種在多次“拆洗”中鍛煉作品文本的耐心。以此而言,《新虎口遐想》的作品本位意識特别值得推崇。

三是藝術理想意識。對照《虎口遐想》與《新虎口遐想》,我們會發現有一個最大的“不變”,那就是作品中塑造的主人公形象。《虎口遐想》中那個周末無事逛動物園的“小年輕”有很強的時代典型性: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的實績開始呈現,人民物質富足,生活穩定,經曆十年“文革”的壓抑後人們開始對外界充滿好奇,躍躍欲動;但同樣是在80年代左右,市場經濟尚未全面展開,人們的國家認同、家庭歸屬、社會責任感還未遭受重創,人心質樸,根正苗紅。好奇與質樸的疊加形成了那個年代特有的心态、人格與文化,這是一個兼納開放與回歸的“理想”時代,《虎口遐想》中的主人公所體現出的就是這樣一個“理想”人格。20世紀80年代之後的故事,大家應當都知道了,在市場經濟的推動下,社會心态日益複雜,認同缺失,《新虎口遐想》中那個天真、好奇的“小年輕”早就沒影了。進入新世紀,20世紀80年代的一切更是成了網絡世界的“傳說”,但《新虎口遐想》特别可貴的地方是沒有遺忘,選擇了堅持。時隔30年,我們在姜昆投入的表演中看到那個“小年輕”一點沒老,天真如初、質樸如初,我覺得這不能輕率地稱之為落後,也許稱之為理想更合适。

(作者:中國傳媒大學副教授)(責任編輯/朱紅莉)

《新虎口遐想》延續了《虎口遐想》的“新鮮事”策略,雖關涉現實卻不劍拔弩張,而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心”看世界,談交通問題、環境問題、自媒體問題、反腐問題等等,總帶着好奇好玩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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