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是從八大胡同的胭脂胡同開始遊轉的。
說起八大胡同,其實就是煙花柳巷的代名詞。《京都勝迹》一書引用過這樣一首打油詩曰:八大胡同自古名,陝西百順石頭城(陝西巷、百順胡同、石頭胡同)。韓家潭畔弦歌雜(韓家潭),王廣斜街燈火明(王廣福斜街)。萬佛寺前車輻辏(萬佛寺系一小橫巷),二條營外路縱橫(大外廊營、小外廊營)。貂裘豪客知多少,簇簇胭脂坡上行(胭脂胡同)。《京都勝迹》雖然這樣引用,但八大胡同其實是個虛數。過去前門大栅欄附近的歌館妓院多如牛毛,隻不過八大胡同最知名而已。既是如此,北京人的說法就各不相同。但比較普遍的說法是百順胡同、胭脂胡同、韓家胡同、陝西巷、石頭胡同、王廣福斜街、朱家胡同、李紗帽胡同這八條。
走在胭脂胡同窄而短的街巷中,沒有絲毫的昔日風情。當年名妓玉堂春的“莳花館”早已蹤影全無。記得書中講,當年這裡非常熱鬧紅火,隻可惜這座蘇家大院,已随歲月的變遷灰飛煙滅。這裡曾經的胭脂店以及店裡的一款款婀娜多姿的麗影芳姿,更是成為曾經的記憶。走進一座座門樓,一座座院落,見到的全都是雜居的百姓,雖然百姓見到來訪的人們沒有一絲一毫的惡意目光,相反是那樣的好客和熱情。但我依然哀歎:“一巷胭脂滿城紅,綽影弦歌露嬌容。歲掃紅塵永不再,風物失遺怎重銘?”我不是哀歎伶妓們的遠去,而是哀歎這裡能夠留下來的痕迹真的已經是少之又少了。
帶着遺憾走進百順胡同。見到百順胡同的紅牌牌時我就想,這“百順”二字,一定蘊含百事順遂之意。但從另一個角度想,百順胡同既為曾經的聲色場所,那些歌伶樂伎們身在“江湖”,又怎能不“百依百順”呢?
百順胡同,對于來訪的我來說,應該是順的。之所以如此說,原因是我一進胡同,一位在這條胡同已住了40多年的老哥,非要為我當向導,感動得我一個勁兒承諾晚上就在胡同裡請他喝酒。
這位老哥說;“百順胡同在八大胡同中最負盛名,原因就在于這裡先後住過數位戲劇大師”。
他一邊走一邊指着胡同兩側的門樓向我介紹:“18号院是大名鼎鼎北方班松竹,34号院戲劇大師程長庚的“堂号”,38号院是遲月亭故居,40号院是俞菊笙故宅……”
遲月亭、程長庚、俞菊笙……這些戲劇大師的名字,現在的人們也許非常陌生,但是他們卻留下了《群英會》《華容道》《戰太平》《捉放曹》《挑滑車》《長坂坡》《豔陽樓》《鐵籠山》等一大批戲曲名段。可以說,他們是中國戲劇文化的奠基者。但在舊社會,他們卻是下九流的代名詞,為了生存,他們面對上層社會和官商甲胄,有時也不得不強顔作笑。
百順胡同49号院,是一座歐式二層小樓。當我走進這座院落時,看到這裡住着七八戶人家,住在二樓的一位大姐正晾曬着剛剛洗過的衣服。從與他們的談話得知,他們大多是租住在這裡的外地人。我問他們,這裡過去是什麼場所?住過哪些著名人物?他們誰也說不清。那位給我當導遊的老哥用純正的京腔京韻插話:“什麼場所?日本人的窯子!”面對雕欄玉砌猶在的景象,聽着那老哥高聲刺耳的字眼兒,想着當年日本鬼子不但占領了中國的國土,還在中國的國土之上極盡享樂,不覺義憤填膺。轉而又想,而今的中國面對日本軍國主義的複活,假如不精誠團結,一緻對外,怎能拒抗外辱,保持住民族的尊嚴呢?
老北京多為平房,隻有八大胡同的住房是二層樓行在百順胡同,心情是複雜的。曾經依次排列的潇湘館、美錦院、新鳳院、鳳鳴院、鑫雅閣、蘭香班、泉香班、群芳院、美鳳院等十幾家風月場所,雖已經不見昔日的風情,但依稀可見當年的遺痕。有些花樓藝館雖已破爛不堪,有些名号怕成精神污染雖已被抹泥塗墨,但殘存的風物舊景依然訴說着曾經風靡的風流豔史。從百順胡同到韓家潭的清吟小班,再到朱家胡同的“臨春樓”,直至延續到八大胡同以外所有的聲色場所,綿綿蕩蕩,無止無休……
在八大胡同,非常令人關注的一座院子,是韓家潭的芥子園。據說園内曾假山疊翠,曲徑通幽,奇花異草,潭水清透。尤其芥子園留下的《芥子園畫譜》是我國第一部介紹國畫技法的書籍,内含畫法說明和畫法歌訣。畫譜言簡意赅,通俗易懂,問世300多年來,被奉為學習國畫的入門書籍和教材,流傳廣泛。國畫大師齊白石、徐悲鴻、林風眠等人幼年時都曾臨摹過。而園主人李漁和“芥子園”名号,也随着這部畫譜的影響力而恒垂青史。有趣的是,當年故居内曾有一副極有深意的楹聯:“老骥伏枥,流莺比鄰。”想想這副楹聯老想笑,因為我在想:面對比鄰滿樓流綠飄紅的歌伶樂妓,那些藝術家們還能夠心如止水、靜心創作嗎?再想,依然是笑。
足迹走遍曾經流螢滿街、人群熙攘的八大胡同,滿眼卻是滄桑。幻想從前,又旖旎滿心,思緒滿懷。而印象最深、思緒最多的,當數八大胡同的陝西巷了。因為在陝西巷,曾有兩位著名而傳奇的風塵女子在此挂過牌兒。她們便是賽金花和小鳳仙。
賽金花,安徽黟縣人,最初的名字叫趙彩雲。人說,北京八大胡同的風塵女子千嬌百媚,但賽金花最負盛名。
書載,賽金花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生于一個士紳家庭。母親病逝後,家道中落,便随父親移居蘇州。1886年,14歲的賽金花淪入花船,成了一名賣笑不賣身的“清倌”,自此改名為傅彩雲。入花船不久,天生麗質、柔情似水的賽金花迅速紅遍了蘇州城。第二年,15歲的賽金花偶遇家住蘇州張家巷、狀元出身、時任江西學政的洪鈞,最終成了洪鈞的“三姨太”,從此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迹。洪鈞又為賽金花改名洪夢鸾。豔如桃李的賽金花嫁給了兩鬓染霜、時年已經49歲的狀元郎,一時傳為佳話。
八大胡同是“胡同遊”景點之一1888年,洪鈞帶着家人及賽金花進京任職。不久,他被任命為出使德、奧、俄、荷四國的特命全權大使。按照慣例,大使必須有夫人随行,正室王氏懼怕西方人的長相,賽金花便自告奮勇當上了“公使夫人”。賽金花蓮步走出國門,不但在西方的花花世界大開了眼界,還結識了很多西方政要。
1890年,洪鈞三年任滿應召回國。再三年,洪鈞不幸病逝,賽金花年僅18歲。由于妾位低微,并失去了洪鈞的呵護,在洪鈞的靈柩南歸蘇州途經青陽港時,賽金花遇到了舊日相好、京劇武生孫作舟。受孫的鼓動,賽金花連夫家都沒回,就徑自返回了自己的家中。不久,賽金花重操舊業,在上海挂牌營生。她毫不隐瞞自己的身份,反而在自己的香閨懸挂了一幀洪鈞的照片,亮明自己狀元夫人、公使夫人的身份,一時成了轟動上海灘的新聞人物。
1898年夏天,賽金花轉戰天津,狀元夫人的招牌也亮到了天津。她還成立了南方風味的“金花班”,“賽金花”的名号便由此而來。挂牌天津不久,她結識了大清朝戶部尚書楊立山。楊立山巧言将賽金花帶到了北京城,從此南班妓女進入北京,八大胡同的妓院便分作南北兩大流派。
初到北京,賽金花豔幟所指,所向披靡,很快紅遍京師。一時王公大臣、豪門貴胄紛至沓來,一擲千金。賽金花還成了王府高宅的常客。她常穿男裝,結發辮,頭戴草帽,足蹬緞靴,時人稱之為“賽二爺”。
1900年7月21日,八國聯軍殺進北京城,老百姓死傷枕藉。慈禧西逃,而當時在石頭胡同的賽金花險遭一場厄運。一夜,管轄八大胡同區域的德國兵闖進房門欲行非禮,未曾想眼前的煙花女子居然說出了一口流利的德語,而且還鎮定自若地問起德國家喻戶曉的上層要員及其夫人,聽得德國兵面面相觑,最後隻好打道回府。
昔日的花樓翻修一新第二天清晨,德軍兵開着轎車前來迎接,賽金花被堂而皇之地接到德軍司令部。從那時起,便有了賽金花和八國聯軍司令瓦德西的曆史性會見以及随後傳出的绯聞,也有了賽金花“賣身救國”的傳說。
賣身,至今誰也沒有确鑿證據。賽金花與瓦德西相見北京,學界也各執一詞。但賽金花憑借她的外事經驗和熟練的西語以及心存的愛國心,救京城百姓于危難,卻是事實。我一管之見,即便是真的“賣身救國”,也比葉赫那拉氏賣國求榮高尚得多。然而《辛醜條約》簽訂之後,兩宮回銮,賽金花并沒有得到犒賞,她得到的恰恰是借“虐妓事件”被勒令返回原籍。
“榮華富貴轉眼消,亂世難容女英豪。京城不留容身地,命運之舟任飄搖。”此後,賽金花于上海重挂豔幟,可惜已經時過境遷。她開始想過常人的日子,于是嫁給了滬甯鐵路總稽查曹瑞忠,然而在很短的日子裡,曹瑞忠就駕鶴西去。雖然辛亥革命為她帶來了機運,她重回北京與革命黨人魏斯炅喜結連理,魏斯炅為賽金花取名趙靈飛,二人相親相愛,幸福度日。可隻是短暫的4年光景,魏斯炅又撒手人寰。從此,賽金花的日子江河日下,她隻得與仆人遷居貧民窯,靠接濟為生,直至終逝葬于北京陶然亭公園。據說張學良、徐悲鴻、齊白石、李苦禅等知名人士都曾接濟過她,但她的晚年,可謂凄凄慘慘。我不明白,這是世道給她的黃連,還是她自釀的苦酒呢?
伫立在賽金花曾經紅紅火火的“金花班”舊址,望着滿目瘡痍、似乎就要搖搖欲墜的二層小樓,不覺心潮起伏。我與住在樓上的幾位百姓談起賽金花,他們不太感興趣。他們最關心他們的居住環境何時能夠改善,并且能夠過上更好更幸福的日子。而此時的我腦子裡閃現的,依然是賽金花的傳奇一生,是那樣的旖旎瑰麗,又是那樣的凄慘悲催;是那樣的光彩照人,又是那樣飽受争議。
賽金花出身豪門,卻淪落風塵;三次嫁夫,又三次孀居;身在聲色場所,又以愛國之心救百姓于危難。賽金花到底是名媛,俠女,還是孽海花?到底是有情有義,還是紅顔害世呢?
在陝西巷,還有一位必須寄憶的風塵女子,那便是小鳳仙了。她與蔡锷将軍的愛情故事,可以說是一段佳話和美談。
陝西巷的上林仙館,就是小鳳仙曾經挂牌的地方,現在的名稱叫阿來賓館,也叫陝西巷賓館。那天,我站在阿來賓館的二層樓上環顧四周上下,雖然當年的情景早已煙消雲散,但小鳳仙與蔡锷将軍遺留在這裡的傳奇故事,始終是我扶欄追憶的片段。
小鳳仙,生于1900年,卒于1954年,原名朱筱鳳,偏房所生。後改名為張鳳雲、張洗非。祖籍杭州。父親是沒落的滿族八旗武官。在清王朝徹底崩潰前苟延殘喘的年月裡,這個八旗武官又突然被解職。光緒年間全家流寓湖南湘潭,父親經商雖頗有所成,卻因不肖友人的拖累而傾家蕩産。小鳳仙被賣為奴婢,不久又被賣到妓院,後輾轉到了北京的八大胡同。
小鳳仙談不上為上境的美人,姿色中等,身材玲珑嬌小,性情卻孤傲得很。她身在風塵,卻不獻媚取寵,堅守貞潔玉身。她喜綴歌詞、粗通文墨,一雙天生慧眼,善辨狎客才情。因而當見到蔡锷将軍時,一眼便認定是一位非常人物。湊巧蔡锷将軍被袁世凱禁锢,失意中來到八大胡同,偏偏就碰到了小鳳仙,也便尋得了自己的紅顔知己。于是在陝西巷,演繹了一段英雄美人兩情相悅、悱恻纏綿的千古美談,也演繹了一場麻痹袁世凱假戲真唱的愛情加革命的大戲。那時蔡锷33歲,小鳳仙17歲。
小鳳仙對蔡锷将軍的這段情,是認真的,也是純情的。甚至這段情有着至死不渝的内涵。文字記載,蔡锷将軍37歲在日本病逝後,小鳳仙聞得死訊,悲痛欲絕。在靈柩運回上海,各國在上海為他舉行盛大的追悼會上,小鳳仙托人寄來了兩副挽聯——其一: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其二:萬裡南天鵬翼,直上扶搖,那堪憂患餘生,萍水姻緣成一夢;幾年北地胭脂,自悲淪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顔色亦千秋。
從陝西巷走出,看到曾經縱橫交錯的花街柳巷,南來北往的形形色色的人群,也有老北京人圍坐一起喝着酒或打着撲克,也有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兒童嬉笑打鬧在街頭巷尾或胡同之中,也有人力車夫拉着外地人或外國人遊覽着朱顔已改的老北京的“紅燈區”,也有穿着時尚超前、濃妝豔抹的女孩兒從為數不多的小發廊流螢一樣飄然而出。看着想着,心裡更加亂糟糟起來。
偏又想起柳詞《蝶戀花》來,且輕輕慢吟起耳熟能詳的那兩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吟着吟着,悄然又笑了起來。
陝西巷的上林仙館,就是小鳳仙曾經挂牌的地方(編輯·韓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