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伯建(1913—1997),重慶巴縣人。名廷植,字伯建,晚年重病愈後曾更字百健,别署蟫堪、阿植、芳蟫詞人、補茅主人。先生父親受教于楊滄白,幼承庭訓而喜愛文化藝術,弱冠即以詩書在地方甚獲時譽。1938年先生24歲投帖四川大學周岸登(字癸叔)門下,周老詞曲、考據、金石諸學在國内享有盛名,先生從遊受教一年餘,獲益頗豐,并結識一批蓉城才俊。1940年“飲河社”在重慶成立,因投稿成功發表,先生有幸結識潘伯鷹成為生死之交,後經潘公引見認識章士钊、沈尹黙、喬大壯等名流人物,從中受教良多。先生不僅是現代二王書風的主要代表之一,而且對詩詞文史、說文訓诂、金石考據、版本目錄等方面均有造詣,許先生早年在金石篆刻方面也用功頗深,曾為潘伯鷹、吳宓等治印。我曾詢先生為何号“蟫堪”?他解釋蟫即“衣魚”,一種昆蟲,常在衣服和書裡,亦稱“蠹魚”,意思是作個書蟲罷了!“堪”為低矮的房子,合起來是陋室裡的書蟲。因此,我明白了先生齋号“補茅”“退求”的意思。他為人謙讓樸實,志氣平和、甘于淡泊,畢生唯寄情于傳統文藝,亦是随前輩高人同好佛老之故爾。
在學衡派諸子中,吳宓喜歡通俗小說,因讀潘伯鷹《人海微瀾》後而二人相識,成為一生的知己。抗戰中,吳宓任教于昆明的西南聯大。1944年10月,吳宓赴成都應聘燕京大學及四川大學,道經重慶,就住張家花園三号潘宅中,十餘天訪舊拜友,忙得不亦樂乎,由潘公介紹,認識許伯健。抗戰勝利後,潘伯鷹東還上海,特别是1949年後吳宓留重慶,他們分處渝、滬兩地,唯一的交流方式即寄詩,潘、吳往來信件皆托許先生中轉。從現存的《吳宓日記》(續編)來看,記載二人交往(含書信往來)就有二百二十多處,這在與時人交往的記載中是較多的(在日記中吳宓簡稱許為“建”)。在許伯建遺著《補茅文集》中,二人友誼可尋雪泥鴻爪。
1952年10月,西南師範學院遷往離主城四十公裡外的北碚。見面的機會減少,而書信越來越多,每次許伯建來函,吳宓都愛不釋手,賞玩之餘,精心存放,不忍毀棄。“佩其每緘詞意俱精且雅,書寫尤工美,加蓋印章亦不苟,久之仍不懈,其書函似皆可裝裱而存留賞玩者。”1954年,吳宓與鄒蘭芳結婚,許伯建即刻“鄒蘭芳”名章相賀。1956年,許伯健将二十多年心血的結晶,手稿《補茅餘韻》奉于吳宓案前,請之為序,吳欣然應命,洋洋灑灑近千言,述與許伯建相識、相知經過,并高度評價其為“詩詞、書法、篆刻之藝術三絕之雅士也”。
許伯建早年學書取法“趙字”,後接受沈尹默、潘伯鷹建議,更習褚遂良,于《倪寬贊》《房梁公碑》用功尤勤,從而形成雅健雄逸、秀美婀娜的藝術風格。1957年其《李白詩行書》軸被選中參加新中國成立後首次赴日本東京的“中國書法展覽”,展後作品被日本東京帝國博物館珍藏。此後,為探求晉人筆法,摹臨王羲之傳本墨迹甚勤。1962年因水腫疾提前退休,遂有暇潛心研究《蘭亭序》,數年之内臨《蘭亭序》兩千餘通,其作品形神逼肖馮承素摹本。潘伯鷹見之作詩贊曰:“書入晉唐兼學趙,筆如琴築擅鳴詩。”其藝術思想受潘伯鷹影響至深。壯年以後,于書法更加崇尚晉唐,以羲之為典則,乃所謂山陰一脈,雖也容納篆隸及六朝碑版,但終未掩其帖學面目。強調中鋒用筆,而拒其拘囿,線條剛勁潇灑,行筆随意暢達,雖楷書亦有行書神韻,筆端常孕感情。若書于玉版、熟箋之上,則神完氣足更見性情,其詩人學者之風範畢現,字裡行間之書卷氣充盈。其小楷融合王字《黃庭經》和趙字《洛神賦》,并參文徵明小楷,為世人所稱善。許先生小楷首先是真正的“小”,由于他比沈尹默、潘伯鷹的年齡小一二十歲,手眼所勝,比沈、潘的小楷字體更小,小到最後真是蠅頭小楷;不僅是“小”,而且筆鋒精細工整,片葉累牍成篇,法度嚴謹娴熟外,亦有行書神韻,于繩墨中又不失其逸趣,雖寸楮片箋,得之者珍如珪璧之寶。
在吳宓的眼中,許伯建是最值得信賴的朋友。20世紀60年代中期,潘伯鷹病重,吳宓曾約上許伯建赴上海訪友,後不成行,終成憾事。1966年5月,潘伯鷹病情惡化,欲見老友,許伯建連夜買舟東下,得見最後一面,并迅速将潘去世消息傳遞川中師友。後又暫住潘宅四十餘日,應老友遺命,整理其詩集文稿,在士林中傳為佳話,并被文史掌故專家鄭逸梅記入集中。為編輯《玄隐廬詩》,許伯建多方收尋,不辭辛勞,吳宓對此大力支持,多次“開箧”尋找,将潘與自己唱和的詩稿慨然相贈,希望能編入詩集中,以此來紀念友人。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吳宓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備受打擊迫害。吳宓和許伯建失去了聯系,但兩個人都還牽挂着對方。從現存的吳宓日記來看,1967年4月24日,許伯建有函托人送吳宓,吳宓于4月28日至5月1日,抽無人監視的時間,作長函回複,這是“文革”以來,兩人的首次書信往來。5月15日,吳宓又收到許函,述及諸友情況。晚年的吳宓,孤苦一人,身邊沒有一個親人,而昔日同事,要麼避之甚遠,要麼呼号批鬥,讓自己備受炎涼恐怖。9月26晚,許伯建冒着極大的政治風險突然來訪,這讓吳宓驚喜萬分,要知道當時吳還在監督勞動中,周圍還有無數雙警惕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監視,掩門長談,得知别後二年來的情景及師友境況,禁不住老淚涕零,吳宓倍感凄傷,能得到友人的真誠問候和關心,他有好多好多的心裡話要向摯友傾訴。
吳宓晚年最大的心願,一是保存日記,這是自己一生的心血結晶,日記亡,無異于人亡;二是整理自己的詩稿,希望能保存流傳。1935年中華書局曾出版《吳宓詩集》,至此以後,所作詩就未再收集入冊。無論在抗戰時期颠沛流離中作的《南渡集》,還是見證五十年代翻天覆地大變革以及“文革”之中自己的血淚之作,這些在當時的處境下,随時都有被毀滅的危險。随着時間的推移,吳宓越來越焦灼不安,深感來日不多,一生的事業交付給誰呢?經過一番思考和斟酌,最後,吳宓相中了許伯建。許的書法水平高,字體靈動而優美,讓吳宓折服;再有許整理過摯友潘伯鷹的《玄隐廬詩》,吳宓看後非常滿意;更讓吳宓看重的不僅是許的學識,更重要的是許伯建的人品。于是從1973年5月開始,吳宓便委托許伯建繕寫、整編詩集,前前後後曆時二年多的時間,雖然開始時,還有疑慮(要知道此時吳宓不僅是反動學術權威,而且頭上還頂着現行反革命的帽子),但最終頂住了政治壓力,許伯建利用晚上的時間,秘密抄寫吳宓詩稿,就連同住一起的小弟,也沒有發覺。直到1975年8月,吳宓生日前完成,将手抄詩稿交到吳宓手中,吳宓終于了卻了一樁心願。1976年吳宓卧病不起,1977年1月,由其妹接回陝西老家,一年後吳宓病逝,生前親見四人幫之傾覆,亦可少慰其耄齡橫遭酷毒。
1978年春暮,民革詩社停集多年後,又重聚于紅岩村,先生因憶1943年春,“飲河社”友在重慶紅岩村當時的農民銀行舉行“春禊詩會”,到會的有靳志、張宗祥、沈尹默、潘伯鷹、喬大壯、江庸、劉禺生、曹纕蘅、曾履川、沈羹梅、吳稚鶴、徐曼略、曾小魯、李次貢、顧翊群、陳方、陳仲陶、錢問樵、謝湛如、陳其采、王幼遴、冒孝容諸先生,以劉禺老年七十為“祭酒”,而伯建先生與如臯冒孝容先生均三十歲,是座中最年輕的。席間以杜工部《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詩分韻,伯建先生得“好”字,因填《宴清都》詞一阕:“暫謝京塵擾,收梅雨,倚雲蘿岫閑到。華榱并席,危欄一角,障空煙渺,青青望極汀洲,寄情向紅岩坐嘯,問意中如此天涯,江山幾供文藻。今朝美聚東南,華颠耆宿,白袷人少,雄關枕黛,清江饒綠,萬螺争笑。軍麾白羽頻傳,看揮塵,蘭言更飽,定後期,觞詠承平,披襟自好。”在三十三年後,即1978年舊地重遊,感慨頗多,因填《臨江仙》一阕:“綠送嘉陵春易晚,山堂滿座耆英。詠觞曾不羨蘭亭,倚風花并舞,穿樹鳥吹笙。三十三年誰尚健?發華來對峰青。紅岩高處聽江聲。眼中前後浪,心上古今情。”追憶當年盛況,感念那時的前輩和老友大多已經作古了。
此後,重慶市圖書館及各大學圖書館聘邀許先生鑒别所藏古籍版本,還與友人發起成立重慶市書法家協會、重慶市詩詞學會。重慶柯堯放病逝前也托許伯建整理遺作,成功出版。“飲河社”成員胡蘋秋從太原來信:“君能以愛伯鷹之心愛蘋秋,三十年故誼不衰,久而彌敬,實切心感未來身後定吾文者,唯伯建矣……”許伯建日記:“癸醜秋蘋兄太原手書略述志事行曆,以撰傳文學見托,以其人奇行事奇,自顧孱筆未敢承應。三年以還,寫寄所作,不下二百篇,贈吾詩詞亦廿餘章,愧無以酬,姑識于此。”雖然由于各種原因沒有答應整理抄錄胡蘋秋遺作,但是反映出“飲河社”成員的關系,不論在國家民族危亡之際,還是在解放後的政治運動和十年浩劫中,他們無不體現了傳統文化的道德風範和文人風骨,惺惺相惜,同命運、振文運的情懷,是我們後輩學習的楷模。■
責任編輯:韓少玄
許伯建緻吳宓信劄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