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經常跟我們提起他闖蕩北大荒的往事,隻要一提那段經曆,便會飽含深情地說:“想當年我闖蕩北大荒時,多虧衣服上别了一支鋼筆,幫了我好大的忙,若是沒有這支鋼筆,能不能來到北大荒都是個未知數。”
時間推移到1960年8月初,父親接到舅爺從北大荒的來信,說北大荒雖說艱苦,但還能吃上飯,極少發生餓死人的事。父親看着看着便活了心,當時遼東老家人餓得連樹皮、草根子都扒個精光,挖個溜光,餓死人的事兒經常發生。
那時父親在老家一個小鎮教學,正放暑假,待在家裡餓得頭暈腦脹,有氣無力。父親一咬牙一跺腳,便決定投奔舅爺到北大荒闖蕩。
父親臨走前,偷偷對爺爺一個人說了說,連媽媽都沒告訴,生怕家人阻攔。父親兜裡隻裝了六個烀熟的小土豆,便出發了。從老家小鎮子坐客車,到丹東火車站,父親準備乘坐丹東到牡丹江的火車,然後再轉車到永安鄉。
父親來到丹東火車站,買了車票。剛坐上火車,肚子便開始咕咕叫,父親躲在車廂連接處,背過身來,掏出那六個土豆,三下五除二就吃進肚裡了,但仍覺得餓。火車車速很慢,從丹東到牡丹江,得坐兩天兩宿。坐了一宿車,父親就有些受不了,肚子裡像長了無數雙小手一樣,不停地抓撓。隻好忍着,兜裡那點錢僅夠路費。
與父親坐在一起的是位婦女,帶着兩個孩子,一大一小,大的七八歲,小的才兩歲,剛剛會走路,父親便幫着照看那個大孩子,那位婦女抱着小的。她突然尖叫起來,給那個小孩子兩巴掌:“你這個熊孩子咋尿了呢?把包袱都尿濕了。”
父親便勸:“大嫂,别打孩子,這麼小的孩子尿了就尿了吧。”那位婦女把尿濕的包袱打開,又尖叫起來:“倒黴的孩子,你尿什麼上不好,偏偏把你爸的信皮尿濕了,看都看不清,沒有信皮,咱們怎麼找到你爸呀?”她是帶着孩子到齊齊哈爾一個軍工廠跟丈夫團聚。
那位婦女哭咧咧地拿出一個濕乎乎的信皮抖動着。父親忙掏出一個小本子對那位婦女說:“大嫂,别急,我按照信皮地址重新給你謄寫出來。”父親便取下上衣兜上的鋼筆幫着把信皮上的地址抄寫好,交給她。
那位婦女感激地對父親說:“大兄弟,太感謝你了。”她打開另一個包裹,拿出兩塊摻面的發糕分給兩個孩子,又給父親遞過去一個。父親搖搖頭說:“謝謝了,我不餓。”她笑着說:“大兄弟,别瞞我了,我剛拿出發糕時,你就直勾勾地瞅,肯定餓得夠嗆,别客氣。再說了,你幫了我好大的忙。”父親這才接過發糕吃了起來。
那位婦女在哈爾濱轉車,下車時,又硬塞給父親一塊發糕,說:“你還得繼續坐車,一點吃的沒有哪行啊!”
回憶到這裡,父親的眼圈紅了起來,說:“假如那位婦女不給我那塊發糕,我可怎麼熬哇,肯定會餓個半死。”
二
總算是到了永安鄉,下了火車,父親一打聽,還得走将近六十裡才能到農場連隊。父親實在沒有體力了,每走一步都費好大的勁。
從永安鄉走出大概六裡多路,一條百米寬的大河橫在父親面前,旁邊有個小船,船上坐着一位五十來歲的擺渡老漢,父親走過去問:“大爺,到對岸得多少錢?”
老漢伸出一巴掌說:“五角。”當時父親兜裡連一分錢都沒有了,隻好咬着牙坐上船,暗暗地想,到了對岸再說吧。老漢劃着船把父親送到對岸,父親面露羞色:“大爺,對不起,我兜裡一分錢也沒有了,你若是不嫌棄的話,就把這支鋼筆給你吧。”
父親把鋼筆摘下來遞到老漢面前,那位老漢看了看父親,說:“一看你就是個讀書人,我大字不識幾個,要鋼筆幹什麼?坐船的錢就免了吧。”老漢問父親到農場幹啥?父親實話實說,老漢歎了一口氣說:“這都是鬧饑荒鬧的,我這裡也沒什麼好吃的,還有兩個小甜瓜,拿着吧,你還得走五十裡路呐。”
父親飽含熱淚拿着兩個小甜瓜繼續往南走。走到向陽鄉時,已是中午12點鐘了,父親暗自思忖着,還有四十裡路,不弄點東西吃,怕是走不到地方。父親在向陽鄉的正街上慢慢地走着,突然發現一群人往一個大食堂走去,父親也走進了食堂,食堂裡有好多人在吃飯,父親在門廳邊上站着,正好有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進來了,父親便迎過去問道:“同志,我能不能在這兒吃點飯?我要去農場。”
那位男子望了望父親說:“我們這裡不對外,隻有參加幹部培訓班的人才能在這裡就餐。”父親用乞求的口吻對那個男子說:“求求你,幫幫忙,我餓得實在走不動了。”男子打量了父親一番,說:“小夥子,等一會,我給你買飯去。”
父親萬分地驚喜,真沒想到又遇上好心人了。那位男子說:“若是沒猜錯的話,你肯定是個有文化的人,沒有文化,哪能别着鋼筆呢?”父親點點頭,他給父親打了一碗豆腐湯和兩個大饅頭。父親狼吞虎咽地吃完後,詢問那位好心人的名字,将來好報答。那位男子大度地說:“不用不用,這點小事算不了什麼。”
父親終于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走到了農場連隊,正好遇到下班的舅爺。舅爺把父親領到連隊裡,父親一看那一排排小窩棚和馬架子,頓時心裡涼了半截。那時的農場連隊,住的是馬架子,窩棚,跟老家比差遠去了。父親暗暗地想,若知這樣,甯可在家餓死,也不到這個荒無人煙的鬼地方。
就在父親有些後悔時,舅奶把飯菜端上來了,主食是黑面大饅頭,菜是菠菜湯,父親一口氣吃了四個黑面大饅頭,吃得山呼海嘯,心花怒放。舅爺介紹說:“雖說北大荒路沒路樣,房沒房樣,但這裡人少地多,野獸成群,就是撿着吃,也餓不着,将來一定會有發展。”父親點點頭說:“這年頭還能吃上大饅頭,簡直在做夢,就憑這一條,我哪也不走了,就在北大荒幹下去了。”父親真就在北大荒紮下了根,一直在北大荒工作生活。
三
父親來北大荒這一路,很是艱辛,卻收獲了許多。父親始終念念不忘幫助過他的人,多次托人打聽去齊齊哈爾軍工廠找丈夫的那位大嫂,憑着記憶寫過兩封信,全都被退回來了,始終沒有打聽到,這成了父親的終生憾事。
父親在農場落下腳之後,先是找到了擺渡的老漢,專門扛一袋白面感謝老人家,時不時地去看看,一直到老人家去世。
父親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找到了在向陽鄉給他買飯的那位好心男子,那位好心人姓劉,接濟父親的時候,在糧庫當幹部,1962年帶頭下放回鄉務農。當時農村生活條件很苦,日子過得很艱難,父親經常接濟他們,送面,送油,弄得劉大爺一家很不好意思,直喊父親是恩人,父親卻說:“你們把話說反了,喊你們恩人才對。”
我們管他叫劉大爺,跟我家走動的很勤,像親戚一樣。父親在連隊當幹部,腦瓜活,這樣接濟劉大爺,也不是個辦法,我家的日子也不寬裕呀,得想個辦法幫着劉大爺過上好日子才行。
父親終于琢磨出一個好辦法,當時我們農場全是細糧,沒有粗糧。細糧吃多了,就想調換一下口味,農村大都是粗糧,沒有多少細糧。父親就讓劉大爺拉來一些粗糧跟農場連隊的人換細糧,從中能掙點差價,叫父親這麼一點撥,劉大爺就當起了二道販子。
那些年裡,劉大爺沒少往我們農場連隊倒騰粗糧,一來二往,日子過得好起來。劉大爺感激地說:“真沒想到,想當年,我隻幫了你一點小忙,你卻幫了我這麼大的忙。”父親說:“點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個情我永遠也不能忘。”
父親那支鋼筆筆尖磨秃了,不能再用了,但仍舍不得扔,放在一個小木箱子裡保存着,留作紀念,時不時地拿出來看看,隻要一看到這支鋼筆,就想起了那段往事,就給我們講述那段不平凡的經曆。1972年春的時候,我們搬家,父親那個小木箱連同那支鋼筆全都丢失了。
鋼筆丢了,父親像丢了魂似的,媽媽安慰說:“丢了就丢了吧,反正那支鋼筆也不能用了。”父親仍過不去那個坎,那段日子,父親的心情一直不太好,動不動就發脾氣。
那支鋼筆雖然沒有了,但永遠地刻印在父親心間,父親還像過去那樣,經常念叨那段事兒,直到去世之前,也念念不忘,斷斷續續地對我們說:“想當年,我闖蕩北大荒,多虧了有那支鋼筆陪伴着。”想必,在天堂裡的父親也不會忘記那支沉甸甸的鋼筆。
責任編輯:耿豔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