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先生一連去過兩趟婦幼保健院,但始終沒有找到他想找的那個人。
過去當廠辦主任那陣,養成的天天讀報的習慣,後來皆因工作一直不太穩定,這個習慣沒能堅持下來。他明白當人一旦落入生活的泥淖和旋渦,整日為生計忙碌奔波時,讀書看報的時間注定不會太多的。不過,偶爾得空,他還是會抓住一份過期報紙,從頭至尾甚至連中縫裡的尋人啟事、訃告之類也要挨個看個遍。可見,習慣這種東西很頑固,最能讓人上瘾。但周四這日的晚報,最先并不是馬先生自己看到的,當時他正在去送貨的路上,公司的一個主管突然打來電話告訴他的,并且煞有介事地提醒道,小子,你得留個神啊,看來有人要給你戴綠帽子!起初,他還将信将疑,以為對方不過是在拿自己開玩笑,但後來他到底忍不住就近停下車,在街邊的報刊亭買了一份晚報。
毫不誇張地說,這是許多年來馬先生自個兒掏腰包買的頭一份報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妻子的“光輝形象”果然登報了,竟然跟一個男人出雙入對,從照片的背景依稀可以辨認出“聚富宮”字樣。一切都清楚不過,旁邊那個摟着自己老婆的無恥之徒,正是那晚他在自家陽台上抽煙時看到的家夥,他甚至還能記起對方有三個“6”的車牌号。面對妻子紅杏出牆這一鐵的事實,馬先生簡直有些措手不及,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家的後院也會起火。不過,他很快就聯想到,最近妻子的确有些反常,總是拿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跟他理論,想方設法讓他去幼兒園接送孩子,對他的夫妻生活要求帶搭不理,甚至是漠視。尤其是那晚,當他非要跟她親熱一番時,她卻始終在拼命反抗,弄得他跟個強奸犯似的。現在看來,這種事絕非無風起浪,作為丈夫他的預感完全正确,這對狗男女早就勾搭上了,他卻被蒙在鼓裡,直到他們的醜事見諸報端,世人皆知。
馬先生茫然地呆坐在車内,至少将那篇報道從頭至尾看了四遍,像在讀一份可怕的病危通知書,以至于橫眉冷眼的交警騎着摩托車過來沖他敬禮,并命令他出示駕照時,他才如夢方醒。該死!自己竟然稀裡糊塗将車逆行停在行車道上。嚴重違停,罰款二百!交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他開出了罰單。真是倒黴透頂,喝涼水都塞牙縫!未等他狡辯兩句,警察冷冰冰的面孔早已不耐煩了,再啰唆加五十!他隻好忍氣吞聲,二百五,多麼愚蠢的數字,尤其是在這種時候,簡直是對他莫大的諷刺。
在去那家婦幼醫院之前,馬先生在心裡合計過不下一百遍:一旦見到那個家夥,不管三七二十一,最好當着滿屋子病人,先把那張該死的報紙劈頭蓋臉砸過去,然後揪住那無恥敗類,一通拳打腳踢,保管讓他屁滾尿流滿地找牙,狗東西不是外科大夫嗎,好啊,這回該給這小子好好動動手術了。你這披着白大褂的禽獸,膽敢勾引有夫之婦,罪有應得!這樣的打罵似乎還遠遠不夠,還得把他扭送到醫院領導面前,讓他顔面掃地,讓單位開除他,讓他下崗,身敗名裂,永世不得翻身……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在外面拈花惹草!
馬先生就是帶着滿腔仇恨,心急火燎撲到婦幼保健院的。
其實,這一天馬先生很忙,車廂裡裝滿了成箱成箱的白酒需要送給客戶,其中就包括鄰市那家酒店,最重要的是,還能借機見到虎經理——這個在電話裡管他叫“馬哥”的女人多少讓他有些想入非非了,他心裡一直滿懷期待,也許兩人之間除了正常的生意往來,還應該再多點兒什麼,畢竟他倆是老關系了。可現在卻顧不了那麼多了,他的當務之急是雪恥,就連三寸丁武大郎也要去捉奸的,何況自己堂堂七尺男兒呢。昨晚回家前,他故意喝得醉醺醺的,當時孩子剛剛入睡,他就拿出那張晚報讓妻子解釋,他始終怒不可遏,罵罵咧咧,最後甚至還強迫她跪在自己面前對天發誓。而她一直擺出一副甯折不彎的倔強模樣,一個勁解釋說那不過是一場誤會,自己完全是清白的,根本沒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後來發生口角,兩個人互不相讓扭扯在一處。
哼,鬼才信呢,孤男寡女,半夜三更,去那種鬼地方洗浴就餐,想想都叫人惡心!
這些年,馬先生給城裡大大小小賓館酒店和娛樂場所配送酒水,對這種行業再熟悉不過,像聚富宮最是藏污納垢的地方,表面上看男人女人去那裡隻是沐浴吃飯那麼簡單,可裡面的名堂多了去了,除過包房影廳按摩室健身房之外,還有姿色豔麗的妓女随時應召服務。不久前,為了推銷公司新上市的酒品,他專門請過一家大飯店的老闆去那裡消費過,那個肥頭大耳的家夥到了那裡,根本顧不上洗浴就直奔主題,要開房,要小姐陪,而且,一次就要了倆,還恬不知恥說他就喜歡“比翼雙飛”。現在,妻子背着他跟别的男人在那種地方鬼混,又被小報記者抓拍了個正着,他的内心又豈能平靜下來呢。關鍵是,複仇的火焰一旦燃燒起來,就很難熄滅。越是見不到那個道貌岸然讓他蒙羞的家夥,胸中的怒火就燒得越旺。好在,馬先生幹推銷多年,很善于在任何場所和陌生人中間找到突破口。
等他第二次再去醫院的時候,終于拐彎抹角打聽到外科室主任那裡,在給對方客氣地遞煙寒暄之後,那個主任到底把牛大夫的電話和家庭住址統統告訴了他,并一再囑咐道,千萬不要說是他說的。馬先生從這位主任的眼神中依稀捕捉到那種幸災樂禍的意味,盡管對方隐藏得很深,但這種東西一點兒都不陌生,隻要有人群的地方總能見得到,羨慕嫉妒恨,巴不得天下大亂,對手遭殃,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接下來的計劃,當然是直接闖進那個渾蛋的家裡,當着他老婆孩子的面,好好羞辱他一番,讓這家夥在親人面前無地自容,羞愧難當。馬先生簡直就像一隻兩眼放綠光的餓狼,逡巡在牛大夫家樓前的甬道上,現在正值大人下班、孩子放學的光景,他當然需要熟悉一下這裡的環境,就像他每次上客戶那裡推銷産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商業社會把人變得猴精猴精的,見縫插針,唯利是圖,爾虞我詐,甚至不擇手段……這一整套東西對他來說,早就駕輕就熟遊刃有餘了。眼前這個名為“在水一方”的生活區,明顯要比他所居住的地方優越得多,寬闊平整的綠地,定期修剪過的綠籬,鵝卵石鋪就的林蔭小道,造型别緻的涼亭和清澈見底的魚池,還有長勢良好的龍爪槐、白蠟、銀杏、法國梧桐等名貴樹木,總之,這些優美的景緻,很容易讓他感受到對方那種衣食無憂的閑适與富足。他的腦海裡不時地冒出“飽暖思淫欲”之類的詞句,他使勁朝眼前的一株木槿上啐了兩口唾沫,木槿灰綠色的葉片上便蒙了羞似的一攤白。
這時,馬先生不由得想起昨夜自己回家前,曾去發廊找過洗頭妹。那種女人真是天生的狐狸精轉世,眼神裡有種勾人魂魄的東西,每次隻要一挨男人的身體,就開始搔首弄姿哼哼唧唧叫喚個不停,一旦完事後拿到錢,馬上就變得冷若冰霜,那張鋪滿脂粉的瓜子臉,就跟眼前這木槿的葉子一樣一片灰白,毫無生氣,叫人忍不住想啐幾口。他之所以去找這種女人,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宣洩郁悶的情緒,他總是開玩笑稱她們是男人的滅火器。
當他看到晚報的相片後,确實異常震怒,胸口就像憋着一團火,燒得五髒六腑吱吱作響,他知道要是在回家前,這團火還沒熄滅,後果一定不堪設想。其實,他内心非常讨厭那種女人,當然也讨厭那一刻渾身戰栗的自己,偶爾心甘情願去找她們同流合污,僅僅是為了毫無掩飾地滿足一下男人最基本的欲望,或獸欲,這裡面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感付出,有的隻是赤裸裸的交換。這年頭有錢有勢的男人可以明目張膽地有三妻四妾,而那些當官的也都不甘寂寞,他們偷偷在外面包二奶養小三,大夥美其名曰:整夜整夜摸着“奶頭”過活。他沒有這個經濟能力,這輩子也從不奢望,不過是偶爾去歌廳或洗頭房打打遊擊,僅此而已。
平心而論,他知道自己不是好人,但也絕不算惡人;大半輩子不窮也不富,日子馬馬虎虎還過得去,總算有事情可做,月月能領到屬于自己的那份薪水;雖說不求上進,也不想堕落到哪裡,經常能喝個小暈,時不時去那種地方尋花問柳,底線是他決不搞婚外戀;自己有老婆,也有兒子,有一個還算滿意的小家,這些已經足夠了,至少在這以前他就是這麼認為的。也曾有那麼一段,生活好像特别對不住他,離開酒廠後幾乎讓他一蹶不振,可後來一切都熬過去了,他也學會了放下面子,腳踏實地,不卑也不亢。他不喜歡唱高調,上什麼山就唱什麼歌,一切都是命定的,永遠不要跟那些官二代、富二代的去比,人比人會氣死人的,如果說人家是躺在高高的雲彩上,那他隻不過是蹲在地上的小土堆上,懸殊不言而喻。
他成天東奔西颠在外面做銷售,也算見識過各種各樣的陣勢,和形形色色的富人和官人,他漸漸悟出了一個道理:其實,人活在哪一層都不容易,所謂的風光有時恰恰相反,到頭來你可能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比如那些被公布于衆滾鞍落馬的大貪官大腐敗分子,他們既可憎又可憐,說白了這幫家夥還不是為了褲裆中間那點兒事。再比如,眼下這個正被他恨之入骨的大夫,想想醫生工作多麼體面,掌握着别人的健康乃至生死,見天地被病人和家屬們求着、敬着、捧着,時不時還能拿到紅包,多叫人羨慕……也許,此前大夫的生活真的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現在一切都将随之改變,因為就像電影裡的那句台詞說的: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這是必需的!勾引我老婆,破壞我家庭,給老子戴綠帽子,我一定要讓你為此付出慘痛的代價,而且是加倍的,不信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吧!
怎麼說呢,打第一眼瞅見這個年輕女人的時候,馬先生便很清楚地聽到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響了一下,那種感覺猝不及防。于是,他不無焦灼地抿了抿嘴唇,幾乎有些艱難地咽下一口幹巴巴的唾沫。
你找誰?年輕女人打開房門的一瞬間,一股淡淡的香味拂到馬先生臉上。
他多少有些驚訝,從晚報相片上看,那個男人少說也在四十歲上下,可眼前的女人頂多二十五六的樣子,非常年輕,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娴靜高雅的氣質,八成是個白領,是那家夥的老婆?還是二奶小三之類的?他心裡狐疑地嘀咕着。
牛大夫在家嗎?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和緩而又平靜,一副登門拜訪的平常模樣。
哦,我還不知道他具體什麼時間能回來,您有事需要轉告嗎?年輕女人跟他說話的時候,回頭沖房内應了一聲,妞妞,你要是肚子餓的話,冰箱裡還有我昨天買的酸奶,你先喝一瓶墊墊底,然後再彈鋼琴吧。
依稀聽到一個女孩在另一個房間答應了一聲。現在他幾乎可以确定,應該就這母女倆在家,男主人遲遲未歸。他想了想才說,不必了,還是等他回來再說,便轉身匆匆下樓。
外面的天色暗了下來,仿佛喝醉酒的男人那樣昏昏沉沉,此刻家家戶戶陸續亮起了燈,樓與樓之間的距離漸漸變得模糊不清。黑暗正在悄然吞噬眼前的一切,倏忽間讓這個黃昏變得神秘而又荒蕪。他的體内深處似乎也正被這外面的黑色填充起來,黑暗的力量悄無聲息,卻又來勢兇猛。他覺得自己那荒涼的軀體的某個部分在漸漸變硬。
現在,他一點兒回家的打算都沒有,在事情尚未徹底解決之前,家對于他來說無關緊要,況且,回去意味着精神上要承受更多的挫敗感和恥辱。作為一個男人,他簡直無法忍受這種事發生在自己頭上。他自認為過去的經曆已經太多了,一個男人的心情隻能自己感受,可現在他确實又被這種龌龊的迷霧所層層籠罩,以至于不能自拔。他痛苦,他屈辱,他落魄,他真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号啕大哭一場。他神經質地點燃一根煙叼在嘴裡,然後雙手插兜,沿着甬道邊吸邊走,并不時地打量着迎面過來的住戶。
那個家夥一直遲遲不歸,家裡現在唯有年輕的女人和孩子,這似乎不能滿足他解決問題的全部條件。條件缺一不可!不過,那個年輕女人倒是讓他心動了一動,他說不出自己是出于嫉妒,還是别的什麼原因,總之,剛才他分明聽到了自己身體裡的奇怪響動,那是一種純粹的生理反應。本能反應——他猛地又想起這個奇怪的詞來,對,晚報上白紙黑字,就是這麼寫的,狗日的大夫面對記者采訪時,竟敢如此厚顔無恥。那麼說,自己先前的感覺也屬本能的反應了,但他絕對不能當着别人的面講出來。他也不想乖乖地服從這突如其來的反應或誘惑,他是來興師問罪的,雪恥的,是來打擊報複自己的情敵的,可他又不能完全擺脫身體裡那種難以說清的幽暗的沖動。
通常,隻有遇到讓自己怦然心動的女人才會那樣。在他的潛意識裡,一直固執地将女人分為兩種類型:頭一種穿着樸素不施脂粉不聲不響,這樣的女人相夫教子過日子最适宜,男人永遠不必擔心會有綠帽子可戴;另一種,則截然相反,她們通常愛慕虛榮,酷愛打扮,整天濃妝豔抹叽叽喳喳自以為是,尤其善于在異性面前暴露自己妖冶的軀體,釋放女性攝人心魄的魅力,這種女人多半屬于水性楊花朝三暮四型的,她們的人生字典裡幾乎隻有自己,什麼丈夫啦、孩子啦、家庭啦,統統靠邊站,她們一輩子隻為自己活着,吃好穿好玩好,萬一遇到更有錢有勢的男人,她們會頭也不回地跟别人一去不返。他自己的老婆大概可以歸納到第一類,隻不過她是被壞男人蠱惑和勾引了;至于大夫的女人,似乎是介于這兩種類型之間的,盡管才剛匆匆謀了一面,他還是被對方身上透出的某種不尋常的氣質給吸引住了。換句話說,這樣的女人是他所處的階層裡比較罕見的。
煙頭灼痛手指的一刻,他終于丢掉它,并哆嗦着摸出手機,然後撥通了從醫院弄來的那個手機号碼。對方的聲音聽起來模模糊糊的,像是從遙遠的外太空傳來的,起初口氣也很不耐煩,馬上就要挂斷似的,這年頭對待陌生來電理應如此。
——牛大夫,你要有興趣的話,我想跟你聊聊照片的事。他開門見山,口氣活像那類抓住當事人把柄的小報記者。
——照片?什麼照片?請問你是哪位?你是說你手上有我的……我的照片?電話裡一連串的疑問變得亟不可待。
——等咱們見了面,你自然就清楚了。他在電話裡顯得老成持重不急不緩。
——問題是今晚我可能趕不回來。
——你在哪兒,也許我可以過去。
——不,太遠了,我還在南部山區一個小鎮上呢。
——那随你便吧。話語雖然簡短卻非常有力,對方必須給出時間表,否則後果得自負。
——先生,你看這樣好不好,我一回到城裡立刻給你電話,喂?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