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盼望已久的一天終于到來了。
這一天老師似乎顯得格外開恩,可以說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老師再也沒有像往常那樣跟他過不去,就好像是,他這個小孩根本不存在似的。起初,也就是早晨爸爸送他來幼兒園的時候,孩子聽見爸爸跟老師的争吵,雖然他們吵得并不兇,也就那麼幾句,可還是讓他感到害怕,爸爸的口氣很沖,而且,一下子就把老師給氣跑了。他覺得爸爸好像很少這樣說話算話過。孩子當時有種直覺,老師一定是讓爸爸給氣哭了,因為他看見老師沖出教室,頭也不回地捂着臉跑向走廊。老師哭鼻子的樣子,孩子還從未見過,所以,他的小腦瓜裡總是在拼命地想,老師會哭成什麼樣兒,說不準她還會去告爸爸的狀,可她找誰告呢?是找她自己的爸爸媽媽,還是找園長呢?這事孩子一點把握都沒有。反正,老師确實跑了,爸爸随後也旗開得勝大搖大擺地走了,教室裡忽然變得亂糟糟的,他看見兩個小男孩你推我一把,我搡你一下,結果是,其中一個孩子躺在地闆上,腿腳亂蹬,像隻可憐的小青蛙,哇哇地哭起來。
這種時候,孩子又覺得自己非常孤單。他多想自己也能加入進去,哪怕隻是跟他們胡亂打上一架呢,爸爸在家總說,男孩要有男孩的樣,别跟娘們似的,整天就知道哭哭啼啼抹眼淚。後來,他發現一個女孩正猶猶豫豫朝他走來。以前,這個頭發跟韭黃一樣,眨着芭比娃娃眼睛的女孩,總是喜歡和他一起玩的,比如滑滑梯、拍皮球、唱兒歌或講故事,最近不知為什麼,連她好像也不太樂意搭理他了。也許是自己不講衛生吧,昨天老師就抓住他的手,聲音響亮地對全班孩子說,你們看,馬家駒又摳屁股啦,他這樣做,講不講衛生呀?幾乎所有孩子都跟喊口号似的說不講。那時,他無意間注意到,這個黃頭發小女孩雙手托着腮,好像在發呆,又像是在思考什麼深奧的問題。反正,他就是注意到,她沒有跟大家一起喊口号,所以當她此時走近自己身邊,他心裡多少有點兒高興,甚至在想,接下來他倆會玩點什麼呢?最好是玩過家家,自己來扮演爸爸,讓她當媽媽,如果她願意的話。
喂,你真的長尾巴了嗎?沒想到女孩突然沒頭沒尾地問道。她那疑惑的目光,似乎也跟着孩子氣十足的話音繞到他屁股後面,非要進行一次強行檢查。
老師說的是真的嗎?對方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孩子幼小的心裡剛剛生起的一絲愉快的火花,眨眼間就被熄滅了,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像爸爸剛才那樣堅硬而又不屑,幾乎是狠狠地瞪着她,半天說不出話來。可女孩絲毫沒有被他兇狠的眼神吓住,也許,他根本就做不出爸爸那種兇巴巴的樣子。他太嫩了,沒有誰會怕他,包括眼前這個頭發焦黃的小女孩。對方竟試探着,又很狡猾地朝他身後伸過一隻手去,好像非得一把抓住那條該死的尾巴,才肯罷休。他愣了那麼兩三秒,女孩的膽大妄為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他分明感覺到,有個很讨厭的東西潛伏在自己的屁股那裡了,像在摸又像是要抓,這種感覺教他非常難受,一股莫名的類似尿急的沖動,又開始洗劫他稚嫩的身體。與此同時,他發現包括剛才哭鬧和打架的兩個男孩在内,幾乎所有孩子都悄然包圍了過來,在他和女孩身邊形成一個美麗的圓圈,大夥無師自通地默默地屏住呼吸,仿佛在觀賞馬戲團的小猴子的精彩表演。女孩恰好充當着漂亮神氣的女馴獸師,而他好像随時都會很聽話地乖乖脫掉褲子,露出紅紅的屁股蛋來給大家瞧。
那一刻,孩子鬼使神差般地捂住耳朵尖叫起來,活像一隻被獵人團團圍住的猴子,在絕望中發出的最後嚎叫,繼而,他瘋了似的推開人群,突圍出去,驚慌失措地朝着衛生間的方向跑去。可問題是,衛生間的門卻死活推不開,孩子已經憋得面紅耳赤,随時都會尿在褲子裡。他忽然想起來,昨天老師批評他的時候,給大家宣布過一條新紀律:今後誰要用衛生間得提前舉手報告。老師還說,以後不允許鑽進衛生間把門反鎖上不出來。
門被老師鎖住了,孩子當然進不去。他急得在衛生間門口跺腳轉圈的工夫,其餘的孩子又一窩蜂似的圍攏過來。他們的表情都很古怪,嘴裡叽叽喳喳的,像一群不安分的小耗子。那個黃頭發女孩此刻表現得卻像個大人似的。她雙手掐腰,再次靠近他,繼續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的屁股那裡,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
馬家駒,你到底有沒有長尾巴?
女孩的口氣簡直讓他無法容忍,可是此時,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突如其來的尿急,他幾乎不假思索近乎本能地褪下松緊褲。他記起媽媽說過的話,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呀,有時在外面他忽然想尿尿,媽媽就給他臨時找個樹坑或犄角旮旯兒。所以,他現在隻想盡快方便一下,根本顧不得那麼多了。孩子的小身體幾乎正對着衛生間門,一股清澈的液體霎時直噴上去,門闆發出沙啦啦的聲響,尿液順着光滑的門闆迅速地流到了孩子的腳下,亮晃晃的好大一攤。
身後所有的孩子都不約而同地注視着他,像在欣賞一個醜陋無比的怪胎。孩子的屁股蛋很小,像三四個月大的小羊羔似的,又光又白,隻有尾巴骨那裡有鴨蛋大小的一塊紅腫印記,像是被兇猛動物的爪子狠狠抓過的樣子。
奇怪,他是不是把尾巴藏了起來?女孩自言自語,她顯然非常失望,盡管她距離他最近,可還是沒有看到一絲一毫尾巴的痕迹。
這當間,老師忽然從外面走進來。女孩第一時間回過神,像是要讨好老師似的,她用一根細小的手指指着他,聲音響亮地報告說,老師老師,馬家駒不講衛生,他還随地小便呢。
其餘的孩子也都跟着七嘴八舌嚷嚷起來,教室裡充滿了稚嫩的哄笑聲,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腥臊臊的氣味。大夥紛紛擡起頭望向老師,因為孩子犯的這個錯誤在他們看來是緻命的,老師一定會很嚴厲地批評他,說不定還要懲罰他一下。可很快大家就失望了,因為老師幾乎對此視而不見,更别說是批評和懲罰了。老師隻是命令大家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去坐好,然後,就宣布正式上課。
老師背對着大家坐在教室前面的鋼琴前,一首歡快的《數鴨子》從老師的手指間流淌出來,音樂霎時填滿了整間教室,孩子們跟着樂聲哼哼呀呀唱了起來:門前大橋下,遊過一群鴨,快來快來數一數二四六七八……唯獨那個黃頭發女孩唱得心不在焉,她不時地抻長脖子,朝一旁的衛生間方向張望,她發現馬家駒依舊站在那攤尿裡,好像還用一隻鞋尖蘸着自己的尿在地闆上胡亂畫圈玩呢。女孩很鄙視地緊皺着眉頭,嘴巴跟小和尚念經似的唱着兒歌。
其實,孩子也想回到大家中間去,可問題是,剛才黃頭發女孩告發他以後,他突然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因為放在以往任何時候,老師肯定會火冒三丈收拾他一頓的,何況今天他幹了這麼壞的一件事。孩子知道幹了壞事是要受懲罰的,所以,接下來他幾乎老老實實站在原地,戰戰兢兢地等待老師沖他發火,他甚至還在為爸爸先前頂撞老師的舉止感到恐懼,他想老師一定會大發雷霆的,會毫不手軟地打他的屁股,把屁股蛋打得又紅又腫,也許還要罰他把地上的尿擦幹淨。
可是,過去了好半天,老師也沒有走到他身邊。他看到老師像往常一樣坐在那裡很賣力地彈鋼琴,《數鴨子》他也很喜歡,隻是今天的音樂聽起來一點兒也不歡快,相反,哐啷哐啷的,非常沉悶,像一陣陣雷聲,老師跟那些黑白琴鍵有深仇大恨似的,每彈一下都惡狠狠的,仿佛随時會把琴鍵敲碎。孩子又開始瞎琢磨,老師一定是等上完課後才來收拾他呢,所以,一開始他就那樣自己罰自己站着,但并沒有堅持多久,他就有些心不在焉左顧右盼了,他用鞋尖把地上畫得亂七八糟的。後來,他覺得這樣站着實在很無聊,那個該死的地方似乎又開始發癢了,他得找個老師看不見的地方,好好撓一撓,他可不想當着老師的面不講衛生,于是趁老師低頭彈琴時,悄悄地溜到教室後面去了。
教室前後都有門,後門平時并不怎麼開,可今天這扇門是虛掩着的,也許是老師忘了上鎖吧。大家在前面跟老師一起學唱兒歌的時候,孩子就像支獨立小分隊,可以東遊西逛,他一會兒蹲着,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趴到窗前往外瞅瞅。他甚至還從那扇後門溜了出去,走廊空蕩蕩的,他百無聊賴地轉悠了一會兒,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鑽進教室,好在誰也沒有發覺。然後,他又用小手一門心思地抓撓身體的那個部位。孩子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反正隻要閑下來,那個地方就莫名地發癢。癢癢是個很難形容的東西,怎麼說呢,孩子總覺得那裡像是被誰丢下一顆種子,時不時地會生根發芽,這種時候既不是疼,也不是痛,是一種拼命往肉裡鑽呀鑽的酸麻的感覺,就像一群白蟻在裡面胡亂爬呢,奇癢難忍。有時,孩子恨不能将小指尖深深地刺進肉裡,把裡面的那顆種子摳挖出來才解癢呢。
一旦想到那裡會像他們說的長出一條尾巴,孩子的内心就感到無比恐怖,而這種毫無經驗可尋的恐懼,于他來說更多地表現為厭惡和恨,他讨厭别人總那麼說自己,他恨那顆讓自己身體時不時發癢的壞種子。孩子近來經常在夢裡看到一幅怪異的景象:一堵丈八高的白牆突然裂開,從寬大的縫隙中冒出紫藍色的煙霧,然後,一株葉子像刀片、莖稈像毒蛇樣的古怪植物,會慢條斯理地順着牆壁往上爬,就那樣爬啊,爬啊……當它終于爬過牆頭之後,會發出類似貓頭鷹的咕咕聲,同時,綻放出一朵十分嬌豔且巨大的喇叭花,幾乎每一次,當孩子伸手去摘那朵奇異的花時,他的小手總是會被那朵怪花猛地叼住,合攏,吓得他從夢中一次次哭醒……
整整一上午,老師都沒有理睬這個孤單的小男孩,更别說跟他說一句話了。孩子在憂心忡忡裡,漸漸适應了這種風平浪靜。直到吃午飯時,才有了一個小插曲,一位家長來班裡接自己的女兒,那個小姑娘最近一直在不停地咳嗽,今天好像又有點發燒。老師打電話叫家長過來的。當時他正趴在小桌上吃飯,那個媽媽敲門後進來了,然後就跟老師站在鋼琴那邊聊着什麼,後來,他聽見老師叫那個小姑娘的名字了,說誰誰誰現在可以跟媽媽回去了。不知怎地,那一刻他忽然很羨慕生病的小姑娘,他想要是自己也生病了該多好,那樣的話,媽媽就能提前來把他接走,他覺得待在這裡真的一點意思也沒有,小朋友幾乎都不願跟他玩。
等到大家都準備上床睡午覺時,他才磨磨蹭蹭吃完了飯,西紅柿炒雞蛋,還有肉絲湯泡米飯,飯菜早就讓他吃涼了,今天老師是最後一個才給他盛的飯。他一點兒也不想吃,可又怕老師發脾氣,隻好硬着頭皮往下咽。往往又是,一口飯含在嘴裡,半天也不肯嚼,隻把腮幫子憋得鼓脹。也許是今天太自由的緣故,老師始終不來管教他,甚至連看也不看他一眼,這讓他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就像媽媽每次在家跟他發脾氣,之前會突然沉默下來那麼一小會兒,接下來,等待他的往往都是噩夢,劈頭蓋臉的謾罵與毫不手軟的一通拍打,到那時候他的小屁股就該倒大黴了。
他是最後一個走到小床跟前的,那時别的小朋友都已經乖乖躺下了,他們嘀嘀咕咕動着,像一籠一籠剛孵出的小黃雞。他剛坐到床沿上準備脫鞋,發現跟自己鄰床的黃頭發女孩正警惕地盯着他,她的眼神裡有種很厲害很嚴肅的東西,小嘴始終不滿地噘噘着,好像能挂住一瓶點滴液。
我不想和你做鄰居,你臭,你腳丫上蘸了尿,你不講衛生!女孩瞪着他一本正經又擲地有聲。
她的話很快就在小朋友中間引起騷動,随即,一種集體意識開始作祟,幾乎所有小家夥都齊聲嚷嚷起來:馬家駒你髒!你臭!你不講衛生!……
他一時有些茫然了,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種尴尬情景,他覺得那個地方又開始隐隐發癢了,那顆種子又像童話裡魔鬼的爪子,鑽出來制造麻煩了,這簡直讓他連半點睡意都沒有。
看誰還在那裡吵?再不睡就讓他滾出去!老師的話像一道威力十足的閃電,從門口那邊直劈過來,那些起哄的小家夥終于害怕地閉了嘴,佯裝睡熟的樣子。
這種時候,孩子打心底裡感激老師,若不是老師突然發威,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為了不再惹老師生氣,他甚至連鞋都沒來得及脫掉,急忙倒頭趴在小床上了。但問題是,黃頭發女孩仍舊在一旁死死盯着他,眼神兇巴巴的,像個盡職忠誠的密探似的,小嘴依然噘得很高,呼吸聲好重,好像憋足了一口氣,要把他像隻蒼蠅似的吹到天上去。
他急忙翻過身,把臉扭向另一邊,惹不起躲得起吧,媽媽在家不理爸爸的時候,經常會這麼做。有時媽媽還會氣呼呼地說爸爸,你真讨厭,滾一邊去。他覺得自己好像也該這樣說一下,不然太不像個男子漢了。所以,他想了想,忽然又轉過頭去,盡可能鼓足勇氣,對黃頭發女孩重複了同樣的話。你真讨厭,滾一邊去!他覺得自己的語氣從來沒這麼沖過。
接下來,如同火車拉響汽笛一樣,對方突然大聲嗚嗚起來。他被吓了一大跳,這女孩太嬌氣了,哭聲還那麼刺耳,以前他倆一起玩得很開心的時候,他甚至還想過,将來長大了可以讓她做自己的新娘子,現在這個美好而甜蜜的念頭徹底打消了,他覺得她真是個教人讨厭的家夥,看來爸爸以前說得沒錯,你們女的總是那麼麻煩,沒事找事。
很快,老師便聞聲趕來,嘴裡好像還含着一口飯菜,腮幫子一鼓一鼓地用力嚼着,牙縫裡塞滿綠黑色的油菜葉,那模樣多少有些猙獰。這時,孩子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老師隻是背對着他去哄了哄那個女孩,說好孩子聽話,快睡吧,别理他。這樣反複哄了一陣子,女孩的哭聲才漸漸變弱,最後像一串呢喃的夢呓,老師也吧唧着嘴巴,轉身離開了。
孩子始終等待着老師可怕的發作,但是,仍舊什麼也沒有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