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下階段前,補叙一下之前太沖個人遭際的一些變故。那非用“多災多難”形容不可。
他自己不必說,一直都厄急連連。甲辰年(1664),為朋友陸周明作墓志銘,憶及這段光陰,說:“十年前,亦嘗從事于此,心枯力竭,不勝利害之糾纏,逃之深山以避相尋之急。”這裡的“此”,指“乃有儒者抱咫尺之義,其所行不得不出遊俠之途”,即抗清。這位陸周明,是他的同志,也是萬泰六子萬斯大嶽父,與太沖可謂通家之好太沖孫女嫁與萬斯大長兄斯年之子承勳。陸周明似乎也組建過自己的秘密抗清團隊,“其時周明與其客以十數見過,皆四方知名之士”,并掩護過太沖:
餘間至其城西田舍,複壁柳車,雜賓死友,咄嗟食辦。
複壁就是夾牆,古人造屋常預置夾牆,作為自家人才知道的隐秘之所,備不時之需。可以藏物;最著名的故事莫過于伏生藏書。他是濟南人,秦始皇時任博士。“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及嬴政下令焚書,他手下這個知識分子官員,卻因痛惜文明,陽奉陰違,将一批先秦典籍私藏于家中複壁。“其後大兵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齊、魯之間,學者由此頗能言《尚書》。”所以複壁曾經為保存中華文明立過大功。亦可以藏人;唐司馬貞索隐《史記·張耳陳餘列傳》“置廁”一詞:“置人于複壁中,謂之置廁,廁者隐側之處,因以為言也。”而柳車,就是喪車,裝死人的車子,王維《為楊郎中祭李員外文》:“悲《薤歌》之首路,哀柳車之就轍。”太沖“複壁柳車,雜賓死友”說的是,當時被陸周明掩護時,他曾和别人一道藏身于陸府夾壁中,甚至混迹喪車與死屍為友。可見是無所不至,而這僅為與陸周明交往中的一段經曆。
不光自己厄急連連,親友也頻遭不幸。
僅二弟宗炎表字晦木即兩度陷于囹圄。庚寅年(1650),清順治七年,“二叔父以連染被執,将罹大辟”,大辟即死刑,晦木已經被判了死刑。太沖“赤足行冰雪中,十指皆血”,四處奔走救弟。最後一幕相當驚險:
及行刑之日,旁傍晚始出,潛載死囚随之。既至法場,忽滅火,暗中有突出負先生指晦木去者,不知何許人也。及火至,以囚代之。冥行十裡,始息肩。忽入一室,則萬戶部履安白雲莊也,負之者即戶部子斯程萬泰次子也。鄞之諸遺民畢至,為先生解縛,置酒慰驚魂。
使的是掉包之計。從全祖望叙述得知,這是浙東地下抗清組織一次大的營救行動,發動了很多人。當萬斯程将晦木背負至甯波家中白雲莊時,當地重要遺民早已等候在那裡。而之前設計、出資及斡旋者,有萬泰、高旦中、馮道濟等。據黃百家,掉包計所以得逞,是地下組織買通滿清官員的結果,“得胡珠百顆,獻之大帥,得釋”。“忽滅火”“及火至,以囚代之”,都是事先講好的障眼法。
六年後,反清團體“慈水寨主”沈爾緒案發,晦木二次被捕:
未幾,侍郎馮京第故部複合先生,複與其事,慈湖寨主沈爾緒又寄帑焉。伯太沖叔黃宗會澤望二子交阻之不得。丙申,再遭名捕。伯子歎曰:“死矣!”故人朱湛侯、諸雅六救之而免。
又有多位親人先後病故。
最早是四弟宗轅,亦即太沖設法為之補了弟子員的司輿,死于1648年,時才二十七歲。1663年,三弟宗會澤望去世。1669年,最小的弟弟宗彜孝先亦卒。也就是說,到太沖六十歲為止,五兄弟已去其三,隻剩下太沖和晦木了。
太沖子孫當中,亦接連有亡故者。1655年,幼子阿壽夭折。翌年四月,次子正誼之媳孫氏卒;五月,夭折一孫。1666年,女孫阿迎死于天花。丙申年(1656)五月所作《子婦客死一孫又以痘殇》雲:
朅來四月疊三喪,咄咄書空怪欲狂。八口旅人将去半,十年亂世尚無央。不知負行緣何事,如此憂心得不傷!白日獨行城郭内,莽然墟墓覺凄涼。
接二連三失去親人,顯然是“亂世”飄零所緻。
這當中,最令太沖傷懷的,數幼子阿壽和女孫阿迎之夭。
阿壽生于(1651)年清順治八年,是年,太沖年四十二。或因得之中年,太沖“最鐘愛”。然而,此子甫五歲病亡。病因未确,太沖述起初為“病吐”,幾天後突然“厥逆”,似為傷寒病症。太沖說他極聰明,“三歲時,見圖書,餘語之曰:‘圓者《河圖》之數,方者《洛書》之文。’是後雜試之,即無差者。”每天纏着哥哥,給他講《夷堅志》,“一過之後,即能知其首尾”。故爾事後有人說“兒之所以夭者,用早慧者”,因為太聰明,活不長。在他短短五年生命中,太沖“食與兒同盤,寝與兒連床,出與兒攜手”,須臾不離。而又宅心仁善,原來喜歡捉小蟲子玩,太沖讓他别捉,說:好比兒在外遊玩,被人劫走,我想兒不想?“兒聞言雖不能割,有頃舍之,未有戕其生者。”阿壽死後,太沖思之極苦,屢有夢見,除圹志外,作詩多首,計有《至化安山送壽兒葬》《夢壽兒》《夢壽兒持兩杯盤置燭台上》《閏五月十六日夢壽兒》《初度夢壽兒》《上壽兒墓》《思壽兒》《寒食哭壽兒墓》《圓通寺夢壽兒》等,痛苦思緒持續五年以上。詩句如:“看書皆壽字,入夢契中陰。”《夢壽兒》:“久不夢兒今夜夢,醒來憶是汝生辰。”《夢壽兒持兩杯盤置燭台上》:“兒亡已是半年期,排豁悽怆未有時。”《閏五月十六日夢壽兒》:“阿壽亡來三百日,更無一日不凄然。”《上壽兒墓》:“去年記得嬌兒在,一日相呼有百回。”《思壽兒》:“小墳兩度逢寒食,始得紙錢挂樹傍。”《寒食哭壽兒墓》:“五年生魂十歲骸,夢中依舊在親懷。”《圓通寺夢壽兒》……睹之令人淚不能禁。
女孫阿迎,為次子正誼所生,母虞氏。前曾講正誼之妻孫氏丙申年(1656)病故,虞氏應是續弦。續弦之後,阿迎遂于庚子年(1660)十二月誕生。出生後,阿迎一直住母親上虞娘家,壬寅年(1662)兩歲多來到太沖身邊。太沖時有詩:
莺舌初調學話新,牽衣索抱喚頻頻。七年阿壽無蹤迹,見汝眉頭又一伸。
阿壽夭折之痛,因阿迎到來,終得纾解和轉移。亦可見對阿迎之愛,多少寓存或延續着對阿壽的思念。太沖甚至認為:“阿迎為壽兒之重來無疑也。”覺得阿迎就是壽兒的轉世。他回憶阿迎出生那年,其方遊廬山,在圓通寺夢見阿壽,“歸家而阿迎生矣”;更奇的是,阿迎一生下來,太沖“自此遂不複夢見壽兒”。
太沖說:“餘甚愛之。”爺孫感情甚笃。當時太沖在語溪教書,“二三年來,餘糊口吳中,朝夕念兒,兒亦朝夕念餘”,每次太沖歸來,阿迎都攀坐膝上,“挽須勞苦,曲折家中碎事以告”,以緻家中有什麼事不想讓太沖知道的,首先就得對阿迎保密,“恐其漏于吾也”。阿迎說她想爺爺,讓爺爺待在家裡,别出門;太沖說爺爺不出去掙錢,阿迎沒糖果吃了,“兒曰:‘爺在,兒亦不願果餌也。’”太沖說:“其在左右,灑然不知愁之去體也。”隻要阿迎在,一切憂愁都煙消雲散。
然而阿迎偏偏又命薄。丙午年(1666)紹興一帶天花流行。當年十二月初七,也即阿迎七歲生日那天,晚上突然發病,“至二十日而殇”。死後三天埋葬,太沖寫道:“寒風歲盡,冰雪滿山,與葬壽兒時日風景秋毫無異也。”阿壽也死在十二月乙未年除夕,兩個孩子之間太多相似,确有不可解處。難怪太沖長歎:“嗚呼!以餘之愚,何煩造化之巧弄如此哉!”他寫詩道:
老來觸事盡無聊,兒女溫存破寂寥。阿壽五年迎七載,如何也算福難消?
十二年中已再世,重翻舊恨作新愁。兩行清淚無多重,流到前痕竟不流。
阿壽享年五歲,阿迎七歲,加起來十二年。十二年,太沖不單是接連失去兒孫,分明還有随着自己老去而益感珍惜慰藉的童心稚氣。有人勸他勿過悲傷:“區區女孫,無庸過戚。”畢竟隻是一個孫女,又非男孩。太沖答曰:“餘賦性柔慈,朋友一言噓沫,夢寐曆然,兒之親吾如是,雖欲忘情,其可得乎?”
這年太沖五十七歲。後來他對阿迎的思念,曆二十年未減。丁卯年(1687)他為紀阿迎墓上“生石楠一株高丈餘”而寫詩句:“掌珠一夕堕黃泉,荏苒于今二十年。”
兄弟子孫外,失去的還有幾位好友。劉應期瑞當,1648年卒;萬泰履安,1657年卒;沈士柱昆銅,1659年卒;錢謙益牧齋,1664年卒,都于這段時間謝世。
其他磨難尚有:丙申年,太沖弟兄四人此時宗轅已殁一齊遭“山兵”綁架,扣在石井這個地方,後僥幸脫身。壬寅年,其化安山居處龍虎山堂二月火災,五月,黃竹浦老宅又失火。二月祝融,太沖還曾慶幸:“故書出焰中,葉葉葉如荷田。惜此複幸此,不廢食與眠。”書雖然灼烤變形,好在還能用。及五月再遇一火,他也不禁詫于自己何運蹇如是:
局促返舊居,雞犬共一軒。縮頭床下雨,眯眼竈中燔。南風多怪事,正當子夜前。排牆得生命,再拜告九圓。臣年已五十,否極不終還。發言多冒人,舉足辄違失……
舊居即黃竹浦,着實破舊得可以,下雨得躲到床下,做飯要眯着眼睛吹火。火起正當半夜,不知如何而發。太沖不由怨怪老天,說自己已半百,卻否極而不泰來,說句話就得罪、舉手投足都有閃失……
也許他該用孟夫子的話激勵自己:“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這是老天在磨煉人,“然後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