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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29.來得快去得也快

時間:2024-11-07 01:16:14

這是他在扶貧醫院迎來的第一個早晨。

昨晚睡得死沉死沉的,感覺幾輩子都沒這麼踏踏實實睡過一覺了。以至于清早剛醒來時,人還多少有點兒恍恍惚惚的,搞不清楚自己怎麼會躺在這兒。穿過宿舍的玻璃窗,一縷潔淨的晨曦靜靜地鋪陳在單人床上,整個房間便顯得朦胧而又祥和,這在城裡非常罕見,幾乎每天,他都是被喧嚣的車鳴和鼎沸的人聲鬧醒的。現在,他覺得自己像是待在某個世外桃源,忘了時間,忘了紛擾,忘了一切,唯一能感覺到的,隻有剛醒來時輕緩的心跳。

這時,外面傳來唰啦唰啦的一通聲響,他慢慢回過神,趴到窗台前,惺忪着睡眼朝外張望,原來是那個老楊,正勾着腰在掃院子呢。他急忙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間,跟老楊客氣地打聲招呼,這麼早,辛苦了!老楊趕緊腼腆地說,唉呀呀,都怪我動靜大,硬是把牛院長給吵着了。他笑着說沒事沒事,正好起來了。想想又補充道,以後你還是叫我牛大夫吧,都習慣别人這麼叫了。老楊稍稍遲疑了一下,忙沖他點點頭。他很有力地舒展舒展胳膊和腿腳,近乎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山區清晨潔淨的空氣。老楊麻利地幹完活,放下手裡的掃帚,對他說早上這裡沒人煮飯,他知道城裡人有吃早點的習慣,要是不嫌棄的話,就請他到家去對付兩口。人家話都說到這分兒上了,他想拒絕也不成,那就客随主便吧。

簡單地洗漱之後,他跟随老楊一同離開了扶貧醫院。

一路上走的盡是曲曲折折的土路,塵土很厚,幾乎每踩一步,煙塵霎時便蒙住了腳面。路旁的河床倒是很寬泛的樣子,可惜已幹涸了。老楊說,這條河過去一直從自己家門前靜靜流過,活到七八十歲的老人即便迂了,還會對這條河記憶猶新。老楊極力向他講述當年河水的清澈與甘甜,以及河水帶給他們歡樂的童年和少年時光。在老楊的描述中,他不時地展開想象,某個炎熱的夏日午後,山裡的孩子們相互糾結着湧向河邊,他們光裸着身體在河中嬉戲;姑娘們則羞澀地蹲在河邊的一塊塊青石上,低着頭執着地捶洗着薄薄的衣衫;清澈的河水在石縫間緩緩流過,發出汩啦汩啦的聲響。老楊說他年輕那陣子,也就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河水都能沒過小腿肚子呢,村裡人和牲畜吃的都是這裡的水。可後來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後,尤其最近幾年裡,這河水突然在人們眼前消失了。那些好光景一去不複返,關于河的種種向往和猜測,早已變得死寂而消沉,人們習慣了沒有河的日子,河在這裡隻是一種傳說,一種不變的回憶,可望而不可即。有一段時間,大夥似乎還在翹首期盼,希望在某個午夜或淩晨,再次聽到河水蜿蜒流淌過的細小的聲音。人們一直耐心地等着,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有人甚至順着幹涸的河床,往上遊苦苦追尋了百十裡路,最終,得到的答案是,這條河真的死了。當老楊跟他娓娓談論這些往事的時候,一種曾經擁有的感觸,忽然使他怅然若失,并陷入沉思。在大山裡頭,有了水就意味着有了一切。這世上很多事物都有着驚人的相似之處,現今城裡很多好的東西不也在悄然消失嗎?比如那些老房子、老手藝、中醫、民間文化什麼的,還有許許多多優良傳統,商業社會好像隻教會人們認得眼前的利益,和怎樣不擇手段,至于其他東西統統棄之如敝屣。

兩人大約走了半個鐘頭,終于來到老楊家裡。他能看得出來,這院房子是新蓋不久的。老楊說花了近兩萬塊,錢還是老楊的大哥贊助的,他是城裡的一個幹部,不然的話老楊這輩子根本沒有這個能力。老楊大哥的初衷是變相地孝敬老人,同時也周濟一下弟弟,因為多年來都是老楊贍養着一雙父母。老楊的妻子十多年前遭遇過車禍,大腿和盆骨嚴重受傷,并患有類風濕,過早地喪失了勞動能力。大兒子在城裡打零工,先後蹬過三輪車,在建築工地背過磚石、篩過沙子,還給飯館裡刷洗碗碟。兒子每年出去大半年光景,除去他自己的吃喝,最多能給家裡掙回三千來塊錢。老楊說這可不是一個小的數目,幾乎等同于一家全年的地裡收成。二女兒也去了蘭州,給一個遠房親戚家做小保姆,除了吃喝每個月也能拿到兩百塊錢。家裡現在還供着一個念書的男娃,今年該升初中了。老楊每天都要起早貪黑去醫療點,經常還得走村串鄉上門給大夥看病,所以,家中農活都落在剛滿二十歲的大女兒燕燕身上。這個姑娘每天除了生火做飯,照顧病床上的母親,和年老體弱的爺爺奶奶,還要飼養家中的一頭騾子和幾隻灘羊,今年天太旱了,地裡的活倒是沒有多少。

老楊在飯桌上跟他唠這些家常時,他真不願意去想那些生活在城市裡的姑娘。她們除了能接受良好的教育以外,随時都可以聽自己喜歡的流行音樂,一年四季穿着名牌服裝,塗口紅抹指甲油,吃肯德基和必勝客,還有新潮的智能手機、平闆電腦和網絡時刻誘惑着她們的眼球。就拿自己的女兒來說,每日絕對的衣食無憂,念的是城裡較好的一所名校,上下學都有轎車接送。她還有一架屬于自己的雅馬哈鋼琴,盡管生活如此優越,可小家夥經常還對這個不滿意、對那個不稱心的,想想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現在,他從這個名叫燕燕的樸素山村姑娘身上,忽然看到了某種真正的來自民間的堅韌和擔當,家庭的重擔非但沒有壓垮她,相反他竟從姑娘的臉上看到了某種自信和滿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這姑娘的飯菜做得十分可口,盡管是普通的小米稀飯、花卷和鹹菜,也讓他吃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返回的路上,老楊對他說,為了幫襯這個家,燕燕連一天書也沒念過,所以他總覺得自己很對不起孩子,可他就這麼點本事,唯一的念想是将來能把姑娘嫁給一個好人家,讓她以後過上安穩日子。樸素而又真誠的願望,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心裡一直這樣想着,如果把他換成老楊,自己恐怕早就崩潰了吧。

從老楊家回來,早有一大群病人眼巴巴守在扶貧醫院門口了。老楊一面取出鑰匙開門,一面笑呵呵地跟大夥寒暄,說你們消息夠靈的呀,一大早就不想讓人家牛大夫消停。他忙接過話頭說不礙事,能給大夥看病他很樂意。接下來整個上午,病人始終不曾間斷過。診室本來就不大,男女老少擠得滿滿當當,房間裡時刻充斥着濃濃的汗酸和腥膻味,頭疼、腦熱、咳嗽、拉稀,反正這痛那癢五花八門什麼病都有,甚至還有大肚子孕婦,也想請他聽聽胎音看看胎相。他覺得這裡一下子成了内外兼顧兒科婦科無所不能的大雜燴科室了,來者不拒,有求必應。老楊自始至終都在旁邊打下手,維持着秩序,不時地說,你們也排個隊嘛,别擠得跟一群羊似的,人家牛院長可是大醫院來的專家,會笑話咱們不懂規矩。這種時候,他覺得老楊這個人很有意思,也非常容易相處,跟城裡人那種拒人千裡之外的感覺完全不同。想着往後自己将要同這樣一個人共事,心裡不免感到幾分寬慰。

昨天那個腹部患有間歇性神經痛的老婦人,又顫顫巍巍趕來了,進門就紅着眼圈連連給他點頭作揖,說是昨晚總算睡了個囫囵覺。看來,為她注射維生素再加上口服鎮痛藥的診斷,是準确無誤的,病人久難治愈的腹痛症狀正在減輕。你可真是俺的大恩人呀,俺這老毛病算得救了……老婦人說到激動處,鼻子一齉,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他急忙上前雙手将對方攙起來,老人家使不得,使不得,這是我分内的工作。老楊也在旁邊豎起大拇指,一個勁說專家就是專家,簡直就是神仙,一把抓嘛。老婦人還口口聲聲說,她一定要讓兒女們制一面錦旗送來。

說來他行醫确實有些年頭了,各種各樣的病人都見識過,可像老婦人這樣當衆給他下跪的還是頭一回碰到。他的心情漸漸地好了那麼一點兒,不論是對于被司馬院長發配到這片窮鄉僻壤,還是自己所要面對的一大群蓬頭垢面的患者,所有這些都讓他感到一種工作之外的輕松與安甯。這跟城裡醫院有着某種本質上的區别,那種一觸即發的危險的醫患關系不複存在了,特别是這一周來,大腦中那根繃得緊邦邦的神經得到緩解,甚至在不知不覺中完全松弛下來。剛才老婦人那突如其來的一跪,簡直讓他感到錯愕而又受寵若驚。或許,在過去某一時刻,訇然跪地的那個人應該是自己,如果下跪能夠得到當事人的寬宥和諒解的話,他甯願那樣去做,管他膝下有沒有黃金。

最值得玩味的是,在經曆了一系列禍事紛擾之後,他沒有向任何人磕頭,而是避禍一般,從城裡跑到這座天高皇帝遠的扶貧醫院裡,盡管來此絕非他本人所願,但自己畢竟又能正常工作了,忙忙碌碌,受人敬重,非常充實。而且,可以斷定,還有很多很多病人等着他悉心接診,開方服藥,作為一名醫生,他的價值似乎又得到了充分體現,至少這裡沒有人知道他的糗事,不會對他品頭論足,指指點點,有的僅僅是,求助的眼神和感恩戴德式的微笑。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服用了一劑靈丹妙藥,不知不覺竟擺脫了病痛的糾纏。

真是連做夢也未想到,就在午休時間,小鹿突然駕駛着他的豐田凱美瑞出現在眼前。如果不是汽車側門那片貓胡子一樣的醜陋刮痕,以及被摩托車撞出的凹坑,他差點兒以為眼前隻是自己産生的幻覺。這時,他忽然意識到昨晚給她連續撥過兩次電話後,自己的手機就沒電了,怪出門時走得太急,根本沒想起來要帶上充電器。原本打算上午抽空到鎮街上,找個公用電話給她打過去的,沒想到一忙起來全都忘了。

小鹿從車裡出來的一瞬間,他的一隻眼皮迅速抖跳起來,一種前所未有的不祥預感猛然襲來。是不是妞妞出啥事了?她一時着急又聯系不到他才匆匆趕過來,還是醫院又有啥新情況了……他的腦海裡一片混亂。他甚至又想起昨天傍晚那個陌生男子的來電,那家夥分明是攥着什麼照片或把柄想來要挾他的。一旦想到這些,不由得又是一陣心驚肉跳。

小鹿慢慢地走到他跟前,短暫地沉默了一下,她的目光越過他,打量着他身後的那排不起眼的平房。這地方真難找,我差點就開過去了,幸虧你車上有GPS導航。

他不知道第一句話該跟她說些什麼,隻是模棱兩可地嗯哼了兩聲。他又回頭瞅了瞅自己的那輛汽車,一路長途奔襲,讓它看上去灰頭土臉的,此刻停在這爿院子裡,跟周圍的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尤其是車身上的醒目傷痕,仿佛依舊裹挾着那次事故的不祥氣息,如果不是小鹿把它開來,他真的不想在這種地方看到它。他一面胡思亂想,一面領她走進自己休息的宿舍。

一進屋,小鹿猛地一下從身後将他的腰緊緊摟住,将臉頰貼在他後背上。這讓他頓時感到心跳加速,熱血奔湧。小别勝新婚,他其實比她還要迫切,簡直想立刻将她融化。他先是感覺到她的手指有些冰涼,她的呼吸裡竟然帶着一股濃濃的煙草味,看來剛才開車的路上,她是抽過煙的——問題是他以前從沒見她吸過。他反過身正準備吻她,卻發現她早已淚流滿面,像個無辜的女孩似的,這更讓他吃了一驚。

寶貝,你這是咋了,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小家夥惹你生氣了?

她一聲不吭,大約有一分鐘隻是把臉緊緊貼在他身上,像是終于投靠到一個安全的避風港裡。他簡直有點兒不知所措。要知道,在他面前她向來都是很陽光的,性格爽朗,滿面春風,像此刻這等的憂傷與沉默,似乎還是頭一次。

親愛的,你這到底是怎麼了,快說話啊,急死人了。

可她還是不住地搖着頭,無顔面對他似的,始終不肯擡起頭看他一眼。

接下來他又好說歹說哄了老半天,她才終于出聲了。

放心,妞妞在家很聽話……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啦,就是忽然想來看看你……你在這兒還好吧,生活習慣不?

她的聲音很齉,幾乎是嗫嚅着,得了重感冒似的。他有點兒固執地捧起她的臉,一下一下打量着她那微微發紅的鼻尖、眼圈和面頰,好像在極力搜尋一個可信的理由。自打小鹿分配到他們科室,他真的還是頭一回看到她這麼傷心憂郁的樣子。他一邊用手掌輕輕地替她揩着眼淚,一邊遞上嘴唇一下一下親她的臉,吮去那些新滾出的淚珠兒。

讓你在家受委屈了,都怪我不好,以後我會好好珍惜你的。

也許,是他的話再次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她終于戰栗着抽泣起來。直覺告訴他,她肯定沒有跟他說實話,但現在他什麼也不想打問,隻是默默地将她擁入懷中。他倆不過才分開了一晚,感覺卻那麼漫長,好像時間整整過去了一年。

兩個人纏綿了一小會兒,他就起身去旁邊的食堂端來一碗熱乎乎的漿水面,他說這裡的婦女面片做得很有特色,讓小鹿多少嘗一點兒。她看上去沒有任何食欲,可他還是硬把筷子塞在她的手裡。

親愛的聽話,人是鐵飯是鋼嘛,開了幾百公裡的車,哪能讓你餓着肚子呢。

說着,他用手指輕輕勾了一下她的鼻子,幾乎像對待自己女兒那樣。

小鹿實在推辭不掉,隻好從他手裡接過碗去。

這時,他想起來自己的車裡有現成的速充裝置,便趁小鹿吃飯的工夫,跑去鑽進車裡。坐在熟悉的駕駛椅上,竟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好像這輛汽車再也不屬于他了,或者說跟他現在的境遇很不匹配。車内還留有女人身體的氣息,沁香,幽暗,令人着迷。他随手打開電源開關,迅速連接好充電器。等手機開機以後,果然發現了若幹個未接電話提示,還有包括天氣預報在内的十多條短信,多半都是小鹿發來的。他始終覺得小鹿今天的情緒非常低落,甚至有些異常,具體哪不太對勁,或者發生了什麼,他一點也猜不出來。

他在車裡苦思冥想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撥通了家裡的座機電話,振鈴響了老半天,妞妞才接聽。信号模模糊糊,孩子大概正在睡午覺,聽出他的聲音後有些激動,幾乎快要哭了似的,一個勁兒嘟囔說,爸爸我想你,你啥時候回來呀?他忙好言安慰一番,然後才試探着問她在家是不是調皮了,有沒有聽阿姨的話。妞妞半天也不吱聲,像是被什麼哽咽住了,又像是刻意要隐瞞什麼。最終,禁不住做父親的再三追問,孩子到底在電話裡嗚咽起來:

爸爸你快回來,昨晚咱家裡進來壞人了,我和阿姨都好害怕啊……

也就短短兩天時間,這座城市的傍晚,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猙獰可憎。此刻正值交通小高峰,路面上的大小車輛仿佛一下子增加了好幾倍,密不透風地連成片了,嘀嘀的喇叭聲彙聚成浩瀚的噪聲之海,淹沒了所有的行人。幾乎每個待在車裡的人,都恨不能從前面的汽車頂上呼啦一下蹿過去,但那不現實,除非你被一輛更野蠻的汽車猛地給撞飛了。現實似乎永遠都在挑戰人的耐力,你必須老老實實窩在車裡,跟蝸牛似的,慢慢慢慢往前爬,哪怕你家後院起火、你正歸心似箭。自打上次事故發生後,他總覺得汽車有些不太對頭,就像受了某種可怕的内傷似的,發動機吭哧吭哧直喘,跑起來腰來腿不來的樣子,也許該把它開到修理廠去瞧瞧了。

他一時怎麼也記不起今天到底是禮拜幾了,日子過得稀裡糊塗,整個人隻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拖着往下走,不停地走……生活沒有任何滋味,總有什麼事讓人提心吊膽。此刻,那種燒烤類的夜市攤子陸續在街邊出現,攤販們跟遊擊隊員相仿,每天這種時候都在挑戰那些執法城管的警惕性,烤肉串的膻味便在暮色中往來招搖,一股股惡臭味正從下水井口或化糞池裡源源不斷地往地面上翻湧,加之路面上汽車尾氣濃密,整個城市看上去灰蒙蒙霧騰騰的,行人和車輛在一種将要窒息般的煎熬中掙紮緩行。

這種時候,大大小小的商鋪前倒是人頭攢動,櫥窗裡不時晃動着綽綽的美女身影;一家名叫克裡缇娜的SPA養生會所門前,十幾名正值豆蔻年華的女服務生排成一隊,她們在那個韓國屌叔的古怪歌聲中動作機械地舞動着,一條條被肉色長筒襪包裹得十分性感的美腿,正從粉紅色的短裙下面忙碌進出,由于隻是做操,她們跳得多少有些慵懶和敷衍了事,其實老闆不過是想借此吸引更多過往行人的注意力,從而達到免費宣傳的效用;一大群穿着花裡胡哨的老太太,也跟趕場似的,在十字路口處的人民廣場上扭得歡實,她們手裡還比畫着一把把絹扇,扇面跟紅太陽的顔色相似,遠遠看去,老人們仿佛置身于一片火海中撲撲跳躍——他暗想,一個人活到那把年紀可真不容易,那得經曆怎樣的風風雨雨啊,這樣想時,他馬上對自己十年乃至二十年後的生活感到絕望;一位滿身珠光寶氣頭發染成栗子黃色的中年婦女,拿一根細細的繩套牽着條橙黃色的吉娃娃犬,她就站在斑馬線前面旁若無人地搔首弄姿。吉娃娃犬身上被套了件彩線織成的小毛背心,四隻細瘦的狗腿從毛衣裡裸露出來,在原地刨刨蹬蹬,人模狗樣,蠢蠢欲動。狗的舌頭耷拉得老長老長,好像誰在用力卡它的脖子,讓這小畜生渾身難受痛苦不堪。終于等來了綠燈,那狗一馬當先蹿了出去,婦人則昂首挺胸表情傲慢地被狗拽扯着,如同母子二人笃笃地穿過了灰暗的斑馬線。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那條吉娃娃犬原來沒有尾巴,顯然是老早就被割掉了,隻露出一丁點兒秃骨樁兒,看上去滑稽得要命,好像誰吃剩下的最後一小口火腿腸戳在狗屁股上。興許是沒了尾巴的緣故,那狗跑起來招搖過市,旁若無人,好像完全不必考慮夾着尾巴走路。恍惚間,他覺得自己的處境,也許還不及這條沒尾巴的吉娃娃犬,有時狗還可以牽着主人往前走,而他似乎永遠被别人牽着鼻子走。

小鹿一直斜靠在後排座上,似乎是迷糊着了,眼睛始終微微閉着,腦袋不時地在靠枕處左右搖晃,看上去疲倦極了。兩人有很長時間沒再說一句話了,車内的氣氛顯得十分壓抑。

實際上,兩個人從扶貧醫院出發以後,他曾鄭重其事地問過小鹿,昨晚家裡到底怎麼回事,妞妞說的那個壞人是不是真的。可不論他怎麼問,起初她就是低着頭不言也不語。

那個渾蛋到底怎麼你們了,你為什麼不說話,我想知道昨晚的真相!

後來大概是被他逼急了,她終于抹着眼淚說,求你别再問了好不好,就算發生了什麼,也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

這怎麼能說是你一個人的事?那家夥分明是沖我來的,你一定得告訴我,他到底幹了什麼?

我都說了那不關你的事!就算你知道了全部經過,又有什麼意義?如果我告訴你,在咱們醫院裡有人經常對漂亮的女醫護動手動腳,你會怎麼想?

誰?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絕饒不了他!

——所以,我什麼也不能對你講,我不想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我們都認命吧,最好息事甯人,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誰讓我們生活在這樣龌龊的時代。

你這簡直是自欺欺人,不可理喻!

沒錯,我就是這樣,你開始讨厭我了吧,連我都讨厭我自己!我真的不知道我在做什麼,我辛辛苦苦開着你的車,跑到幾百公裡外,原以為隻要見到你,我就什麼也不怕了。可是,我完全想錯了,你在乎的是事情的經過,而我在乎的是你。也許我們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我不該傻乎乎地喜歡上你,你有事業,你有家庭,你有社會地位,而我不過是個卑鄙的第三者,此外一無所有。你想想看,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在你這樣一個有婦之夫家裡遇到那種事,說出去會很光彩嗎?誰會同情我呢?到時候,大夥隻會看笑話說我賤!你也許會說我真自私,對,我确實很自私,因為跟你在一起,本來就是非常自私的想法。現在,我唯一能告訴你的隻有一件事,妞妞她安然無恙,我盡力了,别的我什麼也不想說!也求你不要再逼我好不好?!

後來一路上,兩人都在沉默,近乎爆發後的冷戰。以往的那份默契與親昵蕩然無存,于他這個駕車的司機而言,她更像是一個臨時搭他便車的陌生女人。想到“陌生”這個詞,一股悲涼頓時湧上心頭,即便是跟自己處了沒兩天的鄉村大夫老楊,他對他都沒有這樣的陌生感,先前辭行的時候,老楊多少有些舍不得他走呢。要知道,小鹿可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啊,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他甚至打算離婚後跟她一起生活,可現在的狀況實在是教人憂心忡忡。他們之間一直保持着的那種和諧關系,被輕而易舉地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言語沖撞與情感隔閡。他們像是處在天平兩端,任何一絲來自外界的微小力量,都會破壞這種平衡。事實上,小鹿越是什麼都不告訴他,他越是感到,這種可怕的陌生感和隔閡正在不斷加劇。妞妞在電話裡的那種聲氣,已然讓他感受到整個事件有多恐怖了,一定是昨天那個給他打電話的王八蛋乘虛而入,他真恨自己當時沒有反應過來說了實話,才讓對方那麼輕易得手,讓自己心愛的人遭受恐吓與傷害。

好不容易快到家了,小鹿突然提出來,她有事要提前下車,他本來不想讓她走,可對方的口氣不容置疑。他問那咱們什麼時候再見面,她隻是幽憂地看了他一眼,便推開了車門,他似乎聽見她在外面說了聲再見,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随後,她就消失在茫茫的車流中了。他覺得這種情況下,她也許離開一下比較好,至少他不想再因為自己無休止的詢問,讓她感到尴尬和難堪。他不能一點兒不在乎對方的感受。接下來為了節省時間,他沒有去地下停車場,而是随便把車停在小區門口的馬路邊上,然後飛也似地跑回家去。敲了半天門,妞妞始終沒有應聲,他隻好摸出鑰匙,門從裡面反鎖了,鑰匙擰了好幾圈才打開。

家裡靜得有些瘆人,一股教他很不舒服的腐敗氣息在室内肆意招搖,所有的窗戶都關得死死的。進門後,他一面動手打開前後陽台的窗戶透氣,一面不停叫着妞妞的名字。女兒把自己關在卧室裡,興許是天色漸漸暗沉的緣故,她一聽到外面的敲門聲便噤若寒蟬了,哪裡還敢出來。現在,她終于像驚弓之鳥刺溜一下飛撲進爸爸的懷裡,同時,眼淚嘩嘩地大放悲聲。

沒事了,沒事了,好孩子,爸爸這不是回來了嘛。他用手掌不停摩挲着孩子的腦袋,不時地把自己胡子拉碴的臉貼到女兒濕乎乎的小臉蛋上。

這種時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原先打定主意紮根山區醫院的想法是多麼的幼稚,而又不現實啊。他注定不能像妻子那樣,坦然灑脫而又孤注一擲地去幫助那些黑人,盡管他知道山區的病人的确非常需要他,甚至可以說是久旱盼甘霖似的。假如他真的留在那裡工作的話,頭一道難題就是,女兒該怎麼辦,總不能一直讓小鹿幫他帶孩子吧,那樣沒名沒分的,人家憑什麼要當一個免費保姆,關鍵是外人又如何看待她呢?

其實,他心裡非常清楚,自己根本不可能馬上離婚,那不過是一廂情願的沖動之詞。即便要離,那也得等妻子回國之後,兩人坐下來慢慢談判,萬一妻子執意不肯在協議上簽字呢,萬一為了孩子的歸屬問題,彼此争得不可開交呢,總之,以後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清楚?就拿眼下來說,他和小鹿之間似乎出現了某種可怕的裂痕,她先前在車上說的那段話,足以教他感到震驚。他算是過來人了,想想男女之情不外乎如此,好起來卿卿我我山盟海誓,壞起來凄風冷雨轉眼雲煙,像他這樣的一個中年男人,激情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真的不能向對方保證什麼,就像他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中,自欺欺人,恐怕對誰都沒有好處。

好孩子,爸爸都快擔心死了,昨晚到底出了什麼事?他緊緊地抱着妞妞坐在沙發上,爺倆似乎很久沒有這麼親密過了。

妞妞眨巴着黑亮亮的小眼睛,像是有什麼顧慮似的。

我答應過小鹿阿姨,什麼都不說的,我不想當小叛徒。

那這樣吧,你呢隻跟爸爸講講自己當時的情況,咱們隻字不提小鹿阿姨的事,你看好不好?他一副循循善誘的樣子,就像女兒是他的一個小患者。

妞妞死死盯着他,像是要從他臉上辨别話語的真僞,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那……那好吧……

現在,他什麼都明白了,問題遠比他想象的更糟更恐怖。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被某個黑乎乎的鈍器擊破了,正在不停地出血。而他腦海中卻莫名地浮現出另一幅畫面,幾隻叽叽咕咕的鴿子飛落到向陽的窗台上,一個身着雪白色絲質吊帶睡裙的女人正打開玻璃窗,輕輕地将手裡的米谷撒給鳥們,陽光如脂粉般敷在女人那張清純的臉上,那件睡衣領口開得很低,飽滿的乳房像一對太陽在雲層中時隐時現……兩眼一陣發澀,淚水差點奪眶而出。他急忙别開臉去,生怕讓女兒看到自己狼狽的模樣。

爸爸——

嗯?

你想媽媽了沒有?

這個問題來得很突然,至少于他來說是這樣的。的确,他已經很久沒有想念過遠方的妻子了,即使偶爾想起她,那多半都是因為某些不滿和抱怨。想想都覺得荒唐,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夫妻,他竟然對她毫無思念之情。

可能是爸爸最近太忙了,顧不上想……在女兒面前他盡量不撒謊——他聽說成年人每天說謊的次數至少在十句以上。

咱們能不能在家裡養條狗?

你說什麼,爸爸沒有聽清楚……

我想養條狗!求求你了,爸爸,這樣你們都不在家的時候,我就不會那麼害怕了。

他慢慢地回過神來,半天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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