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去拜訪司馬院長之前,牛大夫已經用家裡的電腦寫好了材料,并且打印出一份揣在兜裡。點子是小鹿替他想的,她确實心很細,說情況這麼緊急,眼下得盡快讓司馬院長知道你是無辜的,分明是有人在落井下石,要等到明早上班就太晚了。牛大夫就想起白天在院長辦公室,撞見熊副主任的尴尬情景,覺得小鹿說得不無道理。
當然不能空着手去。自己從附院調過來時,全都仰仗司馬院長的提攜和關照,如今又出了這檔子事,算是求情保平安吧,所以,牛大夫先開車到華聯百貨精心挑選了營養禮盒,外帶兩條中華煙,司馬院長是抽煙的,營養品可以孝敬院長夫人。等把汽車停在院長家屬區外面時,他忽然又有些猶豫起來,這算什麼,自己到底怎麼了,莫非真的幹了那種見不得人的醜事,先做賊心虛了不成?非得半夜三更大包小件地去登門找靠山拜碼頭,見了領導面又該怎麼張口呢?自說自話的辯解,未必就能讓别人信服,況且,一旦陷入無休止的辯解當中,自己就會完全處于被動局面。
他就那樣靠着椅背,在熄了火的車内呆坐了老半天,思前想後,遲遲未決。四十挂零的人了,半輩子還算風平浪靜,如今忽然攤上了這種鳥事,自認倒黴吧。至于網絡上盛傳的那些叽叽喳喳的東西,的确太惱人了,可大家總會分清是非曲直吧,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難不成還沒了王法!用委曲求全的辦法或許能夠換取短暫的安甯,可問題是一旦委曲求全成為慣性,成為一種行事風格,那麼,他将注定變成另外一種人——常戚戚的、永遠挂着要讨好誰的一副嘴臉,唯獨不再是他自己。
現在,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即将被推上手術台的高危病人,臨時給大夫施以紅包,也許可以換取心理上的一些安慰,但手術本身的風險和它所帶來的痛苦,必須全部由自己承擔,沒有誰能夠真正替代他。後來,他終究沒有離開汽車,而是重新發動,原路返回。沉默是金,也許這種時候,最明智的選擇就是閉嘴,事情往往是越描越黑的。他想過了,剛才買的幾樣禮品,或者可以等事件過去後,再送給司馬院長不遲,那樣合情合理表達一下謝意,倒也未嘗不可。不過,他也不想馬上就趕回去,人家小鹿完全是為他操心着想的,再說,他倆的關系現在已經不同以往了,他不能一點兒都不考慮對方的感受。
這個城市的夜晚似乎比白天令人舒暢一些,至少看上去沒有那麼擁堵了。此刻外面燈火闌珊,人影稀疏,汽車一直開得很慢,好像一輛悲痛而又沉重的靈車,一直沿着夜色中的街道緩緩前行;又似乎隻是為了打發一下無聊的時間,以便回去後好跟小鹿有個交代。
他若有所思地握着方向盤,不禁想起遠在異國的妻子來。這種想念多半又裹挾着大男子主義的怨氣,帶有一種想要讨伐的性質,假如妻子還在身邊,很多事情可能就不會這樣輕易發生,比如現在他跟小鹿,以前他可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跟這個姑娘發生男女關系,這絲毫不以他個人意志為轉移。
坦白地說,在妻子出國後的日子裡,确實有過幾次婚外性生活的經曆,但那種妖娆放浪的女人跟小鹿截然不同,他跟她們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雙方幾乎都沒有任何的感情投入,于他而言,純粹是一個沒有性伴侶的獨身男人的應急之需。他還記得其中一個女人,是他的一位小患者的母親,那是一個尚不足三十歲的少婦,相貌姣好,穿着時髦,高跟鞋跟足有七寸,身上的香水味又濃又沖。有一天她帶幼女來看病,接診時她在他旁邊一個勁埋怨自己的丈夫,他是從她話語中得知她的丈夫常年出差不在身邊的,她則長期同幼女獨自生活,一副獨守空房的怨婦樣子。他還記得當時自己有個善意的提醒,就是建議她以後用香水要多注意,因為這種氣味對未成年人刺激性較大,孩子的鼻腔黏膜最容易受損,從而會引起鼻炎、哮喘或别的并發症,女人的臉就微微紅了。那個女人過後又來找他想開些藥,不過這次她沒有帶女兒一同來,說是孩子身體不舒服,所以沒敢領過來。他看了看表,當時正好到了午休時間,就說要是不介意的話,他可以順路去給孩子診斷一下,她遲疑地說那敢情好。後來的一切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他幫了她一個小忙,她自然要答謝,非要留他吃飯,他沒有拒絕。他還記得那天中午,就在那個女人家裡,他被對方的法國高級香水味深深吸引,完全像個愣頭青似的,吻遍了她的身體,香水氣息裹挾着女人的裸體,着實讓他意亂情迷。而她幾乎熱情奔放到霸氣十足,他們一連做了兩次,她還意猶未盡。事後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既虛僞又無恥,居然跟一個小患者的母親偷情。
如今情況卻大不同以往,就在自己生活出現巨大危機的當口,小鹿以她的善解人意和溫柔體貼徹底征服了他,他覺得自己這次是徹底落入了情網。小鹿給他帶來的感覺既新鮮刺激,又讓他忽然地背負了對妻子的深深愧疚。這以前偶爾出軌,但他确實從沒想過要跟誰保持一種親密無間的“偷情”聯系,即便是跟那個小患者的母親,也是淺嘗辄止的。這樣想時,他馬上又意識到自己很不地道,簡直像個十足的僞君子,占了便宜還賣乖!人家姑娘可是好心好意來幫我的,是我自己沒控制好,動了邪念,這陣子還想怪到妻子頭上。荒唐。實在是荒唐至極!
一想到此處,他幾乎不可饒恕地從方向盤上舉起右手,使勁拍打了幾下臉,那裡頓時火辣辣的,這樣他心裡會稍稍好受一些。那麼,以後該怎麼辦呢?是繼續維持這種偷偷摸摸的情愛關系,直到妻子從國外回來;還是幹脆痛下決心,徹底擺脫這段名存實亡的婚姻,也好給人家姑娘一個交代?問題是,那樣一來女兒又将如何呢?他不能不考慮孩子的感受,要知道女兒剛剛迎來她人生中的一個全新的階段,初潮意味着女孩正在走向成熟,這種時候女兒内心的感受會很敏感也很脆弱,稍不留意可能就會給孩子帶來前所未有的傷害和陰影,不管怎麼說,作為父親,他可不想因此失去心愛的女兒。
汽車不知不覺已駛入那條燈火輝煌的娛樂一條街,多如牛毛的量販式歌廳、桑拿浴場、電子遊戲廳、酒吧和韓式燒烤店在夜色中燈火通明,通常它們的門頭都閃爍着變幻莫測的巨幅霓虹燈牌,五顔六色的燈光交相輝映到地面上,使得這條在白天看上去多少有些死氣沉沉的街道,此刻跟借屍還魂般光怪陸離搖曳多姿起來。嘈雜的後現代重金屬樂聲此起彼伏,穿着豔麗且又暴露的三陪女們,早就迫不及待地在歌廳酒吧門口晃來晃去,肆意朝那些路人身上播撒着廉價的香水味,或者,将她們袒露的乳溝輕輕地擠貼在透明的玻璃門上,像正午的狸貓似的懶洋洋的眼神,不斷地向異性釋放出一股又一股極富挑逗性的陰郁的光芒。男人們也樂得向她們投去不懷好意的猥亵一瞥,那種見不得人的交易往往就在彼此眉目傳遞中快速達成了。時不時會有豪華的奧迪A6或寶馬X7叫嚣着在店鋪門口停下來,俊男靓女們便在燈光映射下,勾肩搭背笑語喧嘩地進入一個個消費場所,就像好萊塢電影頒獎禮上的明星走過追光燈頻閃的紅地毯,由此開始了他們放縱不羁的夜生活。夜晚在這種地方被越拉越長。總有一大群人在酒足飯飽後無所事事呼朋喚友,然後躲進昏暗的練歌房裡一通鬼哭狼嚎,直到淩晨兩三點鐘,直到聲嘶力竭,直到饑腸辘辘。這種場所他以前也沒少光顧,多半都是被那些患者家屬或醫藥商邀請而來,不過現在他完全沒有找樂子的心思,他甚至開始嫉恨那些有着大把大把時間來揮霍的家夥。
剛剛通過一個紅綠燈,就發現前面路邊有個黑影腳步踉跄着,像是要沖上來攔車的樣子。牛大夫立刻警惕起來,這種地方經常會有喝得酩酊大醉的家夥出沒,萬一撞着他們隻能自認倒黴了。他急忙一連聲摁響喇叭,生怕對方暈頭暈腦真的撞上來,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從昨天事發後他幾乎成了一隻驚弓之鳥,開車時倍加小心和警惕。
當汽車将要超過一個搖搖晃晃的女人時,牛大夫不由得一腳踩住了刹車器,同時扭過頭朝車後張望了一會兒,然後才從車裡鑽了出來,三步并作兩步小跑到那個女人跟前。馮梅,你怎麼會在這兒?難怪我老遠就覺得眼熟呢,你是不是喝酒了?說着,伸出手一把将她攙住,酒味的确很沖,對方正醉眼蒙眬地擡頭乜斜着他,跟看到陌生人似的毫無表情,随即,她的頭就不受任何控制似的低垂下去,頭發披下來顯得異常散亂,間或,發出一串類似怪笑的呢喃聲,你——誰——我不認識你——走開。牛大夫隻好大聲在她耳邊說出自己的名字,上車吧馮梅,我送你回去。說完,便用力架着對方往自己的車邊走去。
醉酒的人往往都有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倔強,你越是拉她拽她,她越是不聽你的指揮,牛大夫費了老大勁才算把她勉強塞進車廂裡。她簡直軟得像團面,剛一進車便哇的一聲吐了,他趕緊抓過一盒抽紙不停擦拭着。車裡的味道太難聞了,讓人無法忍受。他把所有的窗戶都搖下去,最後又硬扶着讓她側過身半躺在後座上,又把一隻抱枕塞在她腦袋後面,這才小心翼翼地繼續驅車緩行。
過了一會兒,馮梅開始在後面座位上痛苦地嘟哝起來。不要臉……沒一個好東西……你們男的……以為我不知道……想占老娘便宜對不對……告訴你我沒醉……
牛大夫一邊開車一邊不時地回頭張望,生怕馮梅會出溜到座位下面,或再發生别的狀況。他不知道馮梅在醉罵什麼人,也不知道她深更半夜為何遲遲不回家。其實,有關馮梅的事情,他知道的還十分有限,不過是從上周五偶然重逢後有過兩三次接觸,他并不知道這些年她過得好不好,跟她結婚的那個男人是誰,他們的家庭生活如何。他知道的,僅僅是她每天需要去幼兒園接送兒子,那個小家夥倒是挺可愛的,他以前也曾夢想要個男孩,可老天爺沒有遂他的願。此刻,彌漫在車内的酒氣,斜靠在座椅上醉醺醺的女人,以及通過車窗灌進來的夜晚的涼風,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像是突然又回到了那個遇事慌張不知所措的中學時代,可以說,那時的他除了學習成績優異之外,對于其他事情幾乎一無所知。
汽車緩慢地往前行駛,馮梅折騰過一陣子,逐漸安靜下來,也許剛才的嘔吐讓身體舒服多了,還有那些罵罵咧咧颠三倒四的醉話,她内心想必也有所釋然。此刻,她執拗地把臉側向車窗幾乎貼在玻璃上面,不停地凝望着夜色中的街道,好像剛下飛機的外地遊客坐在出租車上,正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這個陌生的城市。
啊呀,糟糕,我忘了該去接兒子了!
她突然如夢方醒,仿佛一個失憶症患者靈光一閃,猛地記起某件重要的事來。随即,她變得急不可耐,幾乎有些神經質地沖他大叫起來。
停車!快停車!我得去趟幼兒園,家駒還在等我呢。
起初,牛大夫仍舊把她的話當作醉話,這種時候去接孩子,不是在開玩笑吧,黃花菜都涼了。你喝得有點多,還是好好坐着休息休息,我這就送你回去……你還沒告訴我住在哪個小區呢。牛大夫盡量把話說得很平和些,對于喝醉的人不能太較真。
——奇怪,手機呢,我的手機咋不見了?也許是牛大夫的話提醒了她,馮梅突然開始在自己的包裡胡亂翻騰起來。牛大夫聽到從她包裡發出的丁零當啷的細碎聲響。他能想象出那些屬于女人的細軟物件:粉底盒、口紅、護手霜、香水、衛生巾、遮陽傘、絲質手套、紗巾、錢夾,還有口香糖或吃剩下一半的袋裝小零食,隻要拉鍊被拉開,這些物件馬上如剖開的魚肚似的競相綻露出來。幾乎每個女人的肩頭或手臂彎裡總會懸着一隻皮包,千奇百怪,五顔六色,或大或小,總之,這樣的皮革物件永遠被無關緊要的東西塞得鼓鼓囊囊,簡直就是女人身體的一部分,一個色澤光鮮包羅萬象的巨大皮革囊腫,歡樂和痛苦都裝在裡面,如影随形,片刻難離。馮梅當然也不例外,此刻牛大夫覺得那隻雜亂的皮包簡直快把這個女人折磨瘋了。
該死!我今晚真的喝多了,剛才一定是把手機落在那個地方了。說着,又嘩啦一下将包裡的東西盡撒倒在座位上,間或,能聽到她的手指在那些細碎物件裡翻來翻去。
不行——我得趕緊回去找找啊!她的聲音聽起來既突兀又可憐。
這種時候,牛大夫才基本相信馮梅的酒勁大概過去些了,因為醉了的人通常是不會記得自己随身帶了什麼東西,有時候他們甚至連自己也會弄丢的。聚富宮牛大夫當然去過,好像也不止一次。那還是一個西藥代理商死磨硬纏把他請去的。那個長相如海怪樣的南方佬,經常帶些最新的藥物樣品和宣傳彩頁來辦公室找他,說起話來客氣得叫人吃驚,有時會神不知鬼不覺塞給牛大夫一張代金券或購物卡,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請牛大夫在關鍵時候設法從中幫助周旋美言,好讓那些莫名其妙的藥品冠冕堂皇地進入醫院的配藥名單裡。
其實,這種情況早已見怪不怪,唯利是圖的藥廠和經銷商經常打着醫藥訂貨洽談會的幌子,從最初的直接算“回扣”給“紅包”送“紀念品”,到後來請你到全國各地遊山玩水,通常是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他們變着花樣拉攏醫院的中高層幹部和科室醫師。這種商業味十足的遊玩活動,牛大夫去年暑假就帶着女兒參加過,那次是在美麗的海濱三亞,女兒長那麼大頭一次見到大海,他每天都陪着女兒在沙灘上散步嬉戲,在灘塗上撿美麗的貝殼和海螺。盡管紀檢監察機關和衛生部門三令五申嚴查重罰,但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呀,中國的事情就是這麼怪,政策法規有時形同虛設,從業者仍然我行我素有恃無恐。更有甚者,一些不法醫藥商販還同醫院相互勾結,将一批批質次價高的藥品和醫療器械,源源不斷地塞進了各大醫院的藥房和治療室。那些精明的經銷商尤其瞄準了醫院的主治醫師和專家,因為藥品是一種特殊的商品,患者吃什麼藥、打什麼針,還不都是大夫一句話的事,所以,這些家夥幾乎無孔不入,他們私下裡直接與醫院科室的醫務人員拉關系套近乎,通常都按開單量的多少,給醫生一定的“處方費”。比方說,原本隻需一個療程可治愈的小病,醫生偏偏給你開兩到三個甚至更多療程的藥,一次普通感冒非讓病人花上兩三百塊不可。再比如,本來病人隻需要吃點普通藥片就能解決問題,可醫生總是喜歡給你挂兩三天液體,因為裡面可以加進去昂貴的抗生素之類的新藥特藥,這樣做起手腳不顯山不露水,能輕而易舉地達到某種藥品的開單量。于是,醫生的“胃口”都被吊了起來,膽子也就越來越大,誰的回扣高就用誰的藥,根本不在乎藥效如何,以及病人的感受,這或許就是市場經濟的通病吧,沒有過度治療醫院的利潤從何談起,于是從社會上的“無商不奸”演變成醫療系統的“無醫不奸”。
牛大夫身上就揣着一張聚富宮的貴賓金卡,當然是那個海怪模樣的代理商順手塞給他的,美其名曰:您工作太辛苦了,累的時候不妨來這種地方放松一下。牛大夫知道自己不是什麼聖人,有時他覺得整個醫院就好比是一座衆聲喧嘩的寺廟,來這裡的善男信女自然絡繹不絕,而他不可能是這裡說一不二的閻王爺,當然他也不想做那種戚戚難纏的小鬼,他從沒想過靠這種見不得光的伎倆發财緻富,面子上的事過得去就行,水至清則無魚。話說白了,就算他把自己搞得刀槍不入兩袖清風,那些五花八門的藥物同樣還是會順順利利流進醫院,流進各個科室,而那些“好處費”,同樣也會明目張膽地塞進張大夫王大夫李大夫等人的口袋裡,這絲毫不以他個人意志為轉移的,他能做到的就是,盡可能對得起病人和自己的良心。
馮梅急匆匆跑進電梯徑直去了女賓部,牛大夫隻好坐在大廳等她回來,間或有服務生和顔悅色地上前搭讪,他均客氣地擺擺手,表示自己不需要任何服務。大廳裡始終顯得繁忙而秩序井然,那些客人在服務生帶有誇張語調的問候聲中進進出出,或笑語喧嘩,或竊竊私語,消費和享樂所帶來的快感在每張臉上熠熠閃爍。
這種時候,唯獨他顯得十分疲倦,身體像剛剛爬上岸的落水者那樣,深陷在柔軟的沙發裡,他開始閉目回想這一天所發生的事情。熊副主任、司馬院長、小鹿……那個在會場突然起立爆料的家夥,以及科室裡的所有醫護人員,幾乎每一張面孔都讓他印象深刻,好像以前他從來沒有這樣關注過他們。如果将小鹿視為默默關愛着他的女人,那麼,其他人似乎就可以很容易歸納到不喜歡,甚至是讨厭自己的行列裡。他似乎終于明白,世上的事無非如此,非愛即惡,敵我分明,否則曆史上那些臭名昭著的戰争就不會一次次發生。中間地帶也不是完全沒有,但那些人群不至于傷害到自己,他們的存在對個體的他不構成太大威脅。即便是如昨晚受傷老者一家那麼胡攪蠻纏的人,最終也能夠在經濟利益的驅使下坐下來談判,無非是自己多出一點血罷了,破财消災,他認了。而那些悄無聲息尾随在自己身後的黑手,卻還不依不饒,好像非要置他于死地而後快。
眼下,他為自己偏執的思緒感到震驚,或者,當他把身邊的人群分門别類後,忽然感到現實世界如此冷酷無情,叫人不寒而栗。這世上愛你的人幾乎少得可憐!走在醫院裡或大街上,他很少能看到那種善意溫和不求任何回報的微笑,萬一誰對他點頭哈腰,必定透着一股谄媚巴結或想要達到什麼目的的味道。過去十多年來,他一直四平八穩幹着醫生這個行當,從附院到婦幼,從普通醫生到主治醫師,再到現在的科室主任,對于太多病人的疾苦多少有些麻木了。如今他的痛苦更多的似乎是來自精神層面的,這就像一場可怕的疾病突如其來,身體從裡到外每個細胞都受到嚴重感染并開始惡化,而僅僅作為一名外科大夫,他無論如何也拯救不了自己。網絡上流傳的圖片和惡語中傷,如同一隻隻險惡頑固的毒瘤,從發病到現在僅短短的數個鐘頭,他已明顯感到身心憔悴力不從心了,自己幾乎快要被這場瘟疫拖垮了,即便是當年的SARS肆虐之時他也沒有那麼恐懼,現在他覺得自己變得前所未有的孱弱和無能為力。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看到馮梅從電梯裡搖搖晃晃走出來,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答案全部寫在她那張略顯蒼白的臉上。他趕忙讓自己振作了一下,上前寬慰道,你别太着急,大不了再買一個就是,這年頭手機是最容易丢的玩意兒,興許是剛才你在街邊走的時候,就被小偷扒了去。說着,他不無撫慰地伸手從背後攬着她,兩人并排走出了聚富宮高大氣派的玻璃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