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這麼多年的大夫,也見識過無數的病病死死,可對眼前的局面卻無法掌控,正如每每面對那些病入膏肓者,又總是愛莫能助,這讓牛大夫感到異常痛苦和絕望。星期三一大早,送女兒去學校後,他緊趕着跑回醫院去見司馬院長,想把那份材料及時遞上去,誰知司馬院長臨時上廳裡開會了,秘書搖着頭說不知何時回來。
熊副主任到他辦公室來過一趟,将本科室貫徹落實活動的意見和安排拿給他過目,并鄭重其事地解釋道,昨天下午是司馬院長打電話叫他過去,專門詢問此次活動落實情況的。牛大夫心不在焉地聽着,類似的工作熊副主任總是很積極的,包括周一在全院大會上的表态發言,他已經習慣了。臨了,熊副主任不無關心地問他,最近有沒有得罪什麼人。牛大夫搖搖頭,說除了跟那個騎摩托車的老者及家屬有些小摩擦,好像再沒誰了。熊副主任歎口氣說,這年頭人心叵測,防不勝防啊,會不會是哪個患者家屬,在背後故意使壞呢?牛大夫想了想,覺得也不是沒有可能,現在病人動不動就到處告狀,嫌醫生态度差、亂開藥、收紅包等,不過扪心自問,這種事于他而言還是非常謹慎的,這些年他确實沒故意坑害過誰。今天你恐怕還沒來得及上網吧,剛才我過來的時候,聽見幾個小護士在下面瞎吵吵,好像說圖片又新添加了幾幅……這幫壞狲實在太可惡了!
熊副主任前腳離開後,牛大夫馬上打開電腦登錄網頁,果不其然,就在昨天的那組照片前面,又赫然出現了自己和馮梅進出聚富宮的幾張相片,尤其是他攬着老同學離開時的那一幅,看起來關系十分親密,馮梅的身體緊緊依偎着自己,而他的臉上多少洋溢着一種關愛之情。誰這麼無聊,到底有完沒完了?牛大夫簡直火冒三丈,順手抓起一大摞醫院的文件,奮力砸在地闆上。
恰巧這時,一名護士事先沒敲門,便徑直進來叫他過去查房,說護士長他們都在等着主任呢。對方一眼便瞧見那些鋪撒了一地的文件,臉上頓時浮現出非常驚訝的神色,好似發現了一個驚天大秘密似的。
誰允許你進來的?出去!給我出去!牛大夫正在氣頭上,不由分說呵斥道,還懂不懂點兒規矩?真是豈有此理!那個護士被唬得吐了下舌頭,赤紅着臉,灰不溜地退身離去。
牛大夫自知言語過重,平時他跟這些護士關系比較融洽,她們總是把他當成兄長看待,他呢也很能體恤下屬,日常有什麼情況能通融的則通融一二;與之相反,在這個科室裡熊副主任通常是唱黑臉的,很像《少林寺》裡的那個不苟言笑的執法僧。他深為自己剛才的一反常态而感到懊惱,不就是幾張捕風捉影的相片嗎,不信它們還能掀起多大的浪,身正不怕影子斜!繼而,又想起司馬院長昨日的那句忠告:保持清醒。沒錯,一定要頭腦清醒,自己可不能方寸大亂啊,要知道謠言永遠止于智者!
整個上午,牛大夫始終克制自己的情緒,不要跟那些病人和家屬亂發脾氣,不要在言語上與任何人再有沖撞,甚至于,在走廊裡再次遇見那個有些冒失的小護士時,他還主動跟對方打了聲招呼,表示自己并沒有往心上去。也許是過于謹小慎微,在給病人開處方的時候,還是接連出現了幾個明顯的錯誤,比如把兩個年齡不同的孩子的點滴劑量搞混了,還有一個處方,寫了撕,撕了寫,如此若幹遍,總是開不下去,這些情況在以往是非常罕見的。
後來牛大夫抽空去了趟衛生間,用清涼的自來水使勁拍了拍臉,他發現鏡子裡的自己正如算命書上說的,印堂發青,神色晦暗,一副憂愁困惑的囧相。今天小鹿一上班,就被熊副主任抽去整理所謂的活動材料,還要趕着出一期宣傳展闆,聽說上面這兩日便要派下來督導組了,這都是當前的政治形式需要,所以,到現在為止,他也沒見到小鹿的人影。
昨晚直到後來,小鹿打車離開他的家,他也沒跟她說實話,隻是搪塞她說在司馬院長那裡多坐了一會兒。現在,想必小鹿也已經看到那些圖片了,即便一時沒看到,恐怕熊副主任或别人也會跟她說的,那就意味着,小鹿必然知道自己跟她撒了謊,她肯定會非常生氣吧?半夜三更居然瞞着她,跟另外一個女人去聚富宮那種地方。想到這些,牛大夫覺得自己似乎把事情越搞越複雜了。不過當務之急,還是盡快見到司馬院長再說吧,他必須得讓大領導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或者,昨晚原本就該聽小鹿的勸,怪就怪自己一時優柔寡斷,半路上偏又扯出這些個枝節來。
未等見到司馬院長,晚報的一個女記者卻突然找上門來進行采訪。
很顯然,這位高顴骨長相頗似台灣已故女作家三毛的記者,是有備而來的,兩人見面後,她先請牛大夫談談關于此次醫德醫風大檢查的重要性和預期效果,以及本科室主要采取哪些必要措施,等等。起初,牛大夫完全以為這是在配合醫院方面的新聞外宣工作,所以就毫無戒備地談了幾個要點,無非是這兩天大會小會上說過的那些車轱辘話。
但是,女記者的話鋒突然一變,竟單刀直入地追問起網絡上的事情來。
那麼,能否再聊聊有關您前天傍晚撞車的過程,我們注意到,這兩天網上不時貼出您的圖片,以及熱心網友的不斷跟帖,這些情況都屬實嗎?您作為一名有成就的外科醫師,事發當時真的像網友說的那樣嗎?還是另有隐情?
問題連珠炮似的發出,牛大夫頓時大驚失色,忽然覺得自己被活活圈進了一個可怕的套子裡。
這個嘛……我想這完全屬于個人的隐私……恕我無可奉告。
牛主任,也請恕我直言,當前你們整個衛生醫療系統都在抓醫德行風建設,而您本人既是主任醫師,又是部門負責人,這件事引起的社會關注度可想而知,所以,您最好還是談一談吧,我想這不會耽誤您太長時間的。
女記者趁機又刻意将手中的錄音筆往他跟前湊了湊。牛大夫下意識地将身體往後面靠去,好像擺在眼前的是一顆會被引爆的手雷,自己随時會粉身碎骨。
事已至此,接下來,他盡量讓自己保持鎮定。他當然知道這些報紙的小記者不是好惹的,弄不好會給你東拉西扯添油加醋亂寫一通,到時候情況會更糟。所以靈機一動,他忙從襯衣兜裡拿出那份給司馬院長準備好的材料,遞給記者。
這原本是我給組織的情況說明,上面寫得很詳盡。
女記者用一目十行的速度把材料浏覽了一遍,然後擡起頭,不無懷疑地盯着他的臉,那麼說您是無辜的了?
牛大夫稍加思索回答道,至少我不會像網上說的那麼冷漠,我是一名大夫,受黨教育多年,這點覺悟還是有的,其實當時我一直在積極争取和解,周圍的群衆包括現場查勘員,都是有目共睹的,由于對方的一再不理解、不配合,乃至後來蠻不講理,還動手挑釁,才讓事态變得複雜起來,我倒是希望記者同志能好好調查一下,不要人雲亦雲。
可是,單從照片上看,您好像也動手打人了呀?女記者口氣有些不依不饒。
我想,那應該叫正當防衛吧,我是一名醫生不假,可我也是人,是人就得有人的本能反應吧。
呵,本能反應,說得不錯!對方幾乎一面嬉笑着,一面不無狡黠地琢磨他說的話。
我還想問您最後一個問題,昨晚您是否光顧了我市最著名的一家洗浴城?
牛大夫忽然覺得這個女人跟她臉部的顴骨一樣讓人厭惡。有什麼不妥嗎?我想,業餘時間,偶爾也可以去那裡消費一下吧。他的回答多少流露出某種厭煩和反诘的語氣。
當然可以,每個公民都有消費權。對了,照片上的女士一定是您愛人吧,我覺得她人很漂亮。
女記者略顯強勢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他的臉或眼睛,那種打破砂鍋式的近乎冒犯的追問昭然若揭,好像這裡面還有很多很多内容值得她掘地三尺。這的确讓他感到很不舒服,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好在記者終于起身,并快速收起了那隻閃着藍色熒光的MP3錄音筆。
非常感謝您的合作,那我就不打擾了。她似笑非笑地最後掃了他一眼,兩塊顴骨處的皮膚薄得幾乎快包不住裡面高高凸起的骨頭了。
一直心神不定,好不容易熬到午休時間,牛大夫先給小鹿發了條短信,說自己在停車場等她,然後一起出去吃午飯。小鹿馬上回複說,熊副主任給幾個抽出來的同志訂了盒飯,而且中午還要加個班,讓他自己吃吧。他其實是想找機會解釋一下昨晚的事,他不想讓她有什麼誤解,最重要的是,現在隻有她是真正關心自己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所以,他坐在車裡合計了半天,又給她寫了一條短信:事情不是想象的那樣,昨晚出門後突然遇上了一個老同學,當時她喝多了,又丢了手機,我隻是帶她去聚富宮找東西,然後又送她回家,信不信由你。可是,小鹿半天也沒再回複他,也許她不太方便吧,說不定熊副主任就守在她旁邊呢。
這之後他才開着車離開了醫院,但完全沒有想好要去什麼地方,或者說,此刻他真的一點胃口也沒有,方向盤握在手裡,卻毫無方向可言,整個人跟遊魂相仿,任由汽車像一隻飄蕩在河流中的小船,順勢而下。
不知不覺,離市中心漸漸遠了,從汽車的GPS導航儀地圖上看,這裡無疑是城市的尾部或神經末梢,汽車正在經過一片又一片繁忙的建築工地,鐵青色的塔吊如茂密的楊樹林一般,矗立在道路兩側。其間,也夾雜着拆了一多半的舊樓,隻剩下一面孤零零的牆體的老式平房,斷壁殘垣尚存,可那些房屋的窗戶和門全都不翼而飛,被強拆後留下的,僅僅是張牙舞爪的鋼筋。它們從近乎孤絕的樓體四周扭曲伸展出來,看上去鬼影幢幢,使人感到莫名的緊張,似乎到處都顯現着一種兵荒馬亂的痕迹。
很快,汽車便出了城,路邊零零星星的小食店和雜貨鋪顯得肮髒而又醜陋,間或能看見一頂頂布滿灰塵的軍用帳篷,那是專為看管新工地臨時搭建起來的。堆積成山丘狀的生活垃圾起起伏伏,并且一直延伸到城外更遠的地方。那些蓬頭垢面的拾荒者,正提溜着髒兮兮鼓囊囊的蛇皮袋,在山包似的垃圾裡饒有興趣地翻來揀去。這裡雖說蠅蛾紛飛,臭氣熏天,卻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最佳場所,至少這裡沒人會上他們的稅,或找他們啰唆,這些大多來自外地的男女老少的身影,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得執拗而又單薄,或者還有一份淡淡的收獲的喜悅。不知從哪裡突然蹿出來七八頭肥碩的黑豬,一路哼哧哼哧的,用它們長長的嘴巴拱來拱去,比起那群拾荒者,豬們倒是顯得快活而又大氣凜然,這裡俨然是個天然的大食槽。汽車漫無目的地繼續向前,他的思考也是那麼散亂無序。他覺得城裡人似乎總是喜歡把他們自以為是的意願,包括這堆山填海般的垃圾,強加給郊區和那些無辜的糧田,眼前到處是一種撲面而來的沒落景象,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土地,正随着鋪天蓋的惡臭至極的垃圾,一起變質,腐爛,奄奄一息。
當初他大學一畢業,就被分配到附院,十多個年頭的工作生活讓他對這座城市有了更深的感情。這個偏遠的西北小城,是經過兩三代人流血流汗才建成今天這個樣子的,眼前那些将要被拆除的舊樓和平房,已很有年頭了,有的甚至比他的年紀還大許多。這些年城市人口與日俱增,外來者成天在大街小巷摩肩接踵,房子就越來越不夠人住的了,經曆了最初的福利分房,到統一參加房改,再到後來,房子徹底變成一種昂貴的商品,這一切政策的實施,終于壓得原先的老城區氣喘籲籲朝不保夕了。城市外圍卻像暴發戶的腰圍,不斷往外擴張,幾乎每一年,都有大片大片農民的土地,被那些财大氣粗的房地産商輕而易舉地拿走,昔日郊區秀麗的田園風光消失殆盡。舊東西總要垮下去的,隻是個時間問題,接下來,就會有一幢幢新樓拔地而起,像盛開的萬千花朵,招蜂引蝶般吸引周邊更多的有錢人,紛紛進城來置業,而買不起房的人依舊口袋癟癟地靠邊站着幹瞪眼,他們不得不租用廉價簡陋的房屋過日子。那些曾建于八九十年代,甚至更久遠的磚混結構的樓房,它們一度也是那麼嶄新發亮欣欣向榮,可好像沒過多久,它們全都變得老舊不堪,幾乎一眼就能看出來,粗糙的牆皮和裸露的磚縫,無不透出已經過去的那些時代的蒼老陳腐的氣息。也正是這類看起來藏污納垢的舊樓老屋,在一定程度上,還苟延殘喘地緩解越來越可怕的住房壓力,使得很多進城來的人不至于露宿街頭,無家可歸。而所有這些早已老去的街巷和舊房,無意間又形成了一片片可怕的牛皮癬和醜陋的疥瘡,被新近開發建設起來的高大的商業樓盤層層包圍,給人一種驢糞蛋兒表面光的假象。
他有時真的為此而感到惶惑,現在的人不知是怎麼了,似乎越來越不懂得戀舊,恨不得一夜之間,就讓這個小城市趕上人家京廣滬深等地區,房産商想方設法甚至不擇手段征拿土地,大張旗鼓開發新樓盤,好像世上僅剩下這一件事情值得他們樂此不疲削尖腦袋去幹。再有就是,滿大街下餃子式的汽車了,這個情況是在他自己買了車以後才逐漸意識到的。各類汽車4S店仿佛雨後春筍,從奔馳、寶馬、本田、豐田、現代、别克、大衆,到國産的吉利、比亞迪,以及被戲稱為易拉罐的奇瑞,原先田園肥沃景色秀美的郊區,一下子變成了購車者的天堂。據說,每天都有二三百輛車從這裡歡天喜地開進城裡的家家戶戶。汽車确實給人們的出行帶來了極大的方便和快捷,可隻有當事故發生時,你才會發現,這個城市對于毫無節制暴增的私家車,還沒有做好必要的準備,一方面是擁擠狹窄的道路,更重要的是缺乏那種現代城市文明的協調關系,一種人和人、人與車之間最起碼的溝通和尊重,一句話,除了人民币好像别的什麼也沒準備好。那些4S店整天大張旗鼓兜售着高科技現代汽車産品,為一個個懷揣鈔票和理想的人圓了夢,可誰又能保證,這不是為更多數的人制造更大的麻煩和難以想象的災難呢?不信看吧,一旦出了事,那就無異于捅了巨大的馬蜂窩,你得吃不了兜着走!這些年給他印象最深的莫過于此,房子越蓋越不夠用,汽車越跑路越窄,人心變得像沙漠一樣荒涼,過去内地人時常拿沙漠來比喻香港什麼的,現在終于輪到自己頭上了。假如那天撞車後彼此都能理智一點,互相寬容一些,别那麼沒完沒了,别那麼胡攪蠻纏,得理不饒人,也許,那些該死的照片根本不會出現在網上,事情也就不會弄到如今這步田地。
忽然有些尿急,他急忙就近停車,徑直跑到路坡下的一棵粗壯的楊樹後面,背對着汽車方便起來。秋天的風頭多少有些硬了,一不留神尿液竟被吹到自己褲腿上,濕淋淋一大片,龌龊得叫人惡心。往回走時,又無意中發現,就在距離自己車尾大約五六米的路上,躺着個黑乎乎的東西。他遲疑了片刻,出于好奇不由自主地往那物體靠了過去。
原來是條黑色的當地土狗。顯然,它是在過馬路時被車軋上的,此刻正悲哀地癱趴在路面上,浸透了血水的一條後腿連帶着半拉扁扁的身體,拖拉得老長老長,再也收不回去的樣子。唯獨那裡的皮毛,看上去濕亮濕亮的,仿佛剛從母狗肚子裡爬出來一般。這種事城裡經常發生,開車撞了狗的人通常會揚長而去,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誰也不想停下腳步,自尋麻煩。他就那樣無動于衷地站在狗跟前,狗的一隻眼似乎也濕漉漉地望向他,間或,氣若遊絲地嘤嘤嗚嗚着,仿佛在向他求救。狗不時努力着向後彎曲脖頸,同時伸出粉紅色的舌頭,扭曲着去舔食那正在流血的傷口,卻已力不從心,幾乎舔不了兩下,便又絕望地躺下去呼呼喘氣了。憑借外科經驗,他幾乎一眼就給它判了死刑,可憐的家夥!
就在這時,司馬院長突然打來電話,說他剛從廳裡開完會出來,正在外面用餐,方便的話讓牛大夫過去說話。于是,他顧不上再搭理這條血淋淋的家夥,急忙鑽進車内,迅速在公路上掉頭,然後飛也似的往城裡猛趕。
司馬院長那頭看上去極富權威性的銀發确實很紮眼,尤其是在這種時候,牛大夫幾乎不敢正視對方,好像院長的頭顱是一盞高瓦數的燈泡,正閃閃發亮,幾乎像手術台上的燈光,可以把病人的每個器官甚至每根毛細血管都照得一清二楚。
牛大夫簡直跟小學生似的,一見面就将那份材料恭恭敬敬呈上,并解釋說,其實昨晚很想到院長家裡拜訪一下,又怕打攪對方休息才沒敢去。司馬院長平靜如水,他把手中的湯碗和調羹款款放下,拿起餐巾紙抹了抹嘴角,然後才接過那兩頁東西随便掃了幾眼,繼而,又輕輕放回餐桌上。幾滴灑落的湯汁迅速洇濕了打印紙好幾處,看上去像幾攤陳年的血迹。
情況我已有所了解,正像你寫的那樣。司馬院長慢條斯理地拿起一根牙簽,旁若無人地剔着牙縫,剔完左邊又去剔右邊,上年紀的人牙齒總不自在。不過,你得有個思想準備,我上午在廳裡開會,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網絡這玩意兒堪比洪水猛獸啊,它們要是想搞臭誰,随便一個人肉搜索,容易得很哩。
牛大夫幾乎屏氣凝神聽着,生怕漏掉某個重要的細節,感覺就像司馬院長在給他這個高危病人下最後的診斷書。
堅強啊,院裡在南部山區籌建的那個扶貧醫院,已經萬事俱備了,我呢兼任着這個扶貧項目的領導小組組長,下一步院裡打算從各科室抽調幾名幹部和骨幹醫生,本來是想讓你們那邊的支部書記下去的,現在情況特殊嘛,我想正好先把你抽出來,一則讓你暫時避開這個是非窩;二來下去蹲蹲點,對你将來發展也有好處。當然了,院裡看重的還是你的工作能力,我希望你慎重考慮一下,最遲周末給我個答複……
牛大夫始終一言不發,額頭和後脖頸處,不時地有大滴大滴的汗珠咝咝往下滑落。他覺得自己像是快被烈火烤幹的一截樹幹,腦袋裡哔哔剝剝亂響,渾身燥熱難耐,幾乎就要燃燒起來了。腦海裡竟又莫名地浮現出那條奄奄一息的黑狗來,像是一種絕好的隐喻,無論對自己的前途命運,還是當前複雜的狀況。他忽然間強烈地意識到,一準是自己開車心不在焉,淨顧胡思亂想了,才軋死了那條狗,他當了殘忍的劊子手,卻渾然不覺,離開時他甚至沒有再回頭多看它一眼!見死不救,他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你這渾蛋!
這又讓他不由得回憶起過去某一晚。那時他在附院急診科值夜班,一個男人抱着五六歲大小的孩子,風風火火闖進診室。據說,男人是騎摩托車去幼兒園接兒子回家的路上,發生了意外車禍,父子倆都不同程度受了傷,尤其是孩子看上去血淋淋的,很像剛才路上躺着的那條土狗。小家夥似乎也隻剩下一口氣了,渾身上下多處骨折、大出血、肌肉挫傷、韌帶撕裂,還有嚴重的腦震蕩……肇事的卡車司機卻趁着暮色蒼茫逃之夭夭了。
很快,孩子被七手八腳推進手術室,氧氣罩、輸血管、手術刀、剪刀、止血鉗,還有大量的無菌藥棉和紗布,包括他在内的兩位大夫和四名護士,開始争分奪秒地搶救這個血肉模糊的幼小生命。那個可憐的男人自始至終都趴在門縫隙處,愧疚地哀号着,整個走廊和手術室裡,都彌漫着濃濃的悲劇氣息。淺藍色的衛生口罩捂得人快要窒息了,醫生們确實都拼盡了全力,哪怕僅存一絲希望也不會放棄。可終究事與願違,回天乏術,醫生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一種無奈的職業,生的希望渺茫得讓人痛心疾首。男孩的父親突然就像哀痛至極的公狼,猛地撲上前來,死死抓住了他,瞳孔裡盡是吓人的紅血絲,鼻涕混雜着淚水,亮晶晶地懸挂在烏青的嘴唇之間,對方恨不得将他當場撕碎,喉嚨裡不時地發出那種茹毛飲血的野獸才有的聲音,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你們這些該死的殺人兇手!事實是,他們已經全力搶救了,可惜孩子送來得太晚,失血過多……他唯一還能聊以自慰的是,畢竟在過去的那幾個鐘頭裡,他曾努力過付出過拯救過,否則,根本過不了自己心裡那道坎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