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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02.骶骨到肛門附近

時間:2024-11-07 01:13:40

婦幼保健醫院總是人滿為患的樣子,周末尤甚。

那些愁容滿面的家長或背或抱着自己的孩子,在人頭攢動的大廳和異常擁擠的走廊裡挂号、排隊,等候醫生問診,再去煩瑣地拍片、化驗、複診、劃價、取藥,直到最後接受藥物治療,那感覺就像久旱的秧苗,在苦苦等待老天能降下一絲甘霖,這個過程漫長到教人心碎,教人無語,有時甚至比病痛本身更折磨人,而一切都需要苦苦煎熬,除此之外又别無良策。

大人們普遍對這種醫患比例嚴重失調的狀況早已經麻木了,醫改嚷嚷了多少年了,到頭來情況還是不容樂觀,可怨天尤人也無濟于事,牢騷滿腹隻能增添更多煩惱。而那些處在病痛之中的小家夥,更是讓該死的時間折磨得奄奄一息,驚心動魄的哭号聲總是此起彼伏,這讓做父母或當爺爺奶奶的越發一籌莫展,恨不得一反常态,不再循規蹈矩,不再在乎虛僞無用的面子和名聲,直接抱起孩子闖進治療室去,然後指着醫生大喊大叫一通:你們聽清楚了,必須立即馬上給我的孩子看病,一刻也不能再耽誤!——因為,對于所有家長而言,孩子畢竟都是唯一的。

馬太太的心情不外乎如此,今天好不容易硬着頭皮跟科長請了半天假,确實應該帶孩子好好檢查一番。這倒也不是說,她在單位有多麼重要,情況也許恰恰相反,在一個人浮于事的部門,彼此間比拼的往往不是誰更能幹,而是誰更能在領導跟前八面玲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在這方面她恐怕永遠都望塵莫及,自打結婚後,除了上班她幾乎全身心地把自己宅在家裡,整天圍着丈夫孩子和鍋台轉,跟同事和領導的關系一直比較疏遠,關鍵時刻人家自然也不會買她的賬。

離開幼兒園時,孩子嚷嚷着要上衛生間,她趁給他擦屁屁的時候,從後面仔細查看了兒子的小身體,當時她也大吃一驚:家駒的尾骨以下,直至小屁眼周圍,全都是血紅血紅的道道兒,好像那個地方鑽進了好多隻螞蟻,或别的什麼小蟲子,因為奇癢難忍,兒子才像母鶴老師說的那樣,沒完沒了地用力抓撓。一旦面對兒子身體上血肉模糊的抓痕,馬太太簡直快急瘋了,尤其是兒子當着她的面,孤注一擲地将小手一次次伸入褲腰裡的時候,她立刻感到有五片堅硬無比的指尖,正用力摳在自己的心頭肉上,毫無疑問,這痛感來得刺心鑽肺。

怎麼說呢,苦苦等待的結果着實令馬太太又驚又喜。因為眼前這位四平八穩坐在外科診室裡的穿白大褂的男人,忽然擡起頭準确無誤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馮梅。馬太太起初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像從馮梅到馬太太是一個可怕的物理化學反應過程,其實不過是“馮”字去了兩點,可已然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了。也許,白大褂眼中的馮梅,分明還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單身姑娘,或者是剛走出學校大門不久的單純女大學生。怎麼,你也帶孩子來看病嗎?顯然,白大褂問得有些莫名其妙。馬太太連忙穩住心神,不無尴尬地輕嗯了一聲,又以同樣的口氣和句式問道,怎麼,你也在這兒上班啊?于是,白大褂久别重逢的目光,正透過兩隻很斯文的鏡片照射在她臉上。對方解釋說自己也是從附院兒科調過來不久。

馬太太遲疑地哦了一下,想到剛才自己挂的就是主任醫師号,那麼,他一準是這裡的領導和專家呢。她的心湖就莫名地激起一層漣漪,不管怎麼說,眼下看病碰到熟人,無異于他鄉遇見故知,是再好不過的事情。當然這份突如其來的喜悅,還包括唯獨她自己才知曉的一段早年夭折的微妙情愫。白大褂是馬太太高中同學,那時班上人都管他叫二轱辘,他一直是學習尖子,各科成績頂呱呱的,就像他的姓,很“牛”。當年他就坐在她身後,她經常要回過頭去問他一個很棘手的難題,而他總是有問必答,每每講題的時候,那目光也會像剛才那樣透過鏡片照射一下她,那時的她總是有點兒膽怯,不敢正視他,好像他是火紅的太陽,自己隻是地上默默無聞的小草,目光躲躲閃閃,完全是情窦初開的少女的羞怯。後來高考結束了,一班同學自然各奔了東西,她呢,不過是勉強上了當地一所很不起眼的專科,而他如願以償考取了上海一所牌子很亮的醫科大,後來他們也曾通過一段書信,但最多也不超過兩個學期,或者更短。再後來,她在學校交了新男友,對他的來信便敷衍了事起來,也許他也如此,畢竟遠水是解不了近渴的,再後來彼此便都沒了音信。偶爾,隻是在電話裡聽其他同學提及,說人家二轱辘參加工作不久又考上了研究生,還是帶着工資去深造的,好像很有上進心的樣子,而她在經過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情感波折後,終于無可奈何地卷進了婚姻家庭的旋渦,家駒出生後幾乎日日都忙得不可開交。

簡單地寒暄過幾句,過去的老同學眼下的牛大夫,終于要以主任醫師的身份為她的孩子看病了。這事多少有些不可思議,感覺像電影裡的某個特懷舊的情節,因為太過虛幻,怎麼也真實不起來,作為觀者她幾乎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他先起身,走到靠門右手邊的水池旁,水聲嘩啦嘩啦響起來,他一面不緊不慢地搓洗着雙手,一面像所有大夫對病人家屬那樣說道,請先把孩子的褲子解開,最好讓上衣露出來。馬太太才回過神,忙彎下腰按醫生的要求,用雙手去褪孩子的松緊褲。這時,家駒的一隻小手仍舊很頑固地插在褲子裡,對于母親突如其來的動作,孩子明顯抵觸着,抗争着,小手在後腰那裡拼命拽着什麼,另外那隻一直像脫了臼的手臂,此刻也睡獅猛醒般用力從前面護住自己的褲子。

牛大夫見狀,發出一絲輕微的笑聲,呵呵,還挺害羞呢,過來吧小男子漢,讓叔叔好好瞧瞧,你那裡是不是長了條小尾巴。說着,他便很專業地一把将孩子攬到自己跟前,并且就勢掀起了孩子後背上的衣服,那裡閃出一片細皮嫩肉的白光。她心裡莫名地有些不安。好在,兒子沒有像剛才那麼反應強烈,也許醫生的氣場太大了,一下子鎮住了孩子那幼小的心靈。

馬太太多少顯得有些無所事事,她的腦子裡有些紛亂,不,準确地說是非常淩亂,簡直到了潦草的程度。她甚至暗想,如果當初他倆是在同一所大學念書,那麼,牛大夫很可能就是自己孩子的父親了,而她也不可能是現在的馬太太,而是牛太太了。這樣奇怪的閃念像一根怪刺,來得突然而又莫名其妙,她不由地臉紅耳赤,心口怦怦亂跳。

哇——啊!兒子脆亮的哭聲驟然響起,帶着一股聲嘶力竭的味道,猛地掐斷了馬太太漫無目的的胡思亂想。當牛大夫的手想更深入地去探查孩子的下身時,終于引爆了小家夥内心深處那枚恐懼的定時炸彈。他一面哇哇号啕着,一面執拗地從醫生的手掌中扭過小身體,光着屁股拼命朝母親這邊逃竄。好在,牛大夫心裡早已有數,不必再窮追這個膽怯的小逃犯,他徑自去水池邊再度洗了手。他的手很白,沒有一絲油脂,看上去不太像男人的。馬太太驚慌失措地摟着哭成淚人的兒子,邊替他擦眼淚提褲子,邊乖啊聽話啊地連聲哄着。

骶骨到肛門附近确實是有些炎症,孩子的手和指甲帶有大量細菌,皮膚又很細嫩,抓撓自然會引起身體不适的。牛大夫已正襟危坐。這樣吧,我給他開點外用藥膏,你回家先用溫水好好給他清洗一下,記着每天睡覺前給他塗上就可以了,我想問題應該不大,你别太擔心。對方慢條斯理地說着,像應對所有患者那樣信心十足且穩操勝券,但目光始終不舍地停留在她的臉上,或眼睛上,仿佛刻意要從裡面找出一絲跟久别重逢關聯的淚滴或情愫,以回饋多年來他内心深處那份變淡了的相思之苦。

因為孩子的這一番哭鬧,馬太太的臉色越發漲得通紅了,尤其是在老同學長時間注視下,她覺得臉熱心跳得厲害,她甚至聽不太清對方說些什麼,那極富磁性的聲音,以及作為主任大夫不容置疑的專業口氣,都教她有些莫名地緊張和羞赧,但同時又像吃了顆極有效的定心丸,從此再無後顧之憂。

她臨走時,他還主動起身送她到走廊裡,順手塞給她一張名片,并囑咐說孩子如有什麼情況,可以随時打他的手機,又強調說他一般周一至周五都在科室裡。她急忙說了聲謝謝,以後少不了麻煩你呢。其實,她很想說,有你這個老同學還怕什麼,但話到嘴邊卻突然拐了個小彎,畢竟他們很多年沒有任何聯絡了,今天完全是因為孩子。冥冥中,馬太太覺得這真是一次不同尋常的重逢。最初有些郁悶的心情,因為這樣一次相逢而變得舒暢起來。

翻過天就是周六。早晨不用送家駒去幼兒園。馬太太完全沉浸在懶覺的甜美當中。對于她來說,自從有了孩子,夢幾乎變成了奢侈品,平時很少做,躺在枕頭上眼皮便澀得睜不開,可通常還得硬撐着,因為兒子睡前總要聽故事,讀了一個又一個,《伊索寓言》《一千零一夜》《格林童話》《好媽媽等于好老師》這些書都摞在床頭櫃上,經常是念着念着,她自己先睡着了,然後又被兒子媽媽、媽媽地喚醒。沒辦法,還得哈欠連天接着講下去,盡管口幹舌燥睡意蒙眬。這種時候,她最怕兒子沒完沒了問這問那,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有時,她實在困得不行,就生氣地反問兒子,你為什麼還不睡,哪那麼多為什麼,你老這麼問煩不煩。這種時候,兒子總是懵懂地望着她,眼神裡充滿疑惑和不解,好像在說,你們大人為什麼那麼愛睡。她知道孩子永遠也不會理解大人的,正如她永遠都不明白兒子的精力為何如此旺盛。

這種生活過久了,馬太太自己都會感到納悶,為何當初非要生孩子,為何女人一定要結婚,難道就不能選擇另外一種生活方式?這樣的疑問往往會勾起更大的心理壓力,而心理壓力的不斷增大,又很容易降低她對婚姻生活的滿意度,尤其是對婚姻質量和婚姻穩定性的懷疑。比如,丈夫為何總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樣子,孩子生下來後男人一副甩手掌櫃的模樣,好像女人天生就要為孩子不停操持直到筋疲力盡。從輕松的新婚夫婦,到忙碌的年輕父母,在這個短暫的過程中,馬先生确實讓她越來越不滿意,生兒育女的願望原本就是兩個人的,現在她卻要一個人承擔更多或全部,尤其是兒子入托後,丈夫去幼兒園接孩子的次數少得可憐,她幾乎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像昨天那種突發情形,非讓她一個人去面對,真是有些不公平,要知道當時接到母鶴老師的電話,她心裡甭提有多害怕!在她看來,丈夫對傳宗接代願望的自豪感,早在家駒出世後不久便顯得很稀松平淡了,平時他高興的時候不外乎是抱一抱、親一親、慣一慣兒子罷了。而當孩子一旦不舒服了病了傷了痛了的時候,做父親的總是顯得耐心不足,好像在他看來,孩子就該像一個漂亮的永不損壞的心愛玩具,任何時候都像上足發條的玩具狗,随時随地給大人帶來足額的歡樂。可見,男人對這個家庭小成員的期待值過高了,他似乎不明白孩子一旦出生,麻煩也就跟着來了,所謂痛并快樂着。

馬太太的夢斷斷續續。起初,眼前有條小河,河水汩汩歡騰,她獨自站在岸邊若有所思,忽然聽到對岸傳來呼喊聲,仔細聽那個人好像在喊她的名字,但她怎麼也看不清對方的臉龐,河面上籠罩着團團白霧。接着,她翻了個身,嘴裡呢呢喃喃,眼前浮現出一片明亮的天空,那呼喊聲仍在繼續,仿佛誰在眼前開了扇窗,藍瑩瑩的邊框,光線如萬箭齊發。她頓時感到頭暈目眩,太陽已經赤裸裸地爬上了她的窗台,開始對人擠眉弄眼動手動腳的。她的床就正對着窗戶。朦朦胧胧,她覺得太陽的萬丈光芒正雨點般細密地穿越她滲透她,繼而,整個太陽縱身躍進自己的身體裡。她頓時覺得口幹舌燥,渾身乏力,整個人如花朵般馬上就要枯萎了。但她依舊無法蘇醒,夢魇般的無助,她的頭、她的頸、她的胸、她的腰,還有四肢全都被熾熱的火焰所包圍,她像懵懂的少女恐懼地胡亂翻滾,雙腳拼命蹬着被子。她甚至覺得太陽就像剛剛在她身上癫狂過的一個火辣辣的野男人,忽然間坍塌并委頓下來,壓得她快喘不過氣來,她真想喊出聲來,但嗓子眼煙熏火燎般難受……

到了這種時候,馬太太才猛然間蘇醒。剛開始,她依舊睡眼惺忪地平躺着,對剛才亂七八糟的怪夢感到驚異,甚至有種不可饒恕的羞恥感,正遲遲萦繞在腦海中,久久不能散去。這種離譜的夢還是頭一回做,簡直不可思議,夢中的自己活像一個不知廉恥的蕩婦。太陽像男人那樣雄赳赳地鑽進了她身體裡,不,它幾乎鑽進了她的每個細胞中,她還清晰地記得,那一瞬間身體在微妙地不可抑制的持續戰栗,小腹繃得緊緊的,臀部莫名其妙地往上擡舉,甚而至于連子宮也跟着那股灼熱在有力地收縮着……這實在太荒唐了,好在這隻是一場夢,否則,她将無地自容了。

就像要刻意擺脫或忘卻這個羞于啟齒的夢,馬太太強迫自己打了兩個大哈欠,又胡亂揉揉眼睛。接下來,她猛一扭頭,竟赫然發現兒子跪爬在南面的那個窗台上,窗台是裝修過的,鋪了二十公分寬的人造大理石闆,兒子神不知鬼不覺爬上去,翹着屁股,一隻小手很執拗地伸出窗外,像是要抓住什麼東西。該死!鋁合金推拉窗戶居然是敞開的,紫羅蘭圖案的窗簾被晨風吹得鼓脹起來,好像裡面藏着什麼可怕的怪物。

家駒什麼時候醒來的,她真的一點也不清楚。也許,正是剛才她糊裡糊塗做夢的時候吧。她猛地打個激靈,翻身起床,光着腳下地,騰騰騰三步并作兩步,徑直沖到窗戶跟前,幾乎是,一把就将兒子緊緊地攬到懷中。此刻,她的心跳快得無以複加,仿佛趕在千鈞一發之際,好不容易将兒子從萬丈深淵前硬拽了回來。随後,她才潑婦似的沖兒子大喊大叫起來,誰教你爬上去,啊?你不想要命啦!你這小壞蛋,看我非揍死你不可……她的巴掌幾乎裹挾着夢境裡的那股荒誕的味道,沒輕沒重毫不客氣地抽向家駒的小屁股。

孩子身上隻穿了很小的背心和褲頭,巴掌落下去的時候聽起來十分響亮,就像皮鞭抽打在一匹小馬的屁股上。兒子頓時号啕不止。她好像從來沒有這麼用力,這麼狠心地打過孩子。剛才的夢還意猶未盡,這種時候打孩子,就有種想要極力掩飾什麼的意思,夢境是那麼暧昧和荒唐,而此刻的過分打罵,卻顯得異常冷酷和真實,好像不這樣硬着心腸拍打幾下,别人就會看出她夢裡的那些見不得人的畫面。她現在真的感到無比後怕,真的!萬一那個夢一直持續未醒,萬一兒子爬到了窗戶外面,萬一……天哪,她實在是不敢這樣“萬一”下去了。

這個慵懶平常的早晨,突然變得有些驚心動魄。兒子哼哼唧唧的哭聲,總算是把睡在北面小卧室兼書房的丈夫招來了。

馬先生平日很忙,整天開着一輛半新不舊的白色昌河面的東奔西跑,那輛車除了保留着正副駕駛座外,其餘的座位都被拆掉了,裡面堆滿了成箱成箱的白酒,随時準備送貨上門。馬先生原先在一家啤酒廠做廠辦主任,無非是吃吃喝喝迎來送往。幾年前,廠子突然宣布破産,因為他們生産的啤酒看上去像馬尿,喝起來味道更像馬尿,這種馬尿樣的啤酒跟人家的青島啦、藍帶啦,還有雪花這些大品牌簡直沒得比,相信驢喝了都會皺眉頭的,倒閉當然是早晚的事。廠子沒了,馬先生在社會上瞎晃蕩了兩年,也先後做過兩天出納和保安,高不成低不就的,總覺得憋屈,不随心,整天無精打采的,後來主要因為他肚子能盛酒(酒量是過去在馬尿啤酒廠練就的),才被聘到一家白酒公司做市場銷售經理,幹這活得能說會道,最要緊的得海量,動不動為拿下一個訂單,他得陪着那些刁鑽難纏的客戶,從夕陽西下一直喝到半夜三更,或雞叫頭遍才肯罷休。

現在,馬先生趿拉着一雙藍兮兮的塑料拖鞋推門進來,他的肚子比五六個月的孕婦還要大一圈,都是啤酒白酒紅酒滋養出來的巨大惡果。他走起路來腆得很厲害,嘴裡不無怨氣地嘟囔着,你倆就不能讓人好好睡個囫囵覺,一大清早的,不是大人罵,就是娃娃哭,不嫌吵得慌啊……

馬太太不等他把意見發表完,就開始正面攻擊。就知道睡,你除了睡覺隻會喝酒!這小東西剛才差點沒把人吓死,他悄沒聲息地爬到窗台上去了,還推開了窗戶,虧我發現得及時,要不然……顯然,她不想再做這種無謂而恐怖的假設。從昨中午到現在,她總算是逮住了機會,非要跟丈夫好好唠叨一陣子不可。

于是,馬太太就将自己如何去幼兒園,如何帶孩子上醫院檢查的事,一股腦說了一遍。當然,隻保留了其中一個細節,那就是偶遇老同學的事,作為妻子,這個細節也許不該隐瞞,但她就是覺得說出來完全沒有必要,因為現在她要跟丈夫談論的是兒子的事。孩子的問題幾乎是一個家庭生活的全部,再沒比這更當緊的。兒子要是出了岔子,誰也别想好過。

馬先生聽完愣了一會兒,或者,僅僅是睡意未消。他模棱兩可地哦了一聲,就悶聲悶氣地将還趴在床上抽泣的兒子生硬地摟在懷裡,像所有父親那樣,笨拙地撫摩着孩子的小臉,然後,少不得要用他胡子拉碴的嘴,親親那張濕漉漉的小臉蛋。兒子有些别扭地,不識好歹地抵制着大人的親昵動作,或許,母親剛才的巴掌還在身體上隐隐作痛,所以,此刻對父親依舊保持着同樣的警惕和膽怯。很多時候,大人是讓孩子感到害怕的,他們的火氣一旦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馬上就會變成法西斯或魔鬼的樣子。這一點,孩子心裡比誰都清楚。

哼!就那些幼兒園丫頭片子,她們還都是娃娃呢,懂個屁,成天就知道哄着孩子做做遊戲唱唱歌啥的,你别太搭理她就是!馬先生的口氣很不屑。接着又問道,開的藥管用不?現在那些狗屁大夫根本不會看病,就會讓你沒完沒了拍片子做檢查,然後再給你開一大堆藥,他才不管你有用沒用是死是活,隻要能讓你大把大把掏票子就好。他一面說,一面無奈地搖着頭發稀疏的大腦袋,好像對這個殘酷的世界早已徹底失去了信心。

這時,馬太太已經利索地疊好了床鋪,一把拉起孩子的小手,去衛生間洗漱了。她一邊忙一邊有些不忿地回應,哼,這世上就你最能,别人都是傻瓜蛋。

本來就是嘛!馬先生梗着脖子道。忽然想起上午約好了要去陪一個客戶釣魚,這個客戶對他很重要,人家一個大訂單就夠他高興半年的了,客戶就是上帝,上帝能給他帶來好處和提成,他如今隻信奉這個。所以,他愈加不耐煩地對馬太太說,好了好了,你能不能快點兒準備早點,我吃了還得出門忙去呢。

馬太太已經走到衛生間了,又回轉身很不滿地沖他說,孩子的事你到底管不管?你就不能好好在家待上一天!我就奇了怪了,你成天價在外面忙些啥,好像兒子是我一個人的?!

馬先生用手揉着自己的便便大腹,孩子這不是囫囫囵囵的嗎,到底要我管他啥呢?你最近老是這麼莫名其妙,不會是更年期——提前了吧。

對!就是更年期提前了,你開始嫌棄我了是不是,還是你在外面有了相好的?我就知道你喜新厭舊,你們男的沒一個好東西!

馬先生覺得,妻子這種東拉西扯的本領很有些不可理喻,便不想再跟她啰唆什麼,由着對方無休止嘟囔去。

丈夫這種不冷不熱的态度,讓馬太太的火氣一時半會兒蹿不起來。她倒是真想跟他大吵一架,那樣的話,也許她心裡會好受些。她忽然放低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我也說不好,就是覺得咱們家駒吧,好像哪兒有點不對勁。馬先生已踢踢踏踏沖進衛生間,要知道他腹内還憋着一泡宿尿呢,他站在便盆前,抖着身體,無意中從鏡子裡看到兒子正低着小腦殼,慢吞吞地往牙刷上塗抹牙膏。牙膏的顔色紅得像凝固了的雞血,是草莓口味的,兒子最喜歡這玩意兒。為了哄着孩子能好好刷牙,妻子每次都買這種花哨的東西;當然最可惡的還是那些商家,昧了良心制造出售這些騙錢的玩意兒。

馬先生後來拿起牙刷,可大人的那管中華牙膏用完了,擠了半天怎麼也擠不出來,他沒好氣地将癟了的牙膏皮丢進紙簍内,又瞅了瞅兒子那副蝸牛樣的背影,才皺着眉,無可奈何地拿起那管兒童牙膏,用力擠出一團,将就一下吧。這種感覺就像兩口子過日子,誰能說自己沒湊合過。

顯然,兒子對馬先生突兀的舉動很是驚訝和不解,小眼睛不停地盯着父親的牙刷,好像要看大人的笑話似的。父子倆并排站在衛生間裡開始刷牙,鏡子裡的模樣像是在給某個品牌的牙膏做電視廣告。馬先生口腔内充斥着甜得發膩的粉紅色泡沫,幾顆槽牙一時酸痛難忍,該死的草莓牙膏,該死的騙子,都是糊弄小孩的,簡直就是在拿糖塊刷牙!他緊鎖着眉頭,痛苦地暗自嘀咕,這年頭能有幾樣東西是真的?假煙假酒假藥假……就連女人高聳的乳房,可能都是拿該死的矽膠墊巴起來的。

突然,他又意識到另一個問題,好像有很長時間了,都沒聽到家駒好好叫他一聲爸爸。他确實疲于拉生意,忙得兩頭顧不上家。通常,早晨妻子帶兒子出門時他還在家睡懶覺,深夜回到家他們娘倆卻早就上床睡着了。做推銷的就是這個命:人家坐着你站着,人家吃喝你看着。現在,他龇着牙,沖鏡子裡的小孩很滑稽地笑了笑,一隻手很随意放在兒子後腰那裡,他剛把手指伸進兒子的褲頭準備摸一摸那小屁股蛋時,不想,小家夥突然條件反射般吱地尖叫了一聲,同時,胡亂扔下手裡的牙刷,跟撞到傳說中的惡魔似的,幾乎有些倉皇地奪門而逃了。

馬先生龇牙咧嘴的表情,頓時凝固在浴室的鏡子上。他感到自己有點像電視新聞裡報道的那類臭名昭著的娈童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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